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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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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8/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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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的路

它依偎在一块田间,弯弯的,细细的,一头连着村里的公路,一头连着一座农房。

那座农房,就是我家。

那条田间小路,就是我记忆里最初的回家的路。

也是我心里无可替代的最美的路。

没有恣意的铺排。没有多余的修饰。只是就着田的坡度留出来的方便行走的小路。只有一丛一丛的草点缀在小路上。那些年,在故乡的村庄里,几乎每家都有一条这样的小路。就像每家青瓦的屋顶都会飘出来炊烟一样自然。

一年一年,母亲在小路两边种的四季豆、豇豆、黄瓜攀爬在两排整整齐齐的竹竿上,开出清新明媚的花朵,挂出新鲜鼓胀的豆或瓜,给小路添了几分幽深与灵秀。母亲还在路边栽了蜀葵和唐菖蒲,每到花开时节,引来蝴蝶纷飞,如一幅绚烂至极的水彩画铺展在家门前。

我一次一次地走在这小路上。

有时候,我走得很慢。为三两株摇曳在风中的狗尾草,为一颗颗悬挂在草尖上的露珠,为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草绽放的洁白、淡黄或淡紫的小花,为一群排着队从小路上慢慢经过的蚂蚁,为落在小路上的片片叶子。说不清为什么,那条小路仿佛具有一种不可捉摸亦无法抗拒的慢,我的脚一踏上去,就踏进了属于小路的慢里。我被小路的慢裹挟着,包围着,不知不觉地,我沦陷其间——也许,我身体里本来也存在一种慢,恰巧与小路的慢构成不动声色地呼应。我以为,我一点也不用着急,我将用一生的时间走在那样的慢里。

有时候,我快速地经过小路。比如,在一阵突然的猛烈的暴风雨中,外出的我没有带伞,不得不光着头飞快地往家里冲;在家附近溜达的我,发现某条恶狗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我心里慌得不行,于是轻轻悄悄地沿着小路逃回家;与小伙伴玩得兴起时,从小路上飞奔而过;看见赶场的母亲背着购买的物品出现在路口,开心地迎上去;或者不需要任何理由,就是单纯地享受在小路上快速经过的感觉,路在脚下延伸,风在耳边呼啸,我仿佛也是一阵风,来无影去无踪。我把一些草踩得东倒西歪,把一些花朵吓得花容失色,把一些尘土踩得飞扬起来。我以为,我会一直拥有那般如风的快,在必要的时候,使出快,享受快。

印象尤其深的,是一个深冬的早晨,大雪倾村。那条小路被雪覆盖得了无痕迹。村庄里更多的路同样在雪中隐匿了踪迹。整个世界好像失去了方向与路径。还是得上学呀,我背着书包,循着那条小路的大致位置往前走。每走一步,雪咯吱咯吱地响,那感觉别提多妙,像踩在云朵上。我的脚印深深,形状散漫。还没走几步呢,我脚下一滑,仰面朝天摔倒在小路上。雪呀泥呀沾在我的头发上手上衣服上书包上,倒也不痛,但样子够狼狈,我不由得大笑起来,随即爬起来,拍掉身上的雪,擦了擦身上的泥,然后继续往前走。说也奇怪,接下来,我把每一步都走稳了,没再滑倒。下午放学后往家赶,雪还在下。走在小路上,我发现,我摔倒的地方被新的雪掩住了凌乱,我的脚印被新的雪抹去了原来的形状。我怔了怔,好像早上在小路上发生的一切只是一场梦。来不及多想,我再一次走在小路上,踩出新的脚印。我要快一点回到家,吃母亲准备的饭菜,烤母亲准备的柴火。多少年过去了,我只要一想起那个在雪花纷飞寒意刺骨中的我站在小路一端迫切回家的情形,心里就涌起无边的温暖。

也曾在月光很好的晚上,走在那条小路上。月光给小路镀上了一层清晖,小路显出一种分外超然的气质。仿佛小路陷入了沉思,离人远了,离小路自己近了。仿佛并不是白天里的小路。就是这样的疏离感,令我分外迷恋。或者,月光下的小路,更接近梦里的路。反正我能想到梦里的路,大致就是那条月光下的小路。也真实。也虚幻。多年以后,当我在喧嚣无尽的城市的一条条宽敞又坚硬的路上走了又走,总是感到陌生与孤独。而那条月光下的小路,总会不经意间从我眼前心底浮现出来,那么清晰。清晰得叫人忧伤。很多时候,我就那样静静地回望着,我生怕一不小心弄出一点声响,清晰的画面就会变得模糊。现在看来,那条月光下的小路,确实已成为梦里的路。我做梦都想回到从前,回到某个月光皎洁的晚上,再在那条小路上走一走。

