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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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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6/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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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货郎

黎采

“货郎我把鼓摇喂”

“四姐我把手招喂,要买丝线绣荷包罗”

“你要的个东西嘛,我知哟道罗”

……

“黄啊四姐嘛”

“你喊啥子嘛”

“我给你送一个丝帕子嘛”

“要你一个丝帕子干啥子嘛”

“戴在妹手上啊,行路又好看嘛”

……

这是湖北省建始县民歌《黄四姐》。歌词直白,曲调明快,情丝飞扬,喜庆满溢,一听难忘。已被传唱了一百多年,是当地传唱最广泛的民歌之一。

歌词中提到的丝帕子,以及金簪子、绸衫子、金戒指、丝袜子,是货郎所携带的货物,也是货郎要送给黄四姐的定情信物。

一百多年前,建始县土家族女子与汉族货郎相识相知相恋相守,成就了一段佳话。当地人根据货郎送给黄四姐定情物这一情节,编成喜花鼓《货郎哥》传唱。《黄四姐》是由《货郎哥》改编而来。

黄四姐与货郎浪漫唯美的爱情故事,妩媚了建始的山水。

掀开远去的时光的帷帘,货郎,不只是黄四姐的货郎,曾穿行在建始县以及邻近的县市的山水间,留下了种种被记住或被遗忘的故事。

建始县,是恩施州通往宜昌的门户之一。早在清雍正七年(1729年),建始县高坪、红岩和三里就已出现市肆,商业一度繁荣。清末,一批汉帮客商(也就是当地人们口中的货郎)每年春秋两季从宜昌、沙市、武汉等地来鄂西山区贩卖洋布、针线、丝帕、裹腿、头绳等。他们肩扛布匹,手摇铃鼓,走街串巷叫卖,或下乡赶场,深入到农家屋场兜售货物。

货郎,是曾经活跃在鄂西山区的一道满溢烟火气息的风景线。

若能穿越时空,我想去看一看那些我不曾看过的关于货郎的种种场景。

我看见过的关于货郎的场景,也是很有趣味的。

小时候,我的故乡建始县高坪镇那个名叫石门的村庄里,不时就有货郎来来去去。

那些货郎,通常用一根竹扁担或木扁担挑着货物:大小不一的胶盆和胶桶,尼龙绳,芝麻绳,剪刀,小刀,针线、扇子、刷子等,都是农家日常生活里用得上的物品。货物被挂在扁担两端,挨挨挤挤,颜色鲜亮。货物那么醒目那么多,远远看去,仿佛只有两堆货物在移动。

货郎一边挑着货物沿着乡间小路不慌不忙地走,一边大声叫卖,沉甸甸的货物随着货郎的步子有节奏地晃动,这着实有点招摇,也惹得村庄里的狗纷纷恶狠狠地叫。货郎们一路上不知遇到多少狗,就跟听鸟叫虫鸣一样,早已习以为常。再说,既然干了需得四处行走的货郎这一行,心里早就没了个怕字。一路上的所有的艰辛以及风险,都必须勇敢地迎上去。狗算个屁呀。再说,狗叫也不是坏事呀,狗一叫,就引起村庄里的人的注意,差不多给货郎们免费当了高音喇叭——有陌生人来了,村庄里的人于是有意或无意地看一眼——这不正合货郎们的心思,不被看见怎么好卖货呢。这动静,也整得村庄里多了一缕热闹氛围。

货郎走到一户户农家院子里,观察是否有人在家,若无人,用目光搜索下一个目标;若有人,弯下腰,放下货物,抽出扁担,热情地打个招呼,便直截了断地进行推销。在那个物质生活贫乏的年代,大多数农人手头都很紧,一年到头也去街上赶不到几回场。货郎把货物送上门来,价格也不贵,几角或几元钱就能买到一样或几样,又实惠又省了赶场的时间,那就看看呗,看中了就买,不买也不要紧,买卖不成仁义在嘛。

有时候,一个货郎在某个农家的院子里,会吸引附近好几户农家的人都来围着货郎和货物,看呀买呀。人一多,货郎心里不免暗喜呢,仿佛连挑着货物赶路的疲惫都是不存在的,忙不迭地介绍自己的货物,讲得眉飞色舞,讲得唾沫子横飞,直把围观的人听得心里痒痒的,实在有些摁不住那蠢蠢欲动的想买的欲望。不过,从想买到买,对于围观的人来说,还是有一定距离。毕竟,一分钱也是钱,对于农人来说,每分钱都难得挣呀,盐常常都是拿鸡蛋换的,因此,能省点就省点,家里那些物品能用就还将就用下。围观的人,看看这样货物又看看那样货物,与货郎讨价还价。

讨价还价,是货郎与买家之间脑力和心理的较量。买家总是想便宜点。货郎总是想多卖一点钱。这注定是一场一场的极限拉扯。

有的买家故意挑一下货物的毛病,以此压一压价,货郎可没有那么好“对付”,自是准备这样或那样的说辞来打圆场,几个来回,买家无力反驳,稀里糊涂地就乖乖掏钱买了。这种时候,货郎胜,但货郎一定是一副无可奈何又很好说话的姿态。

