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采
此刻,我在阳台上看一簇簇洁白的风车茉莉在初夏的风里轻轻摇曳。
花朵散发的清香萦绕着我,浸润着我,像一种温柔至极的拥抱。
真是清新而温婉的所在。还未绽开的花朵,宛若一颗颗洁白的珍珠,点缀在层层叠叠的翠绿明亮的叶子间,随风微微颤动。绽开的花朵,五片花瓣小巧精美,有白瓷的气韵,有月光的质感。尤其有趣的是,五片花瓣向同一个方向呈现出旋转的姿势。似旋转,未旋转。妙就妙在此间。
或许,确实有一种旋转存在于这一朵朵形态别致的花朵上。旋转并不仅仅局限于物理层面。有些旋转,是无形也无声的。我分明感到,有某种我无法抗拒的扑朔迷离的东西正自那形似风车的花朵上纷纷地旋转出来,一点一点旋转进我的心里,激起层层涟漪,然后慢慢地融在我心里。
同时融在我心里的,还有一串清脆的鸟鸣。是我叫不出名字的鸟,估计有六七只吧,在我家楼下那一排排樱花树、桂花树、李子树上飞来飞去,愣是不知忧愁为何物呢。
这是茫茫尘世里一小段——无尘的私语——这五个字,是在一瞬间从我心里如精灵一般跳出来的。是这鸟鸣与风车茉莉在我心里交织、碰撞后,从而自然而然又神奇般地跳出来的。
不是别的,就是无尘的私语。你知道,无尘是多么珍贵的所在,私语是怎样神秘的诱惑。
尽管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一次鸟鸣。这些天,总有鸟儿在楼下的树上停歇——我未见它们的身影,只是不断有鸟鸣叩击我的耳朵与心。这听见,也是看见。
鸟儿每次的鸣叫仿佛是一样的,让人听不出喜怒哀乐,更分辨不出关于鸟的心情和思绪的细微差异。是这样就对了。鸟的世界,鸟的语言,鸟自己懂得、鸟们相互懂得就行了,压根从来都不关人的事。人觉得鸟在唱歌或是鸟在呜咽,都是人一厢情愿的自以为是的感觉。每一声鸟鸣,究竟在表达什么,永远都只有鸟自己知道。
鸟闲着的时候是否会听听人的语言,没有答案。但人好像从来都无法拒绝鸟鸣。比如,像我这样的人,在这尘世里活着活着,越来越不爱用说出口的语言来表达什么,也越来越害怕人群里沸沸扬扬的语言。比起人的语言,鸟鸣对我更具有吸引力。
我在山野里长大。多少个清晨,我在鸟鸣声里醒来。多少个夜晚,鸟鸣声跳跃在我梦里梦外。鸟鸣声声,早已深植于我的生命里。
我承认,不论何时何地,只要一听到鸟鸣,我耳朵里,不,我心里那些杂音就被轻而易举地清除了,转而进入一个清宁而绚烂的世界。哪怕我至今都没有真正听懂一次鸟鸣。有什么关系呢。反正这尘世里我不懂的事物实在太多。我常常连自己都搞不懂。且任鸟鸣击退或消解我身体里沉积已久的阴郁、沉寂以及颓丧,还原一个如婴孩般纯净的我。
我的目光,仍停在风车茉莉上。
风车茉莉的语言,就藏在那一朵朵清丽而灵秀的花朵里以及缕缕清香里。这样的语言,一直都在。只不过愚钝的我猛然间才发现。这语言是未经修饰的,免去雕琢的。是关于纯粹的生长与绽放的语言。
这语言,在我心里漾动。我失去平静。是的,这语言甚至唤醒了我心底里的被我一再忽略的语言——它若隐若现,轻盈飘逸,恍若亦有风车茉莉的色泽、质感与清香——它也是真实得近乎虚幻的存在,比许多说出口的语言丰盈多了。
这语言,唯有用心去听。
不是所有语言都需要借助文字来呈现。人有人的语言。一朵花、一根草、一棵树、一条清溪、一枚果子、一块石头,乃至自然界万物,都有属于自己的语言。万物永远都听不懂人的语言。人也永远无法弄清万物的语言。人也有部分语言是无法用文字表达清楚的。那是属于一个人的私语,比如,无声的呐喊、克制的啜泣以及深渊般的静默,要承认,其中亦有无尘的部分。
就在此刻,更多无尘的私语正在发生,在我身边的别的花朵上,在这个城市里的各个角落,在远方的荒原、旷野、森林、沙漠、大海,以及你我头顶的天空、更远处的茫茫宇宙。
一笑。其实,那个常常躲开人群并陷入静默的我,就是在听无尘的私语啊。
我的脑海里,闪过无数个清晰的片段。
