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采
那个午后,我凭窗远眺,一树桃花瞬间拨动了我的心弦。
宛若一个风情万种的女子。一树桃花婷婷袅袅的,依在一座旧旧的土墙瓦屋旁,粲然盛开。像从古画里复活的场景。如自古诗里跃出的诗句。
这古意盎然的诗画四周,分布着一座座用钢筋水泥打造的崭新的楼房。
真是意外般的存在。
也是分外美的存在。
我已经很久没有看见如此美的存在了。
我甚至担心下一秒这美就消失在我眼前。
分明有一种巨大的压迫感笼罩在这美的周围。压迫感是从那些以绝对强势的姿态矗立着的散发现代气息的楼房透出来的。
当然,压迫感只是我作为一个人的压迫感。没有什么能压住一树桃花的盛放。也没有什么能压住一座老屋的安详。我需要学习一树桃花的盛放和一座老屋的安详。
我要走近那树桃花与土墙瓦屋——我听见心里有一个清晰的声音。
那就听从心里的声音。5分钟后,我站在桃花树下、土墙瓦屋前。
呵,要怎么描述我的欢喜呢。是比刚刚在家里凭窗远眺时更强烈更汹涌的欢喜。
满树桃花迎着阳光,炫出如梦如幻的形与色。闭上眼,仿佛有一团团若即若离的火焰在跳跃。缕缕清香,在空气里海浪一样地弥漫。土墙是用一块块老式的土砖砌成,估计至少也有六七十年了吧。岁月给一块块土砖蒙上了灰暗而沉郁的色调,留下了斑驳的裂痕与划痕。两扇深褐色的镂空木窗,镶在土墙上。用木条做成规则几何图案的窗棂,像在提示一种优雅的秩序。落在窗棂上的尘埃,似在掩住关于老屋过往的一些秘密。青瓦的屋顶历经风霜雨雪的洗礼,早已修炼出沉静自若的气质,悠悠然接住几枝斜倚的桃花,也接住阳光透过桃花的迷离光影。
我的目光,一遍一遍掠过桃花。尽管我也知道自己究竟想从桃花上看见什么。桃花向着整个天与地打开自己,以开花的形式。我向着桃花打开自己。打开自己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说的是思想和灵魂以祼体的形式打开。
我很确定,此刻,我爱。我像从前某些时刻的自己一样,爱着这个世间,包括这个世间的万物。炽烈又安静地爱着,欢喜又忧伤地爱着。
有点奇妙,我竟觉得,这个正在爱的我变得异常轻盈。恰似一朵桃花的轻盈。我与桃花相视一笑,全世界都轻盈了。
我还想到了两个字——爱情。我潜意识里是不倾向于把桃花与爱情联系起来的。我总觉得桃花很无辜,不过是像别的花一样,义无反顾地在这世间盛开罢了,而且桃花从来都是为自己开的,凭什么要背负人生命里那么沉重的爱与情。但这树桃花着实正在演绎一场义无反顾的爱,一种忘乎所以的情。着实像极了爱情最美的样子,连周围的空气和被称为“此刻”的这一截子时间都仿佛充盈着浪漫和甜蜜的因子。
爱情,确实如这桃花一样,有一个盛开的阶段。桃花盛开后,离凋零也就不远了。爱情的凋零与否,对于每个人来说,有不一样的答案。不是每个人来这世间一趟都会经历真正的爱情。爱情有无数种样子。多少如桃花一般盛开过的爱情,免不了渐渐走向了凋零。一直盛开的爱情,差不多是个传说。很多凋零,是无可避免的。很多盛开,也是不可避免的。连叹息都是多余的。
呵,桃花永远都不会知道像我这样的人的种种奇怪的想法。人也永远无法弄清桃花为何开得那么美。我再一次感到我与桃花之间永远都不能缩短的距离。
把目光移到土墙瓦屋上。土墙、木窗、青瓦,则仿佛早已看破了这世间所有的情与爱,遁入无边无际的静默、肃然、空寂。我的轻盈是短暂的,但我并不要打算阻止轻盈从我的身体里溜走,因为那是徒劳的。我知道,我更接近土墙瓦屋的气质。有一个我,甚至比土墙瓦屋还要苍老,还要颓然。
