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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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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8/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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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见周庄

黎采

我在画里——我站在周庄双桥一角。

陈逸飞先生的油画《故乡的回忆》在我心间徐徐铺开。小桥,流水,人家。那般精巧雅致的轮廓,那般优美流畅的线条,那般含蓄沉静的色彩。是写意,也是写实。每一笔都蘸满了江南水乡的韵味,散发着素朴端庄又飘逸神秘的气质。

我的目光,被眼前的双桥及桥下的流水、四周的房屋给牢牢地勾住了。

心间的画意,正与眼前的实景进行一场奇妙的对应:从整体到局部,重叠着,融合着。我分明感到,此间,有一些稍纵即逝的还未被命名的东西飘荡在我的周围。我不奢求自己顿悟。我索性完全地彻底地打开自己,任这些东西毫无阻碍地进入我,勾勒我,渲染我。我相信,这些东西一定是有力量的。或许,在将来的某个瞬间,可能使我忽然悟到些什么,或者令我忽然有了与这画意相似的气韵。

我真的在画里吗?这真实到梦幻的感觉,令我的双眸甚至闪现出从未有过的光亮。但我确定,那光亮的源头,在我的内心深处。

时光,仿佛凝住。我分不清自己究竟是于“此刻”置身画中,还是不经意间走进了“远去的某一刻”的周庄双桥上,忘了自己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甚至忘了我是谁,从而无思无虑,不悲不喜。这个我,还获得一种清与轻。恰似悄然拂过我也拂过双桥的风的清与轻。

周庄岂止风情万种,最令我心动的,莫过于双桥。

早晨,我刚到周庄的入口处,一场骤雨突至,烟雨周庄就那样悠悠地映入我的眼帘。那感觉,就像终于见到暗恋许久的人,欢喜与慌乱都抑制不住。

我撑一把天青色的雨伞,踩着飞溅着水珠的青石巷,急切又激动地前行。是的,我太想快一点看见双桥。记得十几岁时,我第一次在书上看到《故乡的回忆》,瞬间就被深深地吸引住了,梦想着有一天走进周庄,走到双桥上,走进那动人心魄的画里。

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不一会儿,隔着雨帘,我一眼就认出了不远处的双桥。

加快脚步,奔向双桥。清脆的雨声撞击着我怦怦的心跳。

双桥,一定像我这样的人梦里的桥吧。是初见,如重逢。明明知道它是真的,却还是不由得定睛看,生怕下一秒就失去这样的看见。它那么近,又那么远。它是画,也是诗。无法抗拒,无可替代。不管你曾经见过多少桥,也不管你怀着怎样的心绪来到这里,双桥总能轻而易举夺走你的欢喜,并卸掉你身体里残留的喧嚣,把你带进一个宁静的世界。

一个人活在这世间,需要这般宁静的世界。哪怕只是片刻时光。

宁静着,也就清醒着。

宁静的我,再一次将双桥细细打量。

双桥,一桥为世德桥,另一桥为永定桥。双桥一横一纵,桥洞一圆一方。双桥为石拱桥,始建于明万历年间(1573年至1619年)。没有刻意的铺排,不过是依水而建,一切都浑然天成。

遥想当年,崭新的双桥卧于盈盈碧水之上,该是怎样的风华无限。对于住在双桥边的人家来说,他们推窗即见的双桥,或许只是平常的所在,只是生活中的必需。但双桥从一出现就建构了一种不可多得的审美。这样的审美直接进入双桥边的人家的生活。是的,双桥的美,不仅仅是双桥本身的美,而是与双桥四周错落有致的粉墙黛瓦的房屋、与桥下的流水以及河边的绿树相互映衬的美。是典型的江南水乡之美,也是一抹烟火人间之美。

在那些远去的时光里,双桥承载了种种经过。谁牵着马儿走过双桥,在双桥上留下一串串也响亮也空蒙的足音。谁撑一把油纸伞,缓缓地经过双桥,烟雨将一抹抹优雅不动声色地揉进双桥内部。谁倚在双桥的栏杆上,眼底的愁止不住地飘出来,飘到桥下的水里,激起一圈圈涟漪;飘到来来去去的小船上,小船有些载不动,但还是摇摇晃晃地划远了;也飘到双桥的所有角落里,萦绕着双桥,以至于双桥渐渐透着一些捉摸不定的接近于愁的情绪。谁踏着落雪的双桥归来,心里那没有任何雪可以熄灭的火焰不小心掉落在双桥上,加速了一些雪的融化。还有谁和谁一起走过双桥,洒落一簇簇桃花般绚烂的心语,双桥也仿佛因此释放出隐得极深的浪漫与斑斓。……春去秋来又春去秋来,一茬一茬的人走过双桥,双桥相依相伴,接受所有的经过,静静修炼属于自己的气度。