秋日,午后。我沿着老家屋旁那条林间小路散步。叶子在飘落,虫儿鸟儿在鸣叫,八月瓜和板栗在炸开,野菊花野棉花在摇曳,还有一些不知名的野花在悠然绽放。阳光从枝叶间漏下来,绘出如梦如幻的光影。种种私语生发、飘摇、碰撞、交融,忽远忽近,若即若离,又仿佛无比默契地汇成一种神秘而蓬勃的独属于树林的私语。林间的私语包围着我、裹挟着我。我唯一要做的,就是把自己打开,让林间的私语穿过我,填满我身体里所有的空。
那个在林间的我,连呼吸的声音也是无尘的——或者,我不知不觉地也在发出一些无尘的私语,和林间的一片叶子、一根草的私语没有区别。
暮春,清晨。我待在院子一角。我的目光,掠过那个我深深依恋的村庄。这算是我跟村庄的交流。我在把一些关于喜欢、也关于忧伤的私语通过目光传递给村庄里的一些所在,比如,村东边山脚下的那片竹林,村北边那一坡油菜,村南边那几条小路,村西边那几座老屋。我也在听竹林的私语、油菜的私语、小路的私语、老屋的私语。我确信,竹林、油菜、小路、老屋都以自己特有的方式回应了我一缕一缕的私语。我用心接收,珍藏于心。只是,这一切没有证据,而且种种私语总是被村庄里永不消逝的风吹远又吹近,一部分私语被吹散了,再也聚不拢。
一对燕子从我眼前飞过,洒下一串翠绿色的呢喃,将村庄里另一些恰巧撞上去的私语衬得明亮了些。
深冬,一场雪后。我站在窗前。这是特别的时刻,我骨子里就是个对雪没有丝毫抵抗力的人。我骨子里一直藏着一场雪,只有我自己能看见。大部分时间,我都忽略了这身体里藏的雪。但我只要一看见雪,就被某种类似呼应的感觉给死死地擒住了,就像一滴水跌进了大海,于是恍惚又清醒地沦陷。而且,只有雪,能让我隐约捕捉到我内心深处某些稍纵即逝的私语——与尘世纷扰无关,与如雪一般的事物很近——或许,这才是我最虔诚最深沉的表达——不必将它们变成文字,也不必发出哪怕是很轻微的声响——让它们完完整整地藏在我心底就好。雪中的我,是一个谁也不认识的我。我在雪中,也不想认识谁。
雪中的村庄,仿佛是千年以前的某个村庄,有无可比拟的疏离感;又仿佛是我梦里去过的某个地方有相似的气质,不可捉摸。雪覆盖了村庄的种种颜色,给村庄来自天空的也冷冽也热烈的白。雪那么轻,轻柔地把一些在天空里讲过的私语继续讲给村庄听。村庄静静地接住雪的私语。村庄需要雪的私语来中和那些萧索、荒凉以及疲惫。村庄暂时摁住一些原本打算放出来的私语。雪那么重,村庄里的一些事物再也承受不起,纷纷走向分崩离析——这个过程中,一些新鲜又奇特的私语便失去控制地飘出来,以至于雪中的我总是仿佛听见碎裂的声音久久地回荡在村庄里。
月光很好的晚上,我坐在院子里。我也是坐在月光里。万物和我一样,也端坐在月光里。万物在月光里陷入沉思,我也在月光里陷入沉思。月光用亘古未变的清冷无边的慈悲让万物与我的沉思有了温润的质感。
这样的沉思里,种种私语在迸发。成熟的苞谷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把从春到秋的历程袒露在月光里。那些已被掰掉并被撕掉叶子的苞谷,则躺在一家一家的堂屋里或屋檐下,用饱满且有层感的金黄接受月光的轻抚,也释放出关于完整与终结的私语。稻穗倒垂,一些落在稻穗上的月光随着稻穗一起轻颤,一些月光仿佛要扶住轻颤的稻穗,就这样,稻穗将深藏于内心的私语交给月光。银杏树举着黄灿灿的叶子,月光也压不住银杏叶不要命的璀璨与辉煌。一簇一簇如银杏叶一般炽烈又宁静的私语洒落下来,而月光负责掩饰这一点。清溪褪去了白天里那些投进它怀里的影子和色彩,做回清溪自己,恬然地接住月光。清溪的私语,是流动的,是清澈的,是听得见的,月光可以作证。青瓦的屋顶,月光在蔓延,月光填满所有的缝隙。一块一块青瓦被一双一双手堆叠成起伏的好看的形态,替一个一个家庭遮挡风霜雨雪,在岁月里修炼从容与沉静。或许,只有月光能召唤出青瓦隐了又隐的私语。一面面对天空,一面面对人间,青瓦的私语,透着禅意。
这个世间,从来都不缺少无尘的私语。缺少的是聆听的耳朵与心灵。
我继续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