是的,此刻,至少有两个我在拉扯,也在重叠。一个如桃花,一个如土墙瓦屋。
接受每一个我,也是给自己一个途径去深度体悟种种美,以及种种美交融后的极富层次的美。这个世间的一些真实,需要体悟美才能发现。如果说这世间有什么始终对我有巨大的吸引力,那就是美与真实。
且与眼前这美放肆缠绵。新鲜,陈旧。热烈,冷冽。绚烂,沉郁。轻盈,厚重。生机,沉寂。桃花与土墙瓦屋,把一种也素朴也盛大的美呈现在浩大尘世的一角。
这美是寂静的。这美又仿佛是可以听见的。我凝视这美,脑海里响起了类似希腊音乐家雅尼的《夜莺》的空灵乐声,把我带进一个澄澈又明亮的世界。
如果可以,我想把时间摁停。哪怕停几秒都好。
我想留住这美。更准确地说,我希望这美存在的时间长一点,更长一点。
没有悬念。桃花很快会纷纷凋零。土墙瓦屋会继续像那些风烛残年的老人一样,无可奈何地变得更老,会在某一天再也支撑不住,轰然垮掉,支离破碎,最终化为尘土。
又或许,在下一个春天到来之前,土墙瓦屋就被拆掉了,徒留一树桃花在原地盛开。甚至连桃树也被砍了。在这个日新月异的时代,在这县城的一个边角处,仅剩不多的土墙瓦屋随时都有可能被毫不犹豫地抹去痕迹,任何一棵自由生长的桃树也无法动摇要它消失的人的决定。
眼前这美,将逝。全部逝,或者部分逝。而我对此无能为力。我终究还是在这美里触到了荒凉。
我除了让自己在这美面前多徘徊一会儿,什么也干不了。
我天生就是这样,对于我不感兴趣的事物,懒得多看一眼。对于动了我心的事物,我总是无可救药地沦陷。比如,我一次又一次的沦陷在这美里。我相信,这美是能晕染到我身体里去的,并悄无声息地清除我身体里残留的喧嚣与毒素,还原那个久违的我。
常有人说我是个冷漠的人哪。我以一抹冷漠的笑回之。没有什么能影响我做真实的自己。也没有什么能影响我完全地彻底地与美相融的信念。我需要守住我最后的纯粹的爱与恋。
想起小时候,在故乡那个村庄里,我常常邂逅这样的美啊。当时只觉是平常,没怎么细细看过,多是无意间一瞥。我更没有意识到,这样的美正是在我不经意间深深地映在我的眼眸里、内心里。映在我的生命里。
记得村东头有几棵婀娜的桃树。当然,村庄别处也有桃树。是那几棵桃树美得尤其突出,令我印象尤为深刻。
那几棵桃树是芝伯母栽的。芝伯母的丈夫去世得早,芝伯母一个人把儿女们养大,刚过50岁就满头白发,腰也弯了下去。芝伯母家的房子就是一座土墙瓦屋,坐落在桃树一侧。一到春天,几树桃花竞相绽放,芝伯母的土墙瓦屋掩映在桃花间,静谧,含蓄,端庄。当炊烟从瓦片里升起,更添了几分灵秀与飘逸。
那个年少的我,并不懂这美的内涵。我只是诚实地按照内心的指引,看向那桃花与土墙瓦屋共同建构的美里,感受丰盈,感受宁静。或者说,这美,刚好对应了我内心里最初的朦胧的关于美的理解与追寻。
有时候,我不免有点困惑,村庄里的农人好像对这美无动于衷哩。
我看见,芝伯母低着头弓着腰从大门里进进出出,在房前屋后干这干那,从来没有停下来看一看她亲手栽下的桃树所开的花。也许芝伯母看了,是一边忙活一边有意无意看一眼,别人难以察觉。不是所有的看,都会被别人看见。
我还看见,村庄里那些背着背篓、扛着锄头自桃花间的小路经过的农人,也没有停下来看一看桃花。就算有桃花随风飘落到他们的头发上、衣襟上、手上,他们也不为所动。好像桃花的盛开与他们无关。好像没有任何一树桃花能耽误他们清醒又恍惚地干宿命里一件接一件要干的活。这也只是我单方面的揣度。也许路过桃花去干活的农人,目光落在桃花上,心底就漾起缤纷的希望,以及全新的力量。不是只有像我这样的人一门心思地明显地看,才叫看。有些看,是不动声色地隐性地看。