双桥,无声地讲述着沧桑变换。

一块块大小不一的石头,穿过漫漫时光,历经雨雪风霜,色泽不断走向苍茫沉郁,这令双桥的轮廓都带点苍茫沉郁感。多看几眼,仿佛那就是一个人活着活着,终将会活出的苍茫沉郁感。桥也好,人也罢,都得接受时光的打磨。双桥上的每一块石头都早已被时光磨平了最初的锋芒,而显出另一种更有力量更具深度的锋芒。这是能洞穿浮华与虚无的锋芒,也是能在人心深处引起震荡的锋芒。

永定桥桥面上有一块条石尤其引人注目——上面刻了一行字:化远恩深蓬草长沾雨露。字形苍劲清秀。直觉告诉我,这可能是一副对联的上联或下联。那么剩下的部分在哪儿呢。带着这样的疑惑,我在双桥上走了几遍,又走到双桥的四周,用目光细细搜寻,但始终不见双桥上还有哪块条石上刻了类似的字。为何在永定桥的一块条石上刻了这行字,或者说,为何铺了一块刻了这行字的条石在永定桥桥面,对我这个匆匆的过客来说,是个谜。

除了字,双桥上还有两块条石也很特别,那就是世德桥桥面正中间的圆形祥云图案以及永定桥一端的条状祥云图案,清晰灵动,彰显了当年修桥者的精湛技艺以及美好祈愿。据当地人说,桥上的祥云图案寓意为“平步青云”。这两片祥云,托举了多少不甘平凡的心。这本是从人心里飞出的祥云,被刻在了石头上,成为了桥的一部分。或许,每一个从双桥上走过的人,心里的某些希冀会被脚下的祥云打开。双桥上的祥云不会老,因为人心需要这祥云。

世德桥的两侧挂满了青青的爬山虎,给世德桥添了几分灵秀。一缕缕藤蔓倒垂在水面上,随风摇曳,像要把一些关于桥内在隐藏的情丝抛洒出来,又像是要不动声色地遮掩桥的某些情丝。笑笑自己,是我想多了,动了情丝的是我,是我心里生出的情丝不断失控地向桥倾斜。不过,爬山虎遮掩住了我想要找到的一块刻了字的条石还是有可能的。爬山虎在时光里演绎着荣枯交替,但桥却始终从容如初,没有所谓的荣枯。桥早已在时光里长出了一种超越荣枯甚至超越生死的青,且随着时光的推移,青得愈加坚韧,也青得愈加厚重。这青,与爬山虎的青本质上是相同的,都是关于生命的青,诠释生命活力的青。桥也是有生命的。这青,日复一日无声无息地向整个天空和大地蔓延。

我心里忽然生出愧疚。我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我生命里的青,正在慢慢地减少、萎谢。而我常常对此无能为力。

双桥岿然不动。双桥在时光里行走。和着双桥行走的节奏的,是桥下的流水。流水碧盈盈的,闪着翡翠般的光泽。流水比双桥要老,但流水依然年轻。流水绕着双桥,双桥依偎在流水之上。流水见过双桥的每一种样子,双桥也见过流水的无数种样子。流水映着双桥的倒影,时而清晰,时而模糊,若即若离,似真似幻。不时有小船自桥下划过,漾起层层水波,将双桥的倒影弄得愈加恍惚迷离。徘徊在桥上的人的倒影,与桥的倒影以及桥四周的房屋的倒影融在一起,好像再也无法分离。

夏天的雨,说停就停。太阳迫不及待地从云层中钻了出来,给双桥镀上了一层明亮而柔媚的光。桥下的流水、桥边的房屋的色彩一下子变得更清透明丽了。多幸运,我在一天之内见到了周庄的两种样子:烟雨中,妩媚到无以复加;阳光下,明丽得无可比拟。

就让我在双桥上再待一会儿吧。

我伸出手,轻轻地触摸桥栏杆,丝丝清凉沁入指尖。我想,四百多年前,双桥刚出现在这里时,就凝聚着这样的清凉吧。那是一块块石头与生俱来的清凉,是一块块石头抱成桥所形成的巨大的清凉。我触到的,正是双桥如初的清凉。面对任何热烈都不受丝毫影响的清凉。我将珍藏这样的清凉。

