火龙狂舞

黎采

初春。正月十五。夜。

月光清冷又慈悲地抵达大地。

大地上的万物，任月光雕琢出梦幻般的轮廓、线条以及色泽。

这个名为“花坪”的小镇，坐落在青山绿水间。今夜，花坪镇一如从前许多个夜晚一样，在月光里显出从容不迫的安详和若即若离的神秘。错落有致的民居里亮起疏疏密密的灯光，提示着一种生生不息的人间烟火。

呜——呜——呜呜呜——咚，咚，咚咚！洪亮的牛角号响起，铿锵的锣鼓声响起，划破夜的宁静。

这声音是从小镇一角的小西湖广场上响起的。随着牛角号和锣鼓声舞动的，是两条长长的火龙。红，火一样红艳艳的火龙，瞬间点燃了小镇里某种酝酿已久的东西。甚至点燃了整个夜。仿佛连落在这里的月光都被温柔又霸道地点燃了。或者说，月光潜藏的某种气质没商量地被火龙给破解了，不可遏制地散发出来。

两条火龙分别由十来个汉子举着。两条火龙的龙头前，则各有一个汉子举着火红的龙珠。龙珠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火龙追着龙珠，或快或慢，或高或低，时而蜿蜒滑行，像在海中漫游；时而上下翻腾，似要飞入云霄；时而盘旋轻挪，恍在稍作歇息；时而双龙戏珠，若要各领风骚。没有哪个画师能完整地绘出那火焰般变幻莫测的美。不仅美，还有海浪般汹涌浩荡的诗意扑面而来，撞在谁的心上，就化作浑然天成的惊艳绝伦的诗行。

火龙，正在狂舞。这个狂，是狂欢的狂。

火龙狂舞，亦是力与美的原始迸发，是朴素与粗犷的本色展现，是热烈与豪放的率性抒发。以龙的形状与气势，舞出免去修饰的雄浑阔大的狂，也舞出极致绚烂的无可替代的欢。

需要这样的狂与欢。举着火龙和龙珠的汉子们深谙这一点。他们头戴红巾，身着红衣。他们用粗壮的膀子有节奏地挥动托着火龙的竹竿，他们的双脚随着手上的节奏有规律地移动。火龙在他们的手中一再狂舞。火龙在他们的眼眸里反复闪耀。舞舞舞！舞着舞着，仿佛只有火龙那飘逸灵动的影像了，汉子们的身影隐匿在火龙的影像里，变得有些漫漶不清。

不，是汉子们与火龙差不多融在了一起。汉子们的力量、心神全都沉浸式地系在火龙上，且尽情地狂舞！没有什么比此刻舞火龙更畅快，更能忘掉自我。不必去看汉子们的眼神，那火龙的眼神有多深邃，汉子们的眼神就多深邃。不必去猜汉子们的思绪，那火龙的舞动有多欢腾，汉子们的思绪就有多欢腾。

这样的欢腾是具有传染性的。围在广场四周观看的人早已随着火龙的狂舞而不由自主地欢腾起来。他们纷纷拿出自制的蓝烟和花筒，点燃，向着火龙和舞火龙的汉子们喷洒。缕缕蓝烟弥漫，簇簇烟花璀璨，火龙在蓝烟和烟花间翻转腾挪，若隐若现，似在云海里穿行，如在海浪里遨游。这个环节，着重体现的是一个“烧”字。用蓝烟和烟花烧火龙。不是要真的烧掉火龙，而是注重烧的仪式感和过程。

真正要烧的是什么呢？是瘟疫、灾祸、邪祟。

烧掉每个人心底里都希望避开的东西，不过是祈求一份平安、一份福气。活在这珍贵的世间，谁不期待岁月静好、平安喜乐呢。

烧烧烧！再点燃更多烟花，再放出更多蓝烟。烟花绚烂到无以复加，蓝烟缥缈到匪夷所思。汉子们将火龙舞得愈加狂热。夜，喧腾到新的维度。广场四周的群峰和溪流似乎都要凑拢来，倾情观看这火龙狂舞。月光仿佛也加入了这场狂舞，焕发出扑朔迷离的光华与神采。

火龙、烟花、蓝烟，交织，变换，纠缠，炫出瞬息万变的无限瑰丽的色彩，秀出昂扬澎湃的绵延无边的激情。欢呼声四起，回荡在山谷里。对于花坪镇的人来说，火龙就像一种神圣而庄严的召唤，将大家聚集在一起。舞火龙的人，放蓝烟和烟花的人，都是花坪镇的人。还有一些人，是慕名前来观看火龙的远远近近的游人，比如我。