我在心里生出过喊住他们不管不顾地停下来看一看桃花的念头。但我始终没有喊出声。
有一点是肯定的,农人一进入这美里,就让这美有了深度,更有了温度。烟火人间的温度。看得多了,我慢慢地明白了,农人有种不自知的美,与桃花、土墙瓦屋是协调的、相融的、统一的。
芝伯母的那几棵桃树结的桃子特别甜。桃子成熟的时节,芝伯母带着儿女们摘了桃子,用竹筐、竹篮装着,自家留一些吃,还送给附近的乡邻送一些。路过的人禁不住诱惑,随手摘几个桃子吃,芝伯母发现了,不仅不生气,还笑呵呵地叫路人多摘几个,让随手摘桃的路人怪不好意思。
记不清是哪一年春天,芝伯母和她的两个儿子一起,将那几棵桃树砍了。不过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村庄里没有谁在意。我也没有看见砍的过程。是后来发现那几棵桃树不在了,忽然感到心里空落落的,若有所失。砍的原因可能其中有两棵连续几年春天都没开花,半死不活的,勉强长出几片叶子。另几棵也不知为何,没精打采的,开的花也大不如从前那般绚丽,结的桃子还没成熟就掉得差不多了。
桃树被砍后不久,芝伯母的两个儿子分别另择地方修了新房,土墙瓦屋就只剩芝伯母一个人独自住着。芝伯母的女儿早就出嫁了。芝伯母日复一日地苍老,土墙瓦屋日复一日地陈旧。每一个新的春天如约而至,屋旁再没有桃花绽放。我还是忍不住往那个令我迷恋的地方看。尽管我很清楚再也看不见了。当我闭上眼,又恍若看见那几树桃花仍依在土墙瓦屋旁,风华无限。
再后来,芝伯母走了。从前长桃树的地方,渐渐地荒草丛生,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了。土墙瓦屋空了。院子里渐渐地爬满青苔,蛛网悬在房子的里里外外,青瓦加速失去最后的光泽,土墙上的裂痕越来越多越来越深,大门上的铁锁锈迹斑斑。一座土墙瓦屋所支撑的农家那些曾经的平淡生活的美,全都慢慢地被淹没在时间的深处。
说不上遗憾。但还是令我不由得伤感。芝伯母也如桃花一样,在这尘世一隅、在时间的长河里纵情绽放过,狠狠地美过。芝伯母的美,已逝。芝伯母的土墙瓦屋和桃花在那些远去的春天里勾勒的美,已逝。
也没什么。这个世间,多少像这样的美,已逝,或将逝。
就说故乡这个村庄吧。从前随处可见的土墙瓦屋、石墙瓦屋、吊脚楼,不断从人们的视野里消失。那些老式的风车、石磨、连枷、木桶等,越来越少见到了,用它们进行劳作的场面,更是越来越少见了。还有那些古朴的石拱桥、青石板路、土路,也越来越少了。
它们,是像我这样的人记忆里温馨而亲切的事物,也是记忆里朴素而温软的美。融进曾经的生活里的美。也融进生命里的美。我用了半生才发现这一点。发现这一点的时候,我记忆里那些承载美的事物已消失了许多。我庆幸自己曾经与那些美的事物、与美本身无限靠近。那是属于我的珍贵拥有,因此,我不再是一个两手空空的人。
每次回到村庄,我总是静默地把那些仅存的关于我记忆里不可替代的美的事物看了又看。我无力阻止它们中任何一样将逝,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抓紧时间多看看。我需要把那些美在我眼眸里、内心里铭刻得更深些。或者,我在试着复活记忆里的一些美。
我其实也是在试着复活从前许多个瞬间的自己。
一生,短若一瞬。一个人活着,离开美,忽视美,是对生命的辜负。哪怕许多美终将逝去。就像一个人终将逝去。
或许,一个人清醒又热烈地活着,就是在演绎一种将逝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