有的买家可不会被货郎随意拿捏,估摸着自己还的价大抵是能成交的,便一口就咬死了,一分钱也不加了,货郎好像接受不了,有点生气了,讲不下去了,挑着货物,假装要走,却会走几步停下来,转身,表示亏了本也卖了算了。这种时候,买家胜,就说了一些话抚慰货郎,比如,下回你来,我还买;你人太好了,要发大财。

有的买家还价太狠,确实掉出了货郎能接受的底价,于是货郎嘴里夸张地叫苦,心里却迅速盘算一个可以接受的价钱,弱弱地说出来,叫本就想买的人都不好意思不买了。这种时候,货郎与买家差不多打成平手。

有的买家不擅长还价,但是善于“观战”,耐心地看别人使出浑身解数与货郎磨价,心里默默地盘算自己可以接受的价,等到别人与货郎把价讲妥了,且正好也是自己能接受的价,就顺势跟着买一些。货郎自是乐得多卖一些。这种买家与货郎之间实际上也进行了较量,不过呈现的只有最终结果,过程的可视可听部分被省略了。

买家也好,货郎也罢,都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都在属于自己的宿命里用力地活着。大伙儿说说笑笑,暂时都把生活里的烦恼丢掉了一些。狗也识趣地不叫了,甚至还摇头摆尾地凑到人堆里看一看。人开心的话,由着狗也凑拢来。但人心哪说得准哪,搞不好哪个时候就会飞起一脚踢向狗,并厉声呵斥:狗杂种,死到一边去。狗得靠人赏一口吃的,还不是夹着尾巴灰溜溜地死到一边去。

若是碰巧遇上有的农家正在吃饭,货郎可能不仅卖掉一些货物,还可能被留下来一起吃饭。货郎一天到晚翻山越岭,进村入户,忍饥挨饿是常态,难得吃上一顿饱饭。对货郎来说,这是漫漫长路上特别美好的遇见,就像冷久了的人遇到一团火,怎么能不感到温暖呢。为表示谢意,货郎临走时通常会送点货物给留他吃饭的农家。不过,能留货郎吃饭的农家,原本就是出于对货郎常年在外的不易的理解,是淳朴的善意,是不会收货郎的任何货物的。

也不是所有的遇见都是美好的。每一天,货郎的遇见都充满未知的况味。遇见不友好的人家,被无视,甚至被驱赶,被得到主人授意的狗放肆地追着咬,货郎除了骂几句狗,也只能咬牙忍着一肚子的气离开。

还有一种货郎,用现在的话说,完全就是货郎里的另类。当然,也是极少数。他们仿佛挑着货物四处行走不是为了兜售货物,而更像是在进行一场只有他们自己明白的行走。他们的脚步相对轻一些,货物也因此也显出难得的轻。他们走在乡间小路上,不,他们更像走在一条孤独又自由的别人看不见的路上,无所谓进或退,无所谓抵达,无所谓成败。货物之于他们,恍若只是一种掩饰。他们躲在货物之后,隐在路上,看风云变幻,任时光流逝。

他们经过那些养狗的人家,连狗都差不多忽略了他们的经过,懒得叫一声。他们几乎不叫卖。有人看见他们,叫住他们,他们就停下,也不夸自己的货物,卖掉或卖不掉全凭对方的意思,自始至终,都不会流露出丝毫期待、焦灼、失落或欢喜之情。

还听母亲讲起过一种更奇怪的货郎。母亲说,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一些货郎来村庄里卖菜刀、锅、盆和剪子。这些货郎也是用扁担挑着货物。这种货郎是以说唱的方式来叫卖的,因此,每次一进村,就引起村庄里不少人的注意。这种货郎在哪家停下来,必定又唱又跳。唱的内容大致就是:买其货物,当时就付多少钱,一年后付多少钱,两年后付多少钱,最迟可以二十年以后付。唱的同时,将锅、盆放在地下,货郎跳到盆上、锅上,以此来证明锅和盆的坚固耐用。这一波操作,实在太过闹腾,村庄里的人家,几乎都不希望这种货郎上门。

这种货郎让村庄里的人都想避开的更深层的原因,是关于付钱的方式。难道货郎为了收个钱不难得跑路吧,不要说一年后、两年后、二十年后的一切都充满太多的变数,就是明天,也有可能因为买的人发生意外,付不了钱,或者货郎因为什么来收不了钱。这着实令村庄里的人百思不得其解,也对这些货郎是否真的是为了卖货物产生了疑惑,不管这种货郎闹腾得多起劲,大多数人还是选择了不接受无法理解的事,只有少数人留下菜刀、锅、盆或剪子,当时也真的就没付钱。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二十年过去了,货郎留下的菜刀、锅、盆和剪子也早就被用坏了、扔掉了,那些用过的人也老去了好大一截或者接连沉入了地下,而这种货郎再也没出现过。