还有一些时候,我站在院子里静静地发呆或是想些漫无边际的事。我的目光,会不由自主地落在那条小路上。

我看见,母亲背着苕藤子从那条小路上回家。从背篓里垂下来的苕藤子晃呀晃,遮住了母亲的黑发。偶尔也有一些苕藤子从背篓里滑下来,掉落在小路上,母亲弯下腰捡起来,用力往背篓上一甩,苕藤子在空气里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并带着一抹低迷的响声,毫无悬念地落在背篓上。

我看见,母亲背着一竹筐苞谷从那条小路上回家。母亲像背着一座小山,艰难地移动着。母亲低着头,腰被压弯了,汗水滴落在小路上,打湿了一些尘埃。小路知道母亲究竟承受了怎样的重压,小路不语。

我看见,母亲背着一簇红艳艳的映山红从那条小路上回家。映山红像一团热烈燃烧的火焰,在母亲的背上闪耀。母亲眼里的火焰也在闪耀。好多个春天,母亲去离家最远的那块田里干完活,都会在田边的山上采一簇映山红带回家。小路接住映山红与母亲眼里的火焰,尘封在小路的深处。

我看见,母亲提着刚采摘的一篮子蔬菜从那条小路回家。蔬菜那么新鲜,泛着明亮的光,散发着淡淡清香。这一切,都悄然映在母亲的眼睛里,母亲的眼睛里,泛着如蔬菜一般明亮的光。小路像一抹温情脉脉的守候,静默地与采摘蔬菜的母亲相伴。

我看见,母亲挑着一担水从那条小路上回家。母亲的右手扶住扁担,左手扶住身后那只桶的桶系,水在桶里轻微地荡呀荡,一些水珠飞溅出来,洒在小路上。小路似乎也在跟随这样的节奏荡呀荡,一些清脆明快的音符纷纷跳出来。

我看见,在镇上的初中教书的父亲从那条小路回家。父亲脚步匆匆。若是母亲在路边的田里忙活,父亲多半把行李往路边一放,直接走在田里,和母亲一起忙活。若是母亲在远一些的田里忙活,父亲回家放下行李,就急忙带上农具去田里和母亲一起忙活。父亲一到田里,母亲就放工得早些。母亲知道,只有早点放工,父亲才能回家多休息会儿。父亲和母亲背着粮食或猪草,扛着农具,一起从那条小路回家,母亲在前,父亲在后,说说笑笑。晚霞漫天的傍晚,父亲和母亲踏碎一路霞光,父亲和母亲的影子映在那条小路上,闪闪烁烁。

我看见,父亲拖着几根青翠的竹子走在那条小路上。父亲的步子迈得很大,竹枝一再颤动,一些竹叶掉落在小路上。父亲不理会这些。父亲要充分利用在家的时间多做一些事,以减轻母亲的负累。父亲跟着村庄里一个篾匠学过几天做篾货的基本要领,加上自己善于琢磨,农家要用的竹器,他都能做。父亲每次都到我家一处旧宅旁那片竹林里砍竹子,然后拖回家,放在院子里,破竹,划篾,用来编织竹筐、竹篮或修补破损的背篓等。

我看见,父亲拿着几支毛笔和一瓶墨汁走在那条小路上。这种时候,父亲的步伐是格外轻快的,还带点欢欣。父亲是帮乡亲写了对联后回来。父亲写得一手好字,村庄里哪家有红白喜事,通常都会找父亲写对联,过年时也找父亲写春联,父亲总是乐呵呵地答应,并带上自己的毛笔和墨汁。父亲写完对联走在那条小路上,心里激荡着怎样的情愫,小路是否默默地收藏。

我看见,父亲在那条小路与公路相接的地方忙碌。父亲搬来几块平整的石头,蹲下来,用一把小锤将一块块石头敲打成合适的大小和形状,石屑飞溅,响声划过村庄。父亲将敲打好的石头砌在公路边的水沟上,形成一个微型的桥。父亲砌好后,站在上面反复地踩,确保它的稳固。父亲要确保家人走在一条稳固的路上,不论是从家里外出干什么,还是从外出了回家,必须排除这一截子路不好走的因素。遇夏季暴雨天气,石头往往会被猛涨的洪水给冲散开,父亲便又抽时间去修复。

种种看见,种种过往。平淡如山风,厚重如山岭。那条小路,串起了无数素朴也闪亮的片段。

所有与小路相关的看见,是属于我的珍贵拥有。当我失去这些看见之后,我才意识到这一点。

是什么时候失去这些看见的呢。记得是在我刚参加工作的那一年吧。那一年,村庄里的公路由从前的泥石路变成了水泥路,家里买了车,父亲决定新修一条水泥路,以便于车子能开到院子里。家人对此也表示赞成。

那条小路的坡度有点陡,不适宜作为行车的路线。父亲重新规划了路线,随后找了大伯、二叔等人,挖去表层的泥土,拉了几车石头,铺路基,浇筑水泥路。那段时间,父亲起早摸黑,累得一坐下来就能立刻睡着。但只要父亲一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接着去修路。对父亲来说,这是一项重大的工程,每个环节,所有细节,都马虎不得。历时一个多月,一条崭新的呈反写的C字形的水泥路铺展在家的右前方。

