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采
初夏的风掠过山野。万物在这似从远古吹来的却又无比新鲜的风里清醒又恍惚地漾动。
有浪。风在山野里掀起层层叠叠的浪,以蓬勃浩荡的气势正在翻卷,并向大地深处、向茫茫苍穹无限蔓延。
我隐在山野间一个僻静的角落。我被来自四面八方的浪侵袭着、挟裹着。我无力抗拒,那就任这轻柔而浪漫的浪在我身体里一再起伏、冲撞。我甚至听得见浪在我身体里的回响。
我还感到一种不可思议的轻。草木在我身边摇曳,鸟儿在我头顶飞翔,虫儿在我四周低鸣。所有沉重的东西都离我而去,包括残留的阴郁、颓丧以及死寂。我仿佛是一根草、一只鸟或一片云,卸掉了关于人的一切负累,体验另一些活着的惬意。我又仿佛化作这浪的一部分,形状散漫,顺从本心,从流飘荡,任意东西。
很奇妙。忽然间,宁静降临在我心里。不是别的,就是宁静。纯粹又丰富的宁静。澄澈而飘逸的宁静。又或者,是隐在我内心深处的沉睡了许久的宁静被这山野给唤醒了,如山野的夏风一样在我身体里悄然弥漫。
我隐在山野里,不过是渴望获得久违的宁静。
一个人,在这世间活着活着,终究会发现,宁静是多么难得而珍贵。
不知从何时起,我就悲哀地发现,属于我的宁静已然所剩无几了。哪怕我日复一日在城市里不停地干这干那,一副宁静得无以复加的样子。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从来都不属于喧嚣的城市。我总是在城市里感到烦闷、慌乱以及焦躁。许多个瞬间,我都生出过逃离的想法。
要怎么逃离呢。逃离到哪儿去呢。我问过自己许多次。渐渐地,答案清晰了,那就是——回到故乡,回到我熟悉的山野里。我最初的宁静是在山野里获得的。更准确地说,山野将其亘古未变的无可替代的宁静早已深深地融在了我的生命里。只有山野,才能滋养我生命里的宁静。而且只能是故乡的山野。
我不是曾经义无反顾地从故乡的山野走向城市的吗。我还愚蠢地以为,我将在城市里过上我理想中的生活,离快乐更近。此刻,这个隐在山野间的我,一点也不想认出多年前那个从山野里出走的我。
一切过往都无法更改。不必跟自己过不去。不然,我仅存的宁静将消失得更快。
且宁静地回望我与山野无限靠近的种种画面。
那个年少的我,常常一个人在山野里穿行或徘徊。
山野里,总有无数的事物无时无刻不在诱惑着我。不必说那悬在草尖上、树叶上的露珠,那凝在草木上、泥土上的霜花,那挂在峭壁上的藤蔓、青苔,那垂在河面上的柳条,那一块一块的苞谷林、高粱、稻谷、洋芋、黄豆、油菜,那一丛一丛的映山红、刺花、芫花、金银花、野樱花、野梦花,那鼓胀在枝头的板栗、核桃、八月瓜、刺泡儿、牛奶泡、树莓、羊奶子、金罂子;也不必说那声声鸟鸣、缕缕虫声,那萦绕在山间的薄雾,那流淌在丛林里的清溪。就是山野间的一粒尘土、一片落叶、一粒种子,也足以令我为之深深迷恋,从而自然而然地宁静下来。
在山野里,我脑海里总是不由自主地想些不着边际的事。比如,我幻想自己拥有魔法,可以随意催开一片花朵;或者让山野里的所有枯叶都重新回到枝头,再放肆地生长一回;或者听懂虫儿的低语,并向它们打探人们还不曾知晓的秘密;或者像鸟儿一样,自由自在地飞翔,无所谓来去,也无所谓成败;或者隐身于清溪里,随清溪穿山越峡,以清溪的视角,重新看一遍这个我似懂非懂的世间。还比如,我想象自己去到一个谁也不认识我的远方,那里有数不清的奇花异草,有童话里那般别致的小屋,有听得懂人话的美丽精灵,我永远都不需要长大,只需要做一个眼睛始终澄澈的孩童;偶尔也想象自己穿越到古代,着一袭古装,执一把长剑,行走江湖,我的前方,天高地阔,我的身后,尘土飞扬。想着想着,我差不多就忘记了自己是谁,从哪里来,身在何处,要干什么,要到哪里去。
记得有一回,我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沿着一条林间小路往前走。林间小路是那么绵软又纤长,总像会通向一个未知而神秘的地方。这是不动声色的诱惑,我愿意一次又一次地接受这诱惑。阳光从枝叶间漏下来,斑驳的光影像扑朔迷离的诗,在我身上以及四周跳跃。三两片叶子飘下来,落在我的头发上,给我轻柔的抚慰。野百合的香气随风沁入我的呼吸里,让我恍若也带有淡淡清香。不时有妖娆得不得了的刺勾住我的衣襟,好像要留住我,想与我交个朋友。正在我恍惚时,一只松鼠从离我不远处的一棵松树上跳下来,以闪电般的速度跃过林间小路。我还没看清松鼠的样子呢,松鼠的身影消失于树林的另一个角落。只留下松鼠经过后的草木轻轻摇曳,慢慢地静下来,好像松鼠没出现过一样,好像刚刚发生的一切只是一场幻象。我呆立在原地,分明有一些东西由松鼠带到我面前,我想抓住,却怎么也抓不住。直到现在,我还是没有抓住。