这是我第一次观看火龙。自火龙舞动起来的那一刻，我就感到，我整个人就被一种内敛又强烈、质朴又绚丽、婉约又奔放的东西给深深地吸引住了。一双眼睛哪里够用啊。我恨不得全身都长满眼睛，将那些画意与诗情通通捕捉、定格、珍藏。我承认，我真真切切地被震撼了。

或许，现场每一个人心里都跃出一条龙，在月光下，在大地上，恣意翻腾，纵情飞翔。而那蓝烟与烟花，更是让心里的龙生出奇异的羽翼，腾飞出久违的自由洒脱的风姿，也映照出那些隐在内心深处的素朴而真诚的祈愿与希冀。

这世间，原本没有火龙。火龙是当地人心中关于龙的一种具象化的呈现。

火龙，又称烧火龙。这个月光清亮如水的元宵之夜，火龙再一次展现其独特风采。这只是火龙所彰显出的片段式的非凡魅力。

火龙并不是花坪独有的民俗活动。“草缚成龙，用清幕遮草上，密置灯烛万盏，望之蜿蜒如双龙之状。”（宋·吴自牧·《梦粱录》）由此可以看出，南宋时龙灯已在大江南北流行。

花坪火龙有着悠久的历史和突出的特色，是花坪镇居民在春节重要的传统民俗活动。《建始县志》（1994年版）记载，晚清时期，春节灯会是一种大型综合性游艺晚会，场面十分热闹壮观，在建始境内历史悠久，每年正月初九至正月十五，县内有玩龙灯、耍龙舞的习俗。花坪烧火龙作为建始县独具特色的龙灯习俗，在清代已经流行。

火龙在花坪镇的兴起，可能既与当地浓厚的民俗氛围有关，也受到外来民俗文化的影响。花坪位于有着1700多年历史的建始县南部偏北，居住着汉族、土家族、苗族、回族等民族，其中汉族人口最多。各民族在长期的交往交融交流中，形成了许多有特色的生产、生活习俗。花坪还是古时“川盐入湘”的重要通道。

火龙受到花坪人的格外喜欢与推崇，还与一些民间传说有关。

传说300多年前，花坪发生了一场严重的瘟疫，死了不少的人，户户停尸，家家戴孝。玉皇大帝托梦给花坪的一位道士：“我得知花坪疫情严重，已派赤龙下凡助你们扫除瘟疫，解救受苦百姓。你们用竹篾扎一条龙，用纸糊皮画麟，然后众人舞动龙身，再燃放烟花烧龙，就能驱走瘟疫。”第二天，道士将此事告知众人，全镇家家户户一起操办，瘟疫果然被扫除。

另有传说100多年前，花坪“天花”肆虐，吴氏族长吴德清一家也得此病，陷入恐慌，便许愿正月出资，通街舞火龙，很快，一家人全都病愈，还连得两男。此外，又说刘胜德一家，也属膝下无儿，许愿舞火龙之后，连生三子。

无需纠结传说的真假。毋庸置疑，火龙在花坪人心中是神圣的，能驱邪消灾、得福偿愿。

掀开岁月的帷帘，可以望见，在花坪那片灵秀的山水间，火龙曾一次次于春节期间隆重出现，演绎如山水一样浑厚绵长的生机，释放如春天一般蓬勃崭新的希望。

火龙，颜色不都是像火一样的红色，还有金黄色、红黄相间、红白相间等。一样的是，火龙总是在春节的时候出现。火龙的每一次出现，都承载着一方百姓对未来生活的美好向往。

几百年来，每一条火龙，都是花坪人自己动手制作。火龙以竹篾制作，由龙珠、龙头、龙身、龙尾四部分组成，共9或11节，用3根麻绳相连，取“单数有余”之意。火龙区别于一般纸龙的重要特点是火龙在夜间是可以照明的。花坪人多用火皮纸做油链子，放在火龙内部，可在黑夜里长达一个多小时不灭。

