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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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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9/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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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野的夜色里

黎采

夜渐深。

是个较黑的夜。没有月亮。只有几颗星星在天边闪呀闪。山野里疏疏密密的农家的灯光渐次熄灭。天地间,再一次被大海般深沉浓郁的夜色填满。

山野朦胧可见。夜的黑,是分层次的。夜色也是分很多种的。

夜色之于我,有不可抗拒且无可替代的吸引力。我说的是——山野的夜色。

每次回到故乡的村庄,夜里我都不会早睡。我需要在我迷恋的山野的夜色里把自己安静地打开,包括身体的每个细胞,包括心里的每个角落。这是个奇妙的过程。差不多像一场奇妙的旅行。

此刻,我站在院子一角。我的目光,投向夜色以及夜色所笼罩的万物。

山野的夜色里,万物隐匿了形状和色彩。万物又仿佛显出跟白天里不一样的形状和色彩——这是接近万物内核的形、色,以及相吗?夜色,还可以令万物不约而同地静下来——至少给我的感觉是这样的。或者说,万物在夜色里总是不由得静下来。

我能想到万物沉思的样子,就是万物隐在夜色里的样子。

先看山吧。老家门前那三座山,从东到南,分别被叫作狮子山、尖山,阴山。不知从何时起,那三座山各自有了名字。不知是谁给它们起的名字。反正我从小就听村里人这么叫。那三座山,是我生命里最初认识的山。

狮子山,形似一头威猛无比的狮子。这头“狮子”,好像在夜色里发出一声声低吼,夜色颤了颤,然后掩住了低吼;又好像被某种神秘的所在下了谁也无法破解的咒语,被困住太久了,正趁着夜色,在想挣脱的法子呢,夜色则在悄然掩护。山是否也有狮子的雄心。我问夜色,夜色不语。

尖山,高而尖,比周围的山都要高,最主要是尖得很明显。整座山像一把自大地上伸出的巨大利剑,剑尖直指天空。夜色柔和了尖山的尖。尖山仿佛暂时忘记了刺破天空的执念,竟与夜色没完没了地缠绵起来。是否许多尖的背后都藏着不为人知的柔。我问夜色,夜色不语。

阴山,被旁边几座无名的大山遮挡,阳光抵达不了,处于别山的阴影中。夜色里的阴山,没有被遮挡的阴影。夜色让一切都处在阴的色调里。阴山的阴,其实不属山,是属于唤它这名字的人——那阴,是投射到人心里去了的阴。阴山在夜色里的庄严,不输给任何一座别的山。是否有些存在注定要处于阴影中,但还是有摆脱阴影的时刻。我问夜色,夜色不语。

更多的是无名的山,静穆地挺立在大地上,铺排在夜色里,无边无际。

每一座山,都被夜色勾勒出近乎神秘的轮廓,线条的走向全都漫漶不清,山与山之间的界线也模糊不清。夜色里的山,能将人带进一种温软而岑寂的梦境中,暂时忘记种种烦忧。进而忘记自己是谁,在何处,在干什么。在这样的梦境里,所有方向都是出发,所有方向都是归途。

或许,山也有梦。夜色里的山,好像以群体的形式隐退到远古时它们最初的梦里,积蓄着原始而蓬勃的力量。又好像进入一种亘古未变的禅定状态,屏蔽了一切外界干扰,在思索像我这样的凡人永远也无法参透的问题。我好多次都想参与其中,无奈怎么也进不去。

山间偶尔响起一声鸟鸣,把无边的夜色划开一道口子,把山的幽静与神秘更是加深了几分。

清溪,一刻不停地流淌。一部分夜色萦绕在清溪之上。一缕缕夜色渗进清溪里。夜色也是可以如清溪一般流淌的。清溪从容不迫地接受夜色。

清溪融得进任何事物。白天里,清溪带着落叶、落花以及天空、云朵、飞鸟、草木的倒影一起流淌,泛着粼粼波光,激起朵朵水花,秀出魔幻般的斑斓色彩。夜里,所有幻影都从清溪里撤离,清溪还原成那个最本真的清溪,纯粹地清,无悲无喜地流。夜色融在清溪里,清溪融在夜色里。清溪恍若有了夜色的部分气质。夜色恍若有了清溪的某些性情。

忽然有点难过。有些清溪,竟然不在了。比如那条流经老家门前的清溪。它从村北的两座山的交接处款款而来,在村庄里拐了一个流畅的大弯,然后流向村南的山里。我曾在那条清溪里戏水,也曾在那条清溪里洗衣。我以为它会一直在那里。几年前,不知为何,那条清溪里的水量迅速变少,渐渐地干涸了。我仿佛依然能看见那条清溪在夜色里流淌,那么清丽,那么温婉。

需要珍惜这世间“活着”的清溪。

听,一条条清溪的声音,穿透更多的夜色,在那些静静倾听的人的心里撞开另一种清溪。

路,纷纷在夜色里失去了走向。时不时经过山野的车,将一条条水泥路或沥青路一截子一截子地照亮,也将夜色一截子一截子地撞开。偶尔也有人打着火把走在乡间小路上,不见路,不见人,只见一团移动的火光,像要把夜色点燃,却怎么也点不燃。