我在山野里,溅一身花香,惹一身清风,染一身青绿。
我在山野里,不知自在为何物而极致自在。
我在山野里,不懂逍遥究竟妙在哪里,却轻而易举地享受逍遥。
我在山野里自在又逍遥的时候,山野里更多的人在忙碌。没完没了的农活、家务以及种种红白喜事,哪一样不够山野里的农人忙的呢。
山野里那些深陷在忙里的人,相互之间都没闲工夫认真看一看各自的忙。我反正是个无所事事的闲人,我索性隐在山野里的某个角落,静静地看我认识或不认识的人的各种忙。或许,山野里其实需要一个像我这样的人,将那些忙细细打量,静静封存,这么一想,我竟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在虚度光阴。
我看见,晨曦初露,一些人打开大门,背上背篓,扛着锄头,似梦似醒地往田地里走。有的低着头,脚步急促,不理会身边新鲜的花朵,不理会露水把裤脚打湿,也不理会鸟儿动情的鸣叫。有的走得很慢,脚步很轻,好像生怕把山野间某种尚未命名的东西惊扰到了。有的不快不慢地往田里走,一副天垮哒都不会改变自己的步调和节奏的样子,倒是和山野本身的某种气质有几分相似之处。一个一个清晨,山野被种种脚步走了又走,仿佛山野也处在一种素朴而深沉的走中。清晨的山野,总带点怎么都解读不够的神圣感。
我看见,暮色苍茫,赶着牛羊的人,走一会停一会,人时不时地呵斥一下牛羊,牛羊时不时地叫几声,把人的呵斥声给弄得模糊不清,人和牛羊各自拖着自己渐渐淡下去的影子,像走在一个缓慢又平和的世界里。背着一大竹筐苞谷的人,像背着一座金山,慢慢在蜿蜒的小路上移动,汗水滴落下来,打湿了一些尘土,实在背不动了,就打一杵,歇口气,然后继续往家走。从溪边洗衣归来的人,也不知是不是心情也被溪水洗得干干净净了,一路上洒下一串串清脆的笑声。多少个傍晚,山野里的人演绎种种归。归,是个温情的召唤啊。山野容得下任何一种归。山野仿佛也借着暮色,归到人看不见的地方。山野渐渐模糊的形态,写着巨大的虚幻。
我看见,春日迟迟,满山野的人仿佛都抖落沉积了一冬的萧索,欣欣然与山野里的万物一起沦陷在春的深处。沦陷是假象,忙才是无法避开的。戴着斗笠、披着蓑衣的男人,在一块块水田里,赶着水牛犁田,水波荡漾,犁田的男人和水牛以及倒映在水中的天光云影构成一幅幅变幻莫测的油画。埋头在田地间种苞谷、给洋芋施肥、栽白菜、打猪草的女人,掩映在不要命地绚烂的桃花、梨花、李花、油菜花、豌豆花以及不要命地青着的麦苗间,好像不知疲倦,好像田地深处一直有什么重要的东西牢牢地抓着她们不放,以至于看起来好像总是无怨无悔的样子。春去春又回,山野始终没有一丝老态。山野里的人一茬一茬地老了,接连消失于春天的山野里。也有一茬一茬未老的人接连活跃在春天的山野里。春天的山野里的生生不息,就是整个人间的生生不息。
我看见,白雪纷飞,山野一点一点变白,山野里的人也在雪里不知不觉地变白——在不自知的状况下,部分思想、部分情感或者部分意识变白——这令山野里的人显出如时间一般恒久的茫然与神性。但这并不能令山野里的人停下一些活。总有人在雪中去田地里砍几棵菜,在雪地里留下深深浅浅的脚印。总有人连雪都没空看一眼,在雪白的屋顶下擦拭锄头、修补背篓、磨刀,或者纳鞋底、缝补衣服、做咸菜。没有哪两个冬天的山野是一样的。哪怕每一个冬天,雪都会下。每一个冬天的山野都要终结不一样的过往,覆盖不一样的荣光与伤痛,因此,冬天的山野怎么看都像一个寓言。山野里的人,参透也好,没参透也罢,在一个一个冬天里仿佛也带点寓言般的神采。
忙忙忙。生在山野里、一辈子没能离开山野的人,宿命里有躲不过的无穷无尽的忙。起早贪黑地忙,忘乎所以地忙,意气风发地忙,疲惫麻木地忙。从青丝忙到白发。直到某一天,一个人再也不用忙,而让一群人忙起来,把自己埋进山野的某处,属于一个人一生的忙也就划上了句号。人以及人活着时曾经的忙,一起被埋进山野里,和山野永久地在一起。这仿佛算一种安慰。
生在山野里,后来离开了山野的人,不过是换个地方忙。忙得都差不多忘了山野。等到终于发现山野本是多么动人的所在,在山野里忙或许后来会少许多叹息,却连赶回山野里的时间和力气都没有了。
抬头看看天边,晚霞炫出无可比拟的绚烂。呵,不知不觉地,我在山野间宁静地待了至少两个小时吧。活在这世间,难得这般宁静地与万物相处,与自己相处。
一笑。全世界风烟俱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