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叠翠

黎采

我以为我不会再心动了。可目光与之对视的瞬间，我还是毫无抵抗力地心动了。

这个令我一再心动的所在，是建始县龙坪乡长岭岗林场。

盛夏的一天，我又一次来到长岭岗林场。

记不清是第几次来到这里了。又仿佛是第一次来到这里。这恍惚的感觉，竟令我有些失控地沉迷。

此刻，我站在长岭岗林场一角。

绿草如茵，绵延向天边。天空蓝得浩瀚又虚幻，朵朵白云飘远又飘近。一丛丛郁郁葱葱的日本落叶松和一簇簇蓝紫蓝紫的绣球花点缀在草地与天空相接处。一个小女孩用双手举着印有彩虹图案的风筝在草地上欢快地奔跑，笑声飞扬。

好一幅天然的立体的画！线条极致流畅、优雅、浪漫，色彩极致纯粹、明丽、梦幻。每一笔都满溢生机与灵气。每一笔都透着激情和希望。阳光洒下来，在这画上绘着谜一般的光影，更是给这画增添了几分扑朔迷离的韵致。夏风轻轻柔柔地吹着，将这画面吹得甚至带点莫可名状的神性。

我静静地看着。静得听得见自己的心跳。一个人置身于这画中，一定会遇见另一个自己——卸下了负累与疲惫、屏蔽了喧嚣与纷扰、清除了颓丧与毒素的自己——因此，眼神变得格外清澈——更妙的是，有不易察觉的奇异的光自清澈的眼神里散发出来。

这画，具有不动声色的渲染以及洗礼的力量。

多好，我在画中，成为画的一部分。想象一下，若要将这画定格在纸上，该用怎样的线条和色泽来呈现我呢——那是否就是我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美好的姿态以及意象。

真想将飞逝的时光摁停一会儿，以让这个带点画意的自己多停留一会儿。或者说，长岭岗林场那唯美灵动的画意令像我这样的人重新发现了生命里某些常常被忽略的稍纵即逝的东西，于是迫切地想要抓住并留住。这个状态，外在的表现为虚度光阴。这个虚，也是实。

深呼吸，丝丝清凉沁入心脾。而肌肤，早已被清凉浸透。长岭岗林场海拔1720米左右，年平均气温9℃。清凉贯穿了长林岗林场的整个夏季。

清凉也贯穿了于这个夏日来到长林岗林场的我。我仿佛也拥有了一种无可比拟的清凉。抑或，我身体里潜藏的清凉不知不觉地被来自四面八方的大自然的清凉给唤醒了。

带点画意的清凉的我，跟摇曳在我身边的草、树、花以及翩翩起舞的蝴蝶、飞来飞去的鸟儿无比靠近。更重要的是，画意与清凉使我像一根草、一棵树、一朵花、一只蝴蝶、一只鸟儿一样活着。

我在草地上走走停停。没有所谓的来或去，也没有所谓的进或退。只有随心的快意，只有寂静的欢喜。

有点奇怪。我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投向草地与天空相接处。或许，冥冥之中有什么在悄悄指引我走上去看一看吧。

且听从这指引。

沿着草地里弯弯的小路，我慢慢地走向草地的最高处，也就是草地与天空相接处。每往上走一步，仿佛离蓝天和白云就近了一点。近了，更近了！仿佛很快就能伸出手触摸到蓝天和白云。

揣着无法归类的期待，我走到了草地的最高处。

停下脚步，抬头仰望，呵，那蓝天和白云依然离我远得很哪。嗯，蓝天和白云终究是我无法触手可及的。我走到再高的地方，我追逐得再虔诚，也永远在蓝天白云之下。也不是。我很确定，我的心已然触摸到了蓝天和白云——我分明感到，蓝天的蓝正在我心里无限蔓延，白云正在我心里轻轻飘动——心是不会骗自己的——这个世间，总有些事物，唯有用心去触摸、去抵达。

一笑。人生，需要这样的追逐。不是所有的追逐都得达到最初的目的。追逐的过程，本身就充满诗意，并充满种种未知的绚烂的可能。人生，本就只是一个过程而已。追逐着一些真正于生命有意义的东西，这个过程才有了更蓬勃更明亮的张力，生命也因此有了更丰盈的色泽、更温润的质感。