这种货郎,真的是货郎吗?时间过去得越久,我脑海里这个问号就越大。

我印象尤其深刻的,是一个货郎来到我家,祖母买其货物的情形。

那是一个秋日,阳光很好。我在院子里看几只蝴蝶在一丛菊花上翩翩起舞。祖母坐在院子里晒太阳。

一个货郎从村庄南边的小路出现了,不一会儿,他走到我家院子旁,停下了脚步,说,老人家好哇,您看看我的货物嘛,有没有您需要的。听口音,是外地人,但听不出具体是哪个地方的。祖母抬起头,说先看看再说。

货郎快步走进院子里。是个中年货郎,黑瘦黑瘦的,眼神也空茫也坚毅也深邃,穿一身深蓝色的还算干净的衣服,戴一顶破了好些洞的色泽黯淡的草帽。他将货物放下,擦擦额头上渗出的汗珠。祖母从里屋搬来一把椅子,让他坐,再给他端来一杯茶,他坐下来,大口喝茶,连连致谢。祖母微笑着说莫客气,出门在外不容易,然后就开始仔细地看货物。

很快,祖母看上了两个胶盆,就问多少钱。货郎起身,说先不讲钱,您先看看质量,说着就拿了一个胶盆用力地摔在地上,伴随着“啪”地一声脆响,地上的一些尘土飞扬起来,四周的空气颤了颤,胶盆在地下打了几个转,慢慢地静止下来——嘿,完好无损!祖母不由得满意地说,这胶盆质量过硬,肯定经用。货郎这才跟祖母说价钱,并说买两个送一个,祖母思虑了片刻,再次回到屋里拿钱。钱是用一个有条纹图案的旧手绢包着的,祖母慢慢地把手绢打开,取出她叠得整整齐齐的一元、两元、五元的,以及一角、两角、五角,算了算,然后慎重地递给货郎。货郎用他那双长满老茧的手收下钱,放进上衣口袋里,接着给了祖母三个胶盆。这时祖母又看上了一个针线盒,货郎说给您要的话给您最低价,于是祖母也爽快地买下了。

随后,货郎便向祖母告辞,将他那根布满划痕的有点弯的木扁担拿起来,两端挂上货物,重新挑起来,沿着乡间小路继续前行。祖母把三个新胶盆和一个新针线盒收进柜子里,旧的还没用坏,舍不得用新的呢。

祖母在选货物的时候,我在一旁瞪大了眼睛细细打量每一样货物。不过没有一样是我这个小屁孩想要的。看着那些零乱的货物,我心里不免有些困惑:一天要走多远呢; 一天到底能卖出几样呢;一年到头能挣多少钱呢;货郎每次出发带的货物要多久才能卖完呢;货郎好像每次出现都挑着满满当当的货物,而且,好像没有哪个货郎表现出急于把货物卖完了回家的意思;……

有点奇怪,看着货郎挑着货物慢慢从乡间小路上变小的身影,我还联想到在某本画册里看到的侠客仗剑走天涯的画意,至少,那种风尘仆仆的画意感以及孤独感、决绝感有相似的地方。或许,每个人都在自己的江湖里行走吧。

一个个货郎,就像一个个谜。他们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村庄里的人不知道。他们走过哪些路,到过哪些地方,村庄里的人不知道。他们姓甚名谁,村庄里的人也不知道——也无所谓,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货郎;他们的来去、过往,也不关别人的事。

货郎来或不来,多久来一回,村庄里也没有谁在意。

后来,货郎渐渐地少了。再后来,没有货郎来村庄里了。村庄里还是没有谁在意。

货郎,从来都是他们所过之处的人们生活中可有可无的存在。尤其是在货物能更方便地买到之后。

不是每个货郎都会遇见黄四姐。大多数货郎的遇见,与浪漫、与爱情没有一毛钱的关系,只与无穷无尽的艰辛、与宿命里躲不开的羁绊有关。还有一点是肯定的,多少货郎,都行走在他心里的那个人因思念而忧伤的目光里。

货郎,终究被滚滚向前的时代的车轮淘汰了。那些曾经的货郎以及买过货郎的货物的人,都老去了,或正在老去,都将毫无悬念地沉入地下。货郎卖到各个角落的货物,早已被隐没在岁月深处,分崩离析。那些货郎走过的路,一部分依然静静地依在山水间,长满荒草;一部分被新的水泥路、沥青路、柏油路覆盖了,再无痕迹。那些货郎到过的村庄以及街巷,再不是从前的模样。

一切都真实地发生过。一切都真切地走向了消失。

只有货郎路过的一座座山,依然巍巍耸立;货郎路过的一条条河流、溪流,仍在悠悠流淌;货郎仰望过的一片片天空,还是那么高远那么空;货郎踩碎过的一缕缕月光,在后来的一个个月夜里,恢复了完整,清冷又温暖地铺在原地;货郎看过的一块块庄稼,仿佛从未枯萎,如多年前一样无限蓬勃地站在田野里。

还是有一些东西是时光无法抹掉的。比如,货郎留在人们心底的记忆,留在大地深处的痕迹。

我所见过的货郎,大概就是鄂西山区最后的货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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