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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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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6/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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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忽略的部分

黎采

甜。初夏的风,是甜的。

不在意谁说这是我的错觉。我干嘛要总是对着。搞不好有些错觉里藏着还没有被发现的对。

此刻,我站在山野中央,大口大口地品尝夏风的甜。这个我,是卸掉了一切负累的我,向山野,不,向整个天地间呈现的是被这尘世忽略的部分的我。也是我自己最喜欢的部分。

被尘世忽略的部分的我,是那个挣扎在尘世里的另一部分的我的对立面、反方向。每当我把被忽略的这部分的我打开的时候,我便能清晰地感受到——活着——真实而热烈地活着。

就像这山野里的万物一样活着。或者说,我在试图接近一棵树、一根草、一只鸟的活法。无关规则与成败。没有荣辱和悲喜。

山野里的万物,正与我一起浸润在一场初夏的风里。

不知道山野里的万物是否也觉得初夏的风是甜的。可以肯定的是,山野里的万物没有人所谓的那些负累,而始终以本真的面目将自己置于初夏的风里,置于每一场风里。

多好,初夏的风,一阵接一阵地掠过万物掠过我。

我静默。长久地静默。静默就是最深沉的爱啊。山海般深沉。至爱无言,是真的。不仅仅是指爱着某个人。有时候,任何语言和声音都是苍白无力的。

且任那个自陈旧的破碎的躯壳里跃出的被尘世忽略的部分的我,继续在初夏的风里放肆沦陷,与万物纵情缠绵。

草木摇曳。我跟随草木的节奏摇曳。草木一生一世站在原地,但不能说草木没有行走。多少人一生不停地行走,其实始终没能走出原地。人要遇见、路过多少草木,才能真正看见草木的行走以及自己行走呢。

初夏的风,在草木的经脉里游走,从每一条根到每一片叶尖。草木在初夏的风里看起来总是一副温温柔柔的样子。温柔里带点恍惚。温柔里也暗藏锋芒。但是,草木的内心是清醒的。没有一刻不清醒。

几年前,我写过一篇散文《与草木为伍》,就是因为在从前的一场初夏的风里,像此刻这样与草木相伴,从心底里冒出来的想法,然后自然而然地就写了。这样的想法以及将其用文字表达的过程,都是清澈的。我需要守住生命里最后的清澈。但令我深感羞愧的是,我始终没本事用文字将我想表达的完全地彻底地表达出来。

我没能用文字表达出来的部分,也可以算作被忽略的部分。我不断地写,不过是将那些被忽略的部分重新打捞出来,用以对抗衰老,对抗虚妄。每打捞一次,我的勇气和坦然就增长几许。直面终将化为时间长河里的尘埃的勇气和坦然。

打捞得多了,我发现,被尘世忽略的那部分自己似乎变得清晰起来,而另一部分自己则变得模糊起来。这是否证明我离某些亘古不变的事物又近了一点点。

是什么在初夏的风里真正如草木一般活着。是庄稼。

庄稼也在这无边无际的初夏的风里摇曳着。连姿势与草木都是相似的。都在风里划出一道道弧线。没有哪两条的弧度是一样的。在种种弧度里,隐着种种美与箴言。这是曾被我忽略了的部分。发现这一点,我已虚度了三十多年的光阴。确实发现得有点晚。但好过一直没发现。

对我来说,庄稼是无比亲切的。我出生在山野里,在我还没有认识庄稼的时候,庄稼就已经映入我的眼帘,映入我的生命。

总觉得庄稼无时无刻不透着无法摆脱的沉重的使命感。庄稼愿意不愿意,明白不明白,都不得不背负着农人的期冀,从一粒种子到被收割的最后一秒。农人从来不跟庄稼说声谢谢。不过庄稼并不需要农人说声谢谢。农人最终都被庄稼熬老了,熬到了地下。庄稼被农人和农人被时光收割,是一样的,都无可避免,都无情又有情。

我身边的田地以及更远处的田地里,苞谷苗、麦苗、油菜、洋芋、豌豆等,都在争先恐后地忘乎所以地生长。有农人在田间锄草、施肥,头都不抬一下,一点也不关心初夏的风吹来吹去。好像除了侍弄庄稼,再没有别的事物有那般无法摆脱的巨大的力量吸引农人。农人与庄稼,在初夏的风里仿佛相依为命,又各怀心思。就是这样的况味,是被农人忽略的部分。而我,仿佛受到某种神秘力量的指引,轻而易举就捕捉到这样的况味。早就没有一件非做不可的事等着我去做,那么我索性任这样的况味牵着。说不定在某些瞬间,能给我一些明示或者暗示。