“龙珠”呈球形，可旋转，球径为24公分。

“龙头”呈“张口吐舌、额宽角长，神威奋发、须髯飘扬”之态，显“哭相”，寓其慈悲之心。

“龙皮”由“丝皮纸”制作，用灰面熬制的浆糊裱在“龙骨”之上，再用丝皮纸裁剪成“龙鳞”，染上色彩即成。

用来烧火龙的烟花，由土硝、雄黄、杉木炭灰、潮脑、磬生、镁粉按比例配置，灌入竹筒，外插引线，燃放时不会伤人。为了达到“烧龙烧人”的效果，有的人会在竹筒内加入松香，以增加其粘附性。蓝烟则是由雄黄、土硝相配，同样灌入竹筒，其烟“浓而不散”，能营造极强的氛围感。

花坪人愣出用双手做出了心中最威严神武的龙。一条火龙从开始到制作完成要耗时半个月左右，需要四五个人合作才能完成。制作火龙的技艺，代代相传。那份对火龙的虔诚信任，也代代相传。

火龙制作完成后，就待烧火龙。烧火龙是很讲究的，一般分为七个步骤。

装龙。由龙班人员给龙珠和龙身内插香点烛，凡有损坏之处，以丝皮纸进行修补。

点睛。一般由德高望重的长辈以朱砂“画龙点睛”，也可以由扎龙艺人完成。

开喉。这是极为庄严肃穆的祭祀仪式，一般在花坪老街口的王爷庙（土地庙）进行，需备一只雄鸡、五谷杂粮，由“龙班主”主持，先焚香点烛，敬天祭地，然后把雄鸡鸡冠掐破，将鸡血滴入酒杯，血聚则吉，然后大声念“开喉”辞：“一条金龙下凡来，玉帝令我咽喉开。一开天长地久，二开地久天长，三开荣华富贵，四开金银满堂，五开五谷丰登，六开六畜兴旺，七开百姓吉祥，八开天下太平！”

拜年。正月初四出灯之后，在龙班主的带领下，彩狮在前，火龙紧随其后，到花坪集镇上逐户拜年。

扫瘟。迎龙入户后，由龙队在屋内S型舞龙，扫除瘟疫，东家会将谢礼放在龙口，意为“龙吞”。

烧瘟。这是整个习俗的高潮部分。火龙准备就绪，则吹响牛角号，打响太平鼓（击鼓四下，意为天下太平），龙队人舞动火龙，烟花和蓝烟环绕火龙和人们，热闹非凡。舞龙人常用动作有：翻滚、喷水、沉海底、跳跃、龙舔、睡眠。耍法有“火龙戏珠”“双龙戏珠”“火龙漫游”“蛇蜕皮”“龙头钻节”“火龙追宝珠”“龙腾跳跃”“龙头龙尾齐钻节”等。

圆灯。历时十二天后，元宵佳节之际，龙班把火龙引到寺庙或荒僻之地付之一炬，谓之“送龙归天”。当地人认为，龙上了天就会更好地保护大家。至此，整个烧火龙过程结束。

时光流转，火龙在花坪集镇“火”了一个又一个春节。一条条神采奕奕的火龙，接连消失于人们的视线。也没有消失，那些远去的火龙，全都深深地映在花坪的山水间，映在人们的记忆里，不论从哪里打开，都闪烁着夺人心魄的光彩，回荡着激昂如初的声响。每一个新的春节来临，那些新的火龙，恍若就是从前的某条火龙回来了。人们心里那些久违的熟悉的感觉也随之回来了。

一茬一茬做火龙、舞火龙、烧火龙的人相继沉入时光的深处，仿佛已然了无痕迹。只是仿佛。他们也曾像火龙一样绚烂过，如同生命本身一样短暂而绚烂，花坪的山水可以作证。生命本无高低贵贱之分。一生为草民，也可以拥有龙的精神。也能焕发璀璨光焰。

2020年1月，花坪火龙被列入湖北省第六批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项目名录。火龙在花坪得到更广泛的传承。

花坪火龙，源于民间，植根于民间，存系于民间。它是盛开在大地上的一朵别致的民间艺术之花。它穿越漫漫岁月，丰盈了花坪人的生活，妩媚了花坪的山水。它将向着未来，释放来自大地深处与时间深处的厚重底蕴与强劲力量，盛开得愈加壮观、绚烂。

此刻，火龙依然在狂舞。

我抬头看夜空，夜空空得很浩瀚。那些星星，闪着迷离而美丽的光。我忽然想，如果飞到夜空里，看这火龙狂舞，它是否恰如一颗星星一样，闪着迷离而美丽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