把目光从天空收回，环顾四野，我顿感开阔。是一个人站在高处必然感到的开阔。视野里的开阔，迅速撞开心灵里的开阔。

看吧，群山连绵起伏。正午的阳光勾勒出群山恢宏又微妙的轮廓，辉映着群山富有层次的变幻莫测的青翠。这不就是一幅气势磅礴的写意中国画。有那么一秒，《千山江山图》划过我的脑海。这是与刚刚在草地的低处所感受到的完全不同的画意。

这也正是我之前多次于夏季在长岭岗林场领略过的画意。长岭岗林场可谓移步换景，处处皆画。站在长岭岗林场的任何一个高处，总有大气磅礴的画意入眼入心来。

忽地，一个词从我心里如一道闪电不由分说地跃出来——千山叠翠——数万亩日本落叶松潇然挺立在群山之上，放肆生长，于一个一个夏季，构成一种铺天盖地的层层叠叠的翠。

这翠，浩浩荡荡，以势不可挡之气概，掀起无边无际的浪，澎湃在大地之上，蓝天之下。

这翠，像极了酣畅淋漓的叠染。没有哪两刻的叠染是一模一样的。大自然，不愧是最伟大的画师。

这翠，直接在像我这样的人的心里洞开一个也苍茫也空灵的世界，以至于一时间我竟像个呆子一样，失去了对一些词汇的搜索能力——好像找不到合适的词汇形容心里那极丰又极空的奇妙感觉。

这翠，是建始县龙坪乡一张靓丽名片。

这翠，于1957年于这片大地上萌生。最初，不过是两三百粒日本落叶松种子经由长林岗林场工人的双手撒进泥土中，随后，在林场工人期待的目光中，欣欣然长出的一抹不同于之前当地那些常见树木的翠。光阴荏苒，经过几代林场工人的接力栽种，长林岗林场早已成为中国南方最大的日本落叶松基地。当初一小抹翠，奇迹般地扩张成纵横数公里的翠。

这翠，是长林岗林场的底色。

长岭岗林场，建始县龙坪乡一道独特的风景。

一年四季，这道风景都如画如诗地美着。春来林海吐新绿，夏来丛林叠翠屏，秋来满山披金甲，冬来遍野展琼枝。尤其惊艳的，是深秋里的林场和冰雪中的林场。秋渐深，遍布崇山峻岭的日本落叶松如一支庞大的队伍，轰轰烈烈地演绎金黄的炫目与辉煌。冬雪后，数万亩日本落叶松银装素裹，宛若童话世界，披着雪凝着冰的落叶松，有无可比拟的清宁之美，还有不可忽视的陡峭之美。

准确地说，千山叠翠的画意，从春天延续到初秋。是长林岗林场一年之中炫出的时间最长的画意。

长岭岗林场里，掩映着一个名唤楂树坪的小镇。是世外桃源般的存在。亦是烟火人间的铺展。

楂树坪小镇，是名副其实的森林小镇。整个小镇，被四周的日本落叶松环绕着，簇拥着。从空中俯视，房屋、街道点缀林间，也静谧，也安详。在小镇的任何一个角落，抬眼便可看见傲然挺立的日本落叶松。日本落叶松像卫士一样分布在小镇各处，是楂树坪小镇区别于别的小镇的特色。因了日本落叶松，楂树坪小镇才显出分外清丽灵秀的美。

小镇的居民，开门见山，推窗见画。每一个清晨，他们在鸟鸣声里醒来。每一个夜晚，他们枕着自林间飘过来飘过去的清风入梦。梦里梦外，尽是清幽。闲时看山前云卷云舒，赏庭前花开花落。一年一年，日子就这样如水般流过。

我不敢说小镇的居民从不曾因生活在这里而感到平淡。不管一个人生活在哪里，都有自己向往的诗和远方。但可以肯定的是，小镇的居民总会在某些时刻，满怀对家园的深情，对生活充满期待。不需要具体的事例来证明这一点，看看小镇里的居民眼眸里的平静与从容就足以明了。

