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采
我承认我是怀着一种无所谓的心态走近大沙河的。
在我走近大沙河之前,我并没有喜欢上它——这跟我一走近它就立即喜欢上它一样真实。
去年深秋的一个午后,我来到了久闻其名终得初见的大沙河畔——透过车窗,大沙河忽地映入我的眼帘——刹那间,我感到,我的眼睛很愉快。这种感觉可不是常常有。我得让我的眼睛继续愉快。我下了车,一步一步走近它。像走近一见钟情的恋人。急切,忐忑,暗喜,傻气。
大沙河,流经建始境内的一条小河。像这样的小河,在武陵山区多得不可计数。它的确很普通。不过我喜欢普通。我喜欢在普通的事物中去寻找那些不动声色的迷人之处。
站在山腰,俯视大沙河,只见河水沿连绵起伏的山谷蜿蜒流淌,勾勒出一个大气磅礴的字母C,线条流畅,碧如翡翠,波光粼粼。时间,在这里慢下来。宁静,在这里升起来。
这只是大沙河很短的一段而已。在我未到的河段,还有多少C或者S、U、Z等什么的呢?我的想象随着河水缓缓流动……神秘的风景,总在未知的地方。
很多东西,一个人都无法看见其全部,而遇见其中的部分美丽,也算是一种缘分。那么,此刻,记住眼前的美,就很好。
对我来说,看见大沙河的这一段已足够。这一段足够动人。足够让我在以后的岁月里,只要提到大沙河,我就能想起大沙河这一段的样子。这一段的样子,也可以说就是大沙河全部的样子,这一段的河水是从大沙河的上游流淌至此,然后从这一段流淌到远方。流动,是河水的呼吸。流动的河水,是一场盛大的生命呼吸。我屏住呼吸,只为聆听天地间这无比深沉悠远的呼吸。
不知不觉,走到河边。
小船,两只小船,两只空空荡荡的小船,两只似乎并不空空荡荡的小船,寂然停泊在河边——这不就是“野渡无人舟自横”!两条缆绳拴住的,不,牵住的,不只是两条小船,更像是千年的漂泊或等待……
两只小船又像是停泊在天空里——清透的河水里倒映着蓝天白云,这分明就是天空里的小船嘛!恍若梦境,即是如此吧。
我甚至觉得,在这个梦境里,我是多余的,我是侵入者,我的靠近也许会惊扰了这个梦境。不安和羞愧让我一下子失去了语言表达能力。我立在河边,惶恐又虔诚打量这个梦境——我的傻笑,河水知道。两只小船载着什么摄人心魄的东西呢?我看不清,我抓不住,我想不明白,但我无力抗拒,也不想抗拒,我就那样忘我地无限沉醉……
微微的风拂过,河面漾起圈圈涟漪,小船轻轻摇动,天空轻轻晃动,一切仿佛要醒来的样子;可很快地,风停了,河面又静如一面镜子,小船也一动不动,天空又明朗了,一切仿佛始终未曾变过的样子。上一秒是清新明亮的水彩画,下一秒是沉郁厚重的油画,下下一秒又是淡雅飘逸的水墨画。这美,这妙,这趣,简直无法描述。
举目四顾,河两岸树林葱郁,农家、农田掩映其间,乡村公路、乡间小路纵横交错,秋染层林,瓜果遍野,炊烟袅袅。不是世外,胜似世外。生活在此,岂不快哉?
对岸有人,两个人,一男一女,约摸五六十岁,我看不清他们的表情。两人行至岸边,不言不语,蹲下,看着我所在的河岸。
他们要过河?
是。因为渡他们过河的人来了——老万来了。万其珍老人来了。
老万从那间低矮古旧的石屋里走出来了,沿着杂草丛生的土路走到河边来了。他的步子有些蹒跚,他毕竟已经七十六岁了。但他还是来了,来到了他的渡口,来渡对岸两个人过河。
他伸出布满老茧的双手,熟练地解开缆绳,弯腰踏上小船,撑长长的竹篙,船离岸,飘向对岸。老万挥动双桨,在大沙河的水面上划出一抹抹新鲜的光亮。
到达对岸,两人上船,无言。老万调转船头,往回划。老万的身影在逆光里变得模糊不清,如一道嵌在山水之中的剪影,透出谜一样的诗意。
恍惚间,船已靠岸。两人下船,依旧无言,匆匆离去。我唯一能记住的是,两人漠然又空洞的眼神——他们对老万的感谢之情藏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也许吧。老万更是平静如水,他慢慢地从船上走下来,重新拴好缆绳,然后背着双手,向他的小石屋走去。
这是一次“渡”。老万千万次“渡”中一次平常的“渡”。
风里雨里,冰天雪地里,晨曦里,夕阳下,老万和他的渡船,穿梭在大沙河上。在岁月的长河里悠然书写他清寂而丰盈的一生。
大沙河。老万。渡船。
这是一个故事。是一种人生。情节简单又丰富。色彩清冷又温暖。
万家人“百年义渡”,电影《我的渡口》,很多人都知道,不需我作多余的解读。今天,我只想做个很概念的陌生“路人”,用好奇而诚恳的目光去认识大沙河,认识摆渡人老万。
回到小石屋的老万,坐在门口的旧木椅上,静静地晒太阳。这是他的闲暇时光。阳光照在老万身上,老万笑得很慈祥。老万似乎看着大沙河,又似乎什么也没看。他看或不看,大沙河都是他丢不开的牵绊。大沙河,流淌在老万眼前。也流淌在老万心底。
石屋外墙上,挂着一件颜色黯淡的蓑衣和一顶做工精巧的竹斗笠,这是老万在风雪里摆渡的行头。小舟蓑笠翁,往来风雪中。是扑面而来的古意,是真切空灵的禅意。
老万,老了。总有一天,老万再也没有力气走向渡口。这一天越来越近。看着老万晒太阳时安详的样子,我忽然生出一种想法:在老万的余生里,让他多拥有一些晒太阳的时间吧。而且,不被打扰。
我离开时,夕阳洒下最后一缕余晖,大沙河波光潋滟,愈加妩媚。老万独自划着小船——没有谁要过河,老万要把自己“渡”到哪里去呢?……
披着一身残阳的老万,在河面上定格成一个我不认识的摆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