我移动手指,石头上凹凸的纹理在我指尖上弹奏出一串串古朴又空灵的音符,直达我的内心。那些音符里,藏着双桥四百多年来的种种故事。双桥不言,双桥无所不言。我静默,深度静默。我在等自己准确地抓住几个音符或是一些故事的关键词。我不确定我是否抓住了什么。我只能说,我感到,我心里回荡着一些扑朔迷离的音符和词语——或者,那是我的心对双桥作出的不可遏制的炽烈狂热的回应。

且暂别双桥,沿着青石板路继续领略周庄更多角落的魅力。

不论从哪个角度看,周庄都是美的。这也惹得中外画家纷纷来到周庄,激发创作灵感,留下许多惊艳了时光的名作,比如,吴冠中的《水乡周庄》《周庄》《周庄早市》,杨明义的《周庄早晨》,邵文君的《周庄双桥》,日本画家桥本心泉的《周庄的某一天》。周庄的韵致,被画家们从不同的角度、以不同的绘画语言定格在纸上、画布上。那是画家与周庄相遇后绽放的绚烂艺术之花。是周庄映入画家的眼帘并抵达心灵深处后,自然而然地激发的也汹涌澎湃也悠远静谧的画意。是画家以其敏锐的捕捉力、感受力、洞察力对周庄之美的顿悟、提炼、解读。透过那些形状、线条、色彩以及纹理,呈现着周庄在茫茫时空里的独特的美——或者,那就是周庄之美的——魂。同时,画里蕴含着画家对周庄含蓄又直接的情感。那些画,也是无字的诗,是画家心里的梦境。

我走在周庄的任何一个角落,都是走在画里。在周庄,在画里,在诗里,在梦里。

我的脚步,越来越慢。是周庄无处不在的绵延不绝的慢,悄然漫过我,令我不由得慢下来。

座座民房不慌不忙地保持着最初的姿势,高低错落,挨挨挤挤。大多数民房都是明清时期所建,斑驳的墙壁,镂空的木窗,半掩的木门,横斜的幌子,闲挂的灯笼,黛瓦的屋顶,提示着曾经的慢生活,也延续着曾经的慢生活。就连墙角阶前萌生的小草、房前屋后挺拔的树木,歇在飞檐翘角的鸟儿、自黛瓦间升起的炊烟,恍若都自带与慢有关的魔力。

还有一种贯穿了整个周庄的慢,那就是流水。周庄的流水,慢得让人感觉不到它的流动。好像一到周庄就舍不得流远了似的。又好像这流水要这样慢慢地流到地老天荒。当然,每一天的流水都是新的流水。只是,每一天的流水都恍若是昨天的流水,是一百年前的流水,一千年前的流水。就是这样的错觉,纯粹了流水的慢。

一只只飘摇在流水上的小船也慢。划桨的多是当地的女子,戴着斗笠,身穿蓝色碎花上衣,站在船头或船头,慢慢地划动木桨,划出一圈圈水波。我坐在水边的一块石头上,看一只只小船慢慢地从不远处划来,从我面前划过,然后从某个分岔的地方划走,不见了踪影。看着看着,我觉得,所有小船都化为一条小船,永远在飘摇在周庄的流水之上。

慢,从四方八方涌过来。

系着头巾的阿婆慢慢地从某扇陈旧的木门里走出来,沿着家门口的石阶走到水边,蹲下来,慢慢地洗衣裳。头发花白的老伯坐在门口,慢慢地摇动扇子。开着店铺的阿姨,慢声细语地叫卖当地特色产品。穿着汉服的年轻姑娘倚在水边或是立在桥上,让摄影师定格一个个美丽的瞬间。

慢慢地,我走到了周庄的另一座桥前。那就是电影《摇啊摇,摇到外婆桥》中“外婆桥”所取景的桥。此桥原名梯云桥。是一座很小的桥,倚在一个拐角处,像一首散漫又精巧的诗。不,周庄的每一座桥,都如一首散漫又精巧的诗,比如富安桥以及蚬园桥、贞丰桥、青龙桥、报恩桥、福洪桥、隆兴桥等,在每个人的心底里激起相似又不同的诗意。

正当我准备走过“外婆桥”时,旁边一个导游姐姐对着她带的团队大声说,情侣就不要一起走过“外婆桥”了啊,因为“外婆桥”又被称为分手桥,据说当年张艺谋和巩俐在这里拍电影,牵手走过这桥,不久之后就分手了。我心里暗笑,分手咋就赖上桥了呢,桥可真够无辜的。随后,我独自走过了“外婆桥”。我不必有任何顾虑,我本是一个人来周庄的,来到“外婆桥”跟前的。而且,我早已看淡了这世间所有的分与合,我甚至常常像个局外人一样看我从前的分与合。我接受从前的每一个我。我也不惧怕以后将会显现的每一个我。人活一世,不必期待与谁同行,也不必对谁作无谓的挽留,随缘就好。那个独自走过“外婆桥”的我,比任何时候都要因孤绝而美丽。