尤其是在这夏季，小镇的居民除了目之所及尽是青翠之外，还尽享一夏的清凉。对于那些久居闹市、被夏季的热浪无休无止地包裹得想要逃离的人来说，这样的生活，的确是难以抗拒的诱惑，也是想要抵达的远方。

长林岗林场的工人和楂树坪小镇的居民，或许以前怎么也没有想到过，一望无际的日本落叶松所散发的美终会带动火热的康养经济。

美的能量是无限的。更何况，长林岗林场所有的美，都属于生态美，是直接令身与心放松并得到滋养的美，是一个人活在这世间始终需要的美。

近年来，长林岗林场的美在不断焕新。当地政府在楂树坪小镇一侧的日本落叶松林里，打造了郁金香花海，花开时节，五彩缤纷与无边青翠相互映衬，美得惊心动魄。另外，还在林间新建了的观光火车，给想要深入森林的人提供了全新的体验方式。

美，总是有使人流连忘返。楂树坪小镇上的民宿是应时应势而出现的。远道而来的游人，可择一家心仪的民宿住下来，静赏林海风光，安享慢生活，颐养身心，岂不快哉。

随着楂树坪小镇民宿的持续走俏，昔日僻静的小镇变得越来越热闹。走在楂树坪小镇的街道上，不时会听到操着外地口音的游人。每到夏季，来楂树坪小镇的游人格外多，短则住三五天，长则住一两个月。住着住着，游人就与当地居民熟络了，亲近了，像一家人一样，一起到菜园子里摘菜，一起做饭，一起谈天说地，一起跳广场舞，其乐融融。

凡是来到楂树坪小镇的游人，必定是要深入森林的。小镇上那一条条通向森林的路，就像一种来自心灵深处的召唤，没商量地把游人往森林深处引。许多游人，本就是冲着漫山遍野的日本落叶松而来。

凭眼缘，随心意，选一条路，把自己丢进森林里去。这差不多接近于一种隐。满山满山高大挺拔的落叶松就是浩大而神圣、霸道也温柔的遮掩。隐入丛林，总归是诱人的。当然，究竟有没有隐的感觉，取决于一个人内心深处的梦与醒。不仅如此，还有一丛丛淡紫的、洁白的、浅黄的、深红的野花安然在依在一株株日本落叶松下，自由自在地开着，一只只蝴蝶于花间翩翩起舞，一缕缕淡淡的芬芳随风飘散。不时还有松针随风飘落下来，落到头发上、衣襟上、手心里，像要把一些森林里若即若离的秘密传递给游人。

当然，还可以乘观光火车，换个方式亲近森林，寻找还不曾遇见的美，也寻找某个还不曾遇见的自己。

在长满日本落叶松的森林里穿行过的人，用心用情地感受过也好，或只是漫不经心地经过也罢，身与心都被森林无声无息地占据过，洗礼过，甚至被雕琢过、重塑过，从此，生命里就有了一抹别样的色彩与力量，在将来的某些时刻可以用来抵御荒芜、苍凉以及死寂。

那些自从第一次来到森林小镇住过玩过后，择时再来的游人，是无法割舍对那一片落叶松无时不有的具有穿透力的美的依恋吧，也是打心底里喜欢住在小镇上那种的闲适感吧。在这个快节奏的现代社会里，闲适差不多是件奢侈品。

有清亮亮的歌声传入我的耳朵。回头一看，身后草地旁的一小片日本落叶松里，六七个游人正在且歌且舞呢。其中一位约摸五十来岁的阿姨舞得兴起，身体随着音乐优雅地旋转着，藏青色的裙摆卷起好看的弧线。

看着舞动的阿姨，我不由得暗暗感叹：舞动着的生命，真好！无关年龄，更无关得失、成败。本真地率性地自由地舞动着，就是一种有质感的活着。起风了，日本落叶松轻轻摇动，像在和着阿姨的节奏一起尽情地舞动呢。

千山继续在时光里叠翠。这一刻，阿姨、我、以及每一个在长林岗林场的人，都融进千山叠翠的画意里。

我还听见，有一种旋律在我的心里响起，它时而奔放昂扬，时而旷远悠扬——这，就是一个森林小镇崛起的进行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