布谷鸟的叫声忽然响起。把陷入恍惚的我的思绪划开一道缝隙,一些清脆而明亮的事物掉进缝隙里。这是种称得上奇异的体验。这也是从前被我忽略了的部分。

那些年,我不仅一再忽略山野里布谷鸟的叫声,也忽略别的鸟的叫声、种种虫鸣以及猫呀狗呀猪呀鸡呀牛呀羊呀马呀的声音。还有清溪流过山野的声音,风推开院门的声音,雨打在青瓦的屋顶的声音,雪自竹枝上滑落的声音,黄豆在墙角炸开的声音,木柴在灶堂里燃烧的声音,风车转动起来的声音,连枷落在金黄的麦穗上的声音,锄头挖开泥土的声音,镰刀割掉稻穗的声音……年少的我,没有静下来认真地听一听山野里的声音。连其中一种声音,我都不曾认真地听听。

我曾经以为,在我生活的山野之外,有比这些声音更动听更美妙的声音。但我不知道的是,山野里的种种动物的声音根本不会管我是怎么以为的,而在我不经意间悄然进入我身体的各个角落,重叠,碰撞,相融,沉淀。后来,我离开了山野,生活在城市里,日复一日被城市里无休无止的喧嚣重重包围,潜伏在我身体里的山野里的声音就慢慢地浮现出来,并不由分说地一遍一遍地回响。

我在城市里待得越久,身体里这样的回响就越来越响亮。响亮得令我仿佛坠入无法躲开的巨大的空里。这直接加重了我眼里的忧伤和迷惘。这也是部分的我,如果能被我自己忽略,也算是难得糊涂。但我对自己的清醒始终无能为力。如同雪对自己的白一样无能为力。——鉴于此,我更喜欢被忽略的部分的我。

我决定了,余生我就要纵容被忽略的部分的我不断深入这尘世,寻找那些与被忽略的部分的我与之相对应的所在。

嗯,不远处的山脚下,有一缕瘦瘦的炊烟飘着。低矮的瓦屋顶已快牵不住它放出来的炊烟。炊烟就要被山野的阔大给吞没。我忽然想伸出手扶住此刻这片山野里唯一的炊烟。不要消失。至少,不要那么快消失。偌大的山野,只怕要忽略这个我没说出口的愿望。

我想象那双弄出炊烟的手,一定留下了被柴火熏过的暗哑色泽,以及被柴磨出的层层老茧。

我还想象那双映着火焰的眼睛,是平静,还是不平静,我无法知道。我更无法知道那双低于炊烟的眼睛里究竟隐藏着怎样的过往与秘密。而炊烟,或许是被那双眼睛一直忽略的部分。所以,需要一个像我这样的人在离炊烟远一点的地方,用一双冷得仿佛可以熄灭一切火焰的眼睛来看炊烟。

记得小时候,这片山野里一年到头随处可见炊烟自一座座瓦屋上飘呀摇呀。山野里的人,为了让自家的炊烟每天都按时升起,没日没夜地忙活,哪有闲工夫瞥一下炊烟。炊烟,借风或是不借风,可以极尽妖娆,也可以极致清宁。烟火人间,炊烟是人间的根。

那么多人,与炊烟渐行渐远。而且,他们一直忽略这一点。

也有一些人,内心深处存放着属于自己的炊烟,从不褪色。这并不能使一些炊烟复活。但这能让一些心灵保持最后的温软和最初的底色。

也是无关紧要的。忽略炊烟也好,不忽略也罢,都是一生。都跟炊烟脱不了干系。都将如炊烟一样,化为无形无色,走向无影无踪。

我是个悲观的人。比起看见开头,我更迷恋看见结局。这人间,满布苍凉的结局。我看见了,就不能装作没看见。因此,我在还年幼的时候,就显出有点突兀的老。我修改不了我自己。我怕我的老传染给别人,于是,我尽量躲开人群。

有点奇妙。我每次独自待在山野里,静静地看炊烟,看草木,看庄稼,看山野里的一切,却一点也不觉得自己老。山野里的万物,汇聚成一种比天空还要浩瀚的老。我那点微小的老,被山野的老淹没了。又或者,山野里的万物,有一种亘古未变的年轻,由无时无刻不在进行的关于酝酿萌芽、野性生长的气息组成。更准确地说,就是无限蓬勃的生命的气息。我那一点微不足道的老,被来自四面八方的生命的气息给神奇般地压制了,甚至暂时地消融了。

把被忽略的部分的我交给山野,我是放心的。

有没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有一天,被尘世忽略的部分的我干掉另一部分的我,成为个整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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