水泥路修好后,那条小路就被废弃了。不久,父亲用了一个下午翻挖小路,将其还原成田地的一部分了。

至此,那条小路就失去了所有的踪迹。

也没有失去踪迹。那条小路,始终在我心里梦里。

水泥路的修建完成,令一家人体验到前所未有的幸福感。仿佛原先逼仄的生活也变得开阔多了。

哥哥开着车第一次从新修的水泥路回家,父亲站在路边看着,满脸都是笑容。大多数时候,父亲都是一张严肃脸,笑容之于父亲,是少见的。当然,一家人都为此而露出笑容,只是父亲的笑意最为明显。

一生爱花的母亲,索性在新修的水泥路两边的田地里大手笔地种花草。一串红,十样景,马鞭草,绣球花,美人蕉,玫瑰,月季,太阳花,梅花,玉兰花,这儿一片,那儿一丛,疏疏密密,一年四季,花开不断,五彩斑斓,芬芳弥漫,蝶舞蜂飞。水泥路掩映在花丛中,成了一条唯美的花间路。

母亲喜欢在这条路上漫步。母亲老了,几块离家远的田都没种了,只在房前屋后的田里种些蔬菜与花草。那个曾经背着粮食、柴禾或猪草健步如飞的母亲再也回不来了。田地和时光把母亲的力气消耗得所剩无几了。母亲有时端一杯茶,边喝茶边看她的花花草草;有时拿着手机在这条路上走走停停,给她心爱的花草拍一些照片或视频,在朋友圈和抖音里晒一晒。更多的时候,母亲只是沿着这条路慢慢地走。母亲的目光,好像并没有看身边的花草,而是在看记忆里的某些事物。母亲的白发在风里轻轻颤动,母亲瘦削的身影在花前闪动。母亲的目光依旧是明亮的,也是平和的、沉静的,这条路以及路边的花草可以作证。

母亲在这条路上漫步的时候,父亲多半在他的书房里看书或者写诗词。父亲在这条路独自漫步,多半是在酝酿新的诗词或是思考如何修改已写的诗词。这条路一定能带给父亲想要的灵感吧。父亲常常走着走着,猛地一抬头,对着空气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笑,然后快步走回书房,奋笔疾书。父亲有时候在这条路上走着,眉头紧锁,又像在走在荒郊野岭,迷失了方向,苦闷得不行。

我也喜欢在这条路上漫步,看身边花开花落,看天边云卷云舒。只不过,我再也无法拥有曾经在那条消失了的小路上看花看云的心境。哪怕我看起来的样子不输给一朵花的恬淡,也不输给一朵云的闲适。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破碎、沉郁以及颓丧是怎样的无可救药。还好一条回家的路,供我安放自己,也放过自己。我对那些通往别处的路,早已没了多少兴趣。

漫步这条连着家的路上,于我也早已是一件奢侈的事。日复一日在城市里奔忙的我,难得回家一次。

多年前那个兴冲冲地奔向城市的我,当时一点也没意识到我将在城市里一遍一遍地思念回家,思念回家的路。这种思念是无声的,忧伤的,沉重的。我带着这样的思念穿行在城市里,常常感觉自己像走在虚空之上。

每次回家,远远地,隔着车窗一看到家门口的路,瞬间就感到久违的温馨感与安定感。我不用照镜子也知道,当回家的路映入眼帘,我的眼里便有了光。车子行驶在家门口的路上,心里就跳出一个声音——近了,近了,回家了!路两边盛开的花朵在风里摇曳,像一种永不褪色的守候。父亲和母亲,常常会在靠近院子的路口等待回家的我。

这种时候,我恨不得让时间停住。我知道,终有一天,我再回来,这条路不再被打扫得干干净净,路边也不再有缤纷的花朵摇曳……真的不愿想下去。

时间不会为任何人停留片刻。我也知道,这世间,无数条回家的路曾淹没在时间的深处,了无痕迹;无数条回家的路正在时间里走向荒芜;无数条回家的路也正在时间里洋溢着蓬勃的生机与暖意。在茫茫无涯的时间以及空间里,没有一条回家的路一直存在。一个人,在这尘世里来一趟,不过是短短一瞬。回家的路,是一个人最初的归路。也是一个人最初出发的路。在出发与归来之间,一个人会活成啥样,没有定数。

怎能不珍惜拥有着回家的路的时光。多少人,为了别的路,一再冷落回家的路,等到发现回家的路是温软而美好得无可替代,却没有赶回去走一走的力气了。也有人一辈子都喜欢走在回家的路上,有可能连这喜欢都不自知,于是差不多用一辈子的时间把自己与回家的路走在了一起。以至于人先于路沉入时间的深处,而路上,恍若还有人的影子。

这世间,还有哪一条路,能与回家的路相提并论呢。一个人走在属于自己的回家的路上的时间,是有限的。

此刻,我正走在回家的路上。路边的月季开得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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