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采
一个人在生活得最艰难的时候,会怎样呢?放声大哭?暗暗啜泣?不声不响?……似乎存在许多种可能,无法一一列举。
我见过一种方式,而且一见难忘,那就是歌唱。
算个独特的方式吧。
只是,当年我并不认为这个方式独特。很多东西,轮到一个人懂的时间没有到来,除了不懂,还是不懂。而一旦懂了,也不会有懂了的释然感与轻松感,甚至会怀念曾经的不懂。
唱歌的人是蔡家湾人,他跟我父亲同辈,我叫他寿二叔。他的名字里有一个“寿”字。
那些年,二叔的歌声在蔡家湾里四处飘荡。
天没亮或是刚刚亮时,他那粗犷又缥缈的歌声忽地就在村子的某处响起。二叔唱歌之前从来没有任何征兆,总是给人一种突如其来的无法言说的“游离”感觉。湾里那些早醒的、半梦半醒的人,被二叔的歌声或猛或轻地一击,也就抖擞抖擞精神或是迷迷糊糊地爬起来,在家里忙活起来,或是带上农具去干各自地里的活儿。庄稼人嘛,如何能逃过被农活召唤的命运,二叔的歌声算是一种具体而直接的召唤:别家的人已下地了,自个儿也得去了。一个庄稼人在哪个时节落后于其他庄稼人的行动,庄稼是会毫不留情地长出个落后的样子作为证据的。庄稼,是庄稼人的脸面,也是实实在在的希望。这一点,庄稼人心里跟明镜似的。一块庄稼的生长,也是一个庄稼人所有努力与期待的生长。
一个一个平淡的日子里,伴随着二叔的歌声,一湾人清醒又迷惘地忙碌着。据我观察,湾里没有哪个人对二叔的歌声表示赞许,也没有哪个人对二叔的歌声提出抗议。久而久之,二叔的歌声似乎是蔡家湾里理所当然的存在。二叔率性而唱,其他人听不听,全在于随意。这个随意大致分两种状况:一是想听就听,寂静的乡村里,时不时地有点歌声点缀一下,倒也平添几分乐趣;二是听而不闻,就像听见村里的鸟鸣牛哞一样,不受丝毫影响,该干嘛干嘛。
二叔的歌声甚至带点戏剧性。初次听到的人,难免会觉得自己的耳朵受到了一种新鲜的刺激。因为二叔的嗓子似乎根本不受控制,他的歌声像千万个孤独的兽,带着毫不掩饰的野性,从他身体里冲将出来,奔泻在青青田野,回荡在悠悠山谷。听的人往往措手不及,抵挡不了。二叔快一句,慢一句,快快慢慢,几乎没有一句是不跑调的,有时歌词也是他即兴“创作”的。只有一点,从来不变,就是二叔唱歌始终很大声,大声得接近豪迈。但凡二叔张口唱歌,在蔡家湾的任何一个角落都能听见。当然,二叔不是唱给湾里任何一个人听,他只是唱给他自己听。不过也不一定,或许二叔自己都没听自己的歌声。二叔大声唱歌的时候,“一部分二叔”常常去向不明。
二叔唱歌还有一大特色——没有唱过一首完整的歌。“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大风从坡上刮过……妹妹你坐船头,哥哥在岸上走,恩恩爱爱纤绳荡悠悠……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大河向东流啊,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啊……”二叔唱得那么无厘头,却又那么有趣味。他总是在多首歌曲之间胡乱切换,听的人永远都不知道他下一句会唱什么。二叔的歌声可能一点也说不上好听,但足够有意思,听到的人常常会忍不住发笑。这一笑,好像一些烦忧也随之不见了。
二叔就这样唱着歌,或是背着背篓提着打杵,或是扛着锄头握着镰刀,大步流星地奔向属于他的田地,耕种,收获,再耕种,再收获。从春到冬,又从春到冬。
二叔的歌声里,往往和着风声、雨声、虫鸣声、鸟叫声等,各种声音在天地间碰撞、交织,构成一首首随性而芬芳的乡村风情曲,把个村庄萦绕得清新淳朴又古灵精怪。
二叔的歌声里,有时也和着一些吼声,以及骂声。那是二婶在吼或骂二叔。二婶吵架的功夫堪称一流,方圆几里无人能匹敌。二叔的歌声在二婶的吼骂声里狼狈不堪。但二叔就是二叔,老婆吼,随她吼;老婆骂,由她骂。二叔只当自己是聋子,照旧高歌一曲接一曲,一刻也不停歇地干活。
记得有一次,二婶在家里又发出很愤怒的吼声,紧接着,二叔的歌声就响起来了。二叔的歌声显然要比二婶的吼声响亮多了,这还了得?二婶肯定更生气了,吼声的音量再升一个八度。二叔眼见情况不妙,立马不唱了,背上背篓就火速逃往他家最远的一块田。二婶无可奈何地望着二叔的背影,吼声也就渐渐弱了下来。懂得适时闭嘴,二叔精着呢!
二婶是个病人。因做结扎手术出现意外,再也不能下地干活了。那几年,二叔和二婶所生的一个女儿两个儿子也都还小。二婶模样生得好看,是个要强的人,也是个能干的人,就是脾气不太好。自从二婶病了以后,二叔不得不一个人干着家里的所有活。二叔的家境本就不好,自二婶病后,日子过得有多艰难,可想而知。
二叔知道二婶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女人,也心疼二婶身体落下疾病。他只有拼命干活,才能让一家人过得好一点。沉重的生活压力没有给二叔喘息的机会,但也没能击垮二叔。唱歌,可能就是二叔化解一切烦忧的方式,也可能是二叔获取一点力量的办法。
二叔干着活唱着歌,一日一日,一年一年,孩子们大了,生活日益富足了,二婶也不再吼二叔了。可二叔的背也驼了,头发也白了,走路也不带风了。还有,二叔的歌声越来越少了。
终于,二叔的歌声从蔡家湾消失了。已消失十年左右了吧。
不再晿歌的二叔,正在加速衰老,尽管二叔看起来是那样安详。
好几次,我回老家看见二叔,他带着那些跟随他许多年的、像他一样苍老的农具,慢悠悠地走向田地。我看着二叔,就像被一种神秘又巨大的力量钳住了——我仿佛听见,那个年轻的二叔在村庄的某个角落里,悠然唱着谁也听不懂的歌……
二叔的歌声,是一种存在,是一种生活,是一个人努力活过留下的痕迹。我把它写下来,表示我的敬意,以及思索。
愿每一个遭遇困苦的人,试着给自己一点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