再浓的夜色也遮不住路。需要在路上的人,总能想办法拨开夜色,找到熟悉或陌生的路。总有人在夜色里行走。总有路在夜色里承载人的行走。路无所谓人经不经过。路接受热闹接受喧嚣,也接受冷清接受空寂。路被人走着走着,就通往并住进了人的心里。每个人心里的路都不一样。

就拿我来说吧。关于路,我心里首先闪现的是乡间小路。我小时候常常走在乡间小路上啊。那些年,一条条乡间小路蜿蜒在山野里,连接着一个个村庄。我最初在课本上学到“阡陌纵横”这个词,首先想到的是故乡那片山野里的乡间小路。那个年少的我,无数次看过乡间小路,边走边看,待在某个角落看。有的隐在树林里,有的依在清溪畔,有的挂在陡坡上,有的斜在农田边,弯弯绕绕,起起伏伏,一茬一茬农人在上面走来走去,把它们走得古老又厚重。尘土与野草负责盖住乡间小路上的足迹。风霜和雨雪负责雕琢乡间小路的韵致。

没有哪一次用心地看是白看了的。后来,山野里的乡间小路越来越少,但我记忆中山野里的乡间小路越来越清晰。比如,在这样的夜色里,我的眼前就会浮现它们的样子。

我还看见,所剩不多的乡间小路在夜色里愈发沉寂,像被遗忘的诗句,在夜色里飘忽得谁也抓不住。

草木,在夜色里始终从容自若。该发芽的发芽,该拔节的拔节,该开花的开花。没有一根草、一棵树在夜色里沉睡。草木一生都没有停止过行走。根向着大地深处行走。主干以及所有枝叶都向着天空行走。夜色里,所有活着的草木都没有所谓的荣枯,只有义无反顾的行走。也是没有选择的行走。停止行走的草木,都消失在时间里。总有新的草木萌生,像那些消失的草木曾经的样子,坚定而勇敢地行走在时间里。任何一株草木的行走,都是所有草木的行走。草木仿佛在夜色里思考自己的行走。又仿佛在思考与行走无关的事。

我的目光落在院子外那两棵檀树上。从我记事时,两棵檀树就站在那里,说不上婀娜多姿,但还算高大挺拔。每逢春末夏初,一簇簇淡紫色的花摇曳在枝头,不由得令人眼前一亮。很多个夜里,我在院子里,目光总是被两棵檀树给牵住。我也不知道夜色里的两棵檀树究竟对我有什么吸引力。也许是从小看习惯了吧。也不全是,院子外的树有很多啊,我的目光随意一瞥也是能瞥到的。不必弄清。妙就妙在这般恍惚迷离的感觉。

我在想,等我老了,两棵檀树还在不在这里陪我沐着夜色荒度光阴呢。两棵檀树才不会理会我的胡思乱想,它们正在酝酿一场全新的花事呢。我如今没有一朵花要开,以后可能一直没有一朵花要开。想到这里,我有些羞愧地把目光从檀树上收了回来。

起风了,檀树叶沙沙作响。一些落在檀树上的夜色被纷纷抖落。另一些夜色迅速补充上去。

庄稼,和草木具有相似的气质。都是站在大地上仰望天空的所在。都是直面风霜雨雪的生命。都是只要还有一口气就必定努力活下去的犟种。不同的是,庄稼全都是农人让其出现的,草木大多是自生的。庄稼走不出一个完整的春夏秋冬。草木能越过一个又一个春夏秋冬。

一块块结了荚的油菜仍奋力保持笔挺的姿势,一部分油菜实在承受不住豆荚的重,弯下了腰。一坡坡钻出土不久的洋芋苗,鼓足了劲,向上生长。一片片挂满豆荚的豌豆,并没有等待谁来采摘,只是在完成一次盛大而庄严的成熟。一行行麦苗,用与生俱来的浩浩荡荡的青,将夜色一再摇荡。

夜色弥漫在庄稼间,仿佛要把庄稼轻轻抚慰。庄稼迎着夜色,仿佛要借着夜色入梦。那些还在泥土里的种子,正在拼尽全力生根、发芽。泥土松动,一些夜色掉进去。

庄稼一生一世都不知道自己被农人寄予了怎样的期待与希冀。庄稼就那样迷惘又清醒地生长,生长,直到被农人收割。就像农人一生一世迷惘又清醒地一遍一遍地种庄稼、收割庄稼,直到被时间收割。

农人在夜色里睡去。庄稼在夜色里生长的样子,进入农人的梦里。庄稼地里,仿佛还晃动着农人白天里劳作的身影。庄稼是农人生命的直接延伸。趁着夜色,庄稼与农人悄无声息地进行着宿命里挣不脱的纠缠。

两棵檀树下的田地里,是母亲前几天栽的苞谷苗。苞谷苗还太小,于夜色里差不多是“隐身”的状态。不过我看得见。我分明看见一株一株苞谷苗挺直了身子,欣欣然舒展开修长的叶子。哪怕顶着夜色,也不失天真烂漫的况味。