在“外婆桥”下不远处的水边,停泊着几只小船。有游客正踏上小船,划船的阿婆用浆撑一下岸边的石头,小船便向前飘去。等待游客的阿婆并不开口招揽生意,只是静静地坐在船尾,压低的帽沿遮住了她们的表情。

来周庄,一定是要坐一坐小船的。

我走到一条离我最近的小船边,与另几位游客一起踏进了小船。小船晃悠起来。要的就是这样的晃悠。

“坐稳了!”阿婆开启了她最新一次的划船。我开启了一种与刚才沿着青石巷看周庄不一样的穿行。

深呼吸。我仿佛变成船下的一滴流水,拥有了无法言说的柔软、澄澈、轻盈,我只是慢慢地流过周庄而已。没有所谓的思想,也抛开了所谓的追寻,我不在意流过周庄要多长时间,也不在意从周庄流走了会流向何方。

用晃悠的目光,用流水一样的心,重新来看周庄的民房、古桥、绿树、青草等,更像是一场全新的探奇之旅。前方的景物一点一点向我靠过来,身旁的景物一点一点地往后移,身后的景物退到更远处。一切仿佛都晃悠、流动起来。包括阳光在周庄各处制造出的变幻莫测的光影。包括在周庄的每一个人。整个周庄变成一幅动起来的巨大画卷,再一次毫无悬念地动了我的心。只恨我不是画家,不能将这般美得匪夷所思的画意画出来啊。也没有关系。画意已经刻进了我的心里。

不关心小船要往哪里飘。就这样晃晃悠悠地飘在周庄,实乃一件妙事。每一秒的画意都在更新。每一秒都仿佛进入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世界。

我将手放入流水中,弄出一簇簇好看的水花。再一次感受到清凉。沁入心灵深处的清凉。这和先前在双桥上触到的不一样的清凉。细腻,轻柔,缠绵。像极了江南女子独有的温婉里潜藏的那一抹清凉。这样的清凉晕染在周庄的经脉里,绵长而恒久。

看吧,鱼儿在水里自由自在地游来游去,水草随着水波轻轻地摇动,天光云影在流水里徘徊,飘落在水面的叶子聚拢又散开,掉落在水里的碎瓦片一动不动。

流水的深处还有什么。有千百年来周庄所有房屋、炊烟、石桥、草木的形状、色彩以及气势,有千百年来周庄里来来去去的无数人的影子,有千百年来周庄里种种细微或响亮的声音,有千百年来周庄里飘了又飘而后跌落并沉积于流水里的尘埃,有千百年来周庄兴衰荣辱的线索……它们一再沉淀,沉淀在流水的深处,慢慢地,和流水融在一起,化为周庄那深邃厚重、丰盈空灵的神韵。

小船继续前行。我纷纷的思绪继续飞扬。索性想象自己住在水边的某座房子里,荒度余生。日复一日,我看尽周庄在晨曦里、在晚霞里、在星光里、在春风里、在夏雨里、在秋月里,在飞雪里的样子,我听遍周庄里响起的各种声音;我一次又一次在漫步周庄,直到把我的脚步深深地印在周庄的每个角落;我倚在周庄的某座桥上没完没了地发呆;我靠在周庄的某棵树上沉思;我坐周庄的某处水边遐想。我任由自己像周庄一样老去。也任由自己像周庄一样不老。

流水可以作证,这个想象在周庄过着另一种生活的我,双眸愈发澄澈,内心愈加宁静。

必须承认,周庄,是值得反复看的。沿着青石巷走走停停也好,乘着小船晃晃悠悠地穿行其间也好。总有不期而遇的久违的打动人心的东西,分布在周庄的各个角落,惹人情不自禁地欢喜、沦陷。

也不知过了多久,小船回到了之前停泊的地方。

我恋恋不舍地起身,踏出小船,回到水边的青石巷里。晃悠感并没有因此而立刻消失。这,着实刚像从一场梦里被叫醒,但整个人一时间没能完全醒来。

不知为何,我的双脚竟又把我带到双桥前了。

我停住。

有点不敢相信。这一刻,双桥给我的感觉竟然和最开始见到时的感觉是一样的。我仿佛从不曾见过,又仿佛见了无数次。我怔怔地望着双桥,陷入莫可名状的恍惚里。而且,我惊讶地发现,整个周庄在我脑海里依然是谜一般的存在,我好像并未来到周庄,没有走遍周庄的各个角落。

我笑了。或许,这就是周庄最不可思议的魅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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