就算夜色再黑一点,母亲也能看见她的苞谷苗。这不,母亲来到院子里,温和地看看我,然后看一看夜色里的苞谷苗。母亲看苞谷苗的眼神,平和。除了平和,还是平和,几十年来,始终没变过。我一直觉得,母亲这样平和地看是有力量的,看着看着,苞谷苗就长高了,出天花了,挂苞谷坨了。年年如此。

母亲消瘦的身影在夜色里显得更消瘦。母亲的白发在夜色里又白了一点。母亲的苞谷苗仿佛在替母亲把再也回不来的青春与活力用生长的方式再呈现一遍,夜色则恍惚了这一点。

农房,把像母亲这样的农人收留,安抚,也困住。所有农房褪去修饰,呈现水墨或素描的画意感。

有的农房很老了,好些年没有人住了,成为空房子。大多数空房子是至少有六七十年的土墙瓦房或石墙瓦房。住过的人,要么沉入了地下,要么搬走了。时光慢慢地淡化或抹去了空房子里曾经住过的人的部分痕迹。时光也慢慢地将空房子打磨出沧桑、破败、衰落、颓废的气息。白天里,空房子的空太巨大,谁看了一眼就难免心生悲凉。夜色好啊,夜色填满了空房子的空。因此,夜色里的空房子比那些不空的房子要沉重得多,清冷得多。夜色里的空房子,越看越像散落在大地上的寓言。

住着人的农房,在守住房里人在尘世间的拥有和失去、幸福和伤痛、梦与醒。一座农房,只要里面住着人,就是丰盈的——相对于空房子的空。每一座住着人的农房里都有不同的故事。种种故事在夜色里续写。可能与波澜壮阔无关。始终与素朴、平淡、真实有关。住着人的农房,不论多新,也终将变成老房子,甚至空房子。一切都无可避免。农人不管在白天里历经了什么,只要于夜色里在自己的农房睡一觉,第二天又能如往常一样,打起精神推开门,去迎接未知的生活。

我的目光所抵达的住着人的农房,都是我熟悉的农房,里面住着我熟悉的人。在夜色里,我又好像并不熟悉那些农房,也不熟悉住在里面的人。别看这些农房在夜色里一动不动。其实这些农房是有呼吸的,而且还有隐形的翅膀,可以恣意飞翔——农人的呼吸就是农房的呼吸,农人一做梦,农房就拥有了翅膀。

作为农房里必有的物件——农具,在夜色里总算可以暂时地进入休整状态。锄头,背篓,镰刀,竹筐,竹篮,扁担,打杵,犁铧,风车。大的,小的,新的,旧的,粗犷的,精巧的。整齐地摆放着的,随意放着的。沾着泥土的,被擦拭得很干净的,装着粮食的,闲置了一些日子的。每一种农具从出现的那一刻起,就身不由己。白天里,农具跟着农人在山野里出没。农具沾染了太多农人的气息,在夜色里就像农人一样,总有无处安放的疲惫,以及无声的叹息。农具也别无选择。比农人还要别无选择。

但农具始终要比农人安详得多。尤其是在夜色里。就算是被磨得锃亮的锄头和镰刀,在夜色里也并不闪着锋利尖锐的光芒,一些夜色落在锋刃上,都不急着溜走。这与农具在农人手里的果敢和坚定形成强烈的反差。但夜色里的锄头和镰刀并不能阻止自己在下一天继续毫不迟疑地迎向任何碰到它们的物,挖开或者割掉。那些装着粮食的竹筐、竹篮,在夜色里显出不可忽视的丰满和安定。是属于竹筐、竹篮的丰满和安定。也是属于农人的丰满和安定。什么也不装的背篓和竹筐、竹篮,则装着夜色,装着谜一般的过往,装着无法言说的伤痛,像夜色里眼神空洞而茫然的农人。

而那些破旧得再也不能用、早已面目全非的农具,待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在夜色里加速朽掉。而且,像那些老得再也拿不起任何一件农具的农人一样,不可逆转地越来越接近夜色。

有那么一瞬,我想长久地留在山野里,有一座自己的房子,有一个四季花开的院子,还有一块田地,不用太大,用来种点菜。更重要的是,可以奢侈地把自己放进那般纯粹的夜色里,清醒地沉醉,沉醉地清醒。我像山呀水呀草木呀庄稼呀鸟呀虫呀或者被遗弃的老屋呀一样置身于山野的夜色里,忘记我是谁,忘记过去,忘记时间。我连散文都不写了。我直接把自己活成一篇透着山野的夜色魅力的散文。我知道,如果我一直生活在山野里,肯定不会冒出这样的念头。我曾在山野里向往城市里的夜色。后来我就住进了城市。城市的夜色太耀眼太绚烂,我总是感到无所适从。我开始怀念山野的夜色。越来越怀念。

山野的夜色,是有重量的。一个人接住一丝半缕山野的夜色,从此面对任何诱惑,都不会飘起来。

但不会感到沉重。山野的夜色,始终能令人轻盈。

我在山野的夜色里,差不多处于一种禅修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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