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采
骄阳似火。持续多日的高温晴热少雨天气,给人一种整个秋天似乎要被省略的节奏。
为了缓解“秋老虎”带来的烦闷,那个午后,我沿着村庄里一条林荫小路散步。林中落叶缤纷,清风扑面,草虫低鸣。不经意间,闲适与宁静填满了我的心房。
我走得很慢。我的目光,在急切地搜索从前的许多个秋天里我在那条小路上遇见的一丛丛野菊花。
有点失望。记忆里那些蓬勃清新的野菊花,这个秋日里竟一朵也找不见。
快走到小路的尽头,依然不见野菊花的影子。我心里暗想:多半是天气原因导致野菊花在这个秋天无法孕育花苞,或者将推迟孕育花苞,或者要等到明天秋天才能再见到野菊花。
就连老家院子外那几棵桂花树,也迟迟未见有开花的动静。往年农历七月底就满院桂花香了。也只止老家院子里那几棵桂花树没开花,这个秋天已过去了大半,我还不曾在我所居住的城市以及故乡的村庄里嗅到一丝半缕桂花香。
明天就是中秋节了。也不知那些本应是这个时节开花的植物是不是比我更盼着秋那份独有的凉快快降临,盼着绵绵的秋雨从高高的天空里款款地落下来。我不知道是我心里的焦灼与无奈潇然地投射到草木之上,还是草木自内向外散发的某种游离在茫然与期冀边缘的气息悄然地浸入了我心里。
正恍惚间,小路的尽头,一簇红果果不由分说勾住了我的视线。
快步走近,呵,原来是一簇成熟了的番茄。就一根番茄,快要干枯的藤蔓依然紧紧地缠绕在在竹竿搭的架子上,叶子几乎全部枯萎了,仅剩几个红红的果实挂在枝头。
这根番茄的四周,是架不住近期的高温暴晒纷纷枯死的白菜苗、葱、苕藤子以及草。蓑败、荒芜、死寂以具象的方式被阳光照得淋漓尽致,无处隐遁。
不知这块田地是谁家的。看这情形,应是很久没人来打理了。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也很难相信,同一块田地里,历经同样的高温暴晒,竟然有这般“明艳地活着”的存在。这根番茄像个意外。更像个奇迹。
看,每个蕃茄都鼓胀饱满,水灵润泽,红得泛光。没有丝毫遭受艰难困苦的样子。
而生长这根番茄的田地,满布因干涸而裂开的口子,像一张苍老又荒凉的脸。生机正在田地里加速消失。死亡的阴影已经将这根番茄层层包围。
一定是拼尽全力把养分从根部输送到枝头的果实。一定是怀着不到最后一刻不放弃活得绚烂的本心。
这根番茄,初见,美到我了。多看了几眼,震憾到我了。
番茄不言。从生到死,番茄都不言。
番茄无所不言。当我再一次凝视那宛若红宝石的番茄的时候,一种奇特的感觉迅速在我心里蔓延开来,以致于我不由得挺直了身子。
是一束束光焰催生出我心里那奇特的感觉。是的,有比阳光更猛烈的光焰自番茄的内部无声无息地散发出来。正是靠着这般素朴寻常又近乎不可思议的光焰,番茄才在如此恶劣的天气条件下顽强地活着,才向着整个大地和天空举起如此美好的果实。
听,番茄在讲述。惊心动魄地讲述。波澜壮阔地讲述。不顾死活地讲述。
没有目的。没有虚饰。只有真实。只有残酷。
所有的讲述都藏于一个默字。默如雷霆。
默是唯一的外在形式。
从哪里打开都是鲜活明亮的片段。从哪里倾听都是直击灵魂的声响。连赞美都是多余的。这就是生命本身的语言。
这根番茄的主人,想必已经放弃它了,以为它早就枯死了,更没指望它结出什么果实——那么,这根番茄的果实多半会免于被采摘——或者说,我潜意识里希望它们不要被采摘,以保持这姿势在原地。这姿势,透着与生俱来的倔强、果敢以及气度。是活在这尘世里一种不耀眼却令人肃然起敬的姿势。
没有悬念。失去光泽、走向干枯、化为尘土,是这根番茄最终的结局。伤感更是多余的。结局是注定的。过程绚烂就很好。结局处的结语,也是默的一部分。同样充盈着清绝的声响,叩击人心。
我终于还是在这根番茄面前产生了羞愧之情。我生命里某些类似或接近于这根番茄的秉性、生机以及力量,一点一点消散在时间的深处,着实所剩无几了。很多时候,我除了放任自己枯萎,已然无事可做。
我不能无视我茫然无助地走向枯萎。我也不能阻止我慌乱无措陷入近乎绝望的境地。
我用——默——把自己包裹起来。这究竟是逃避还是救赎,我也说不清。
默得久了,就习惯了默。也喜欢上了默。
我活得越来越像山野间的草木。我严重怀疑我的前世是一根草或一棵树,无名无姓,无牵无挂,无拘无束,在山野间自由自在地活着,不然我怎么一靠近草木就觉得无比亲切呢。
更令我着迷的是,我与草木在一起的时候,仿佛彼此的默就是最直接最坦诚地交流。我有很多藏在心里的话,只愿意让草木知晓——全都隐在默里——我默默地凝视草木、触碰草木。草木的心语,不愿意被任何人知晓——默是拒绝,是明悟——草木默默地做自己,不理会任何人,草木的世界里没有人。没有什么能证明我与草木之间以默为秘密纽带为交流是真的。没关系。一切真的存在本来就无需证明。
草木之默,和我面前这根番茄的默本质上是一样的。
时常跟草木待在一起,互不打扰地默着。我的默,沾染了些许草木之默的质地。
默着默着,我发现,我竟然找回了一部分曾经离我远去的生机与力量。不仅如此,我还于默里获得了另一些未曾预见的生机与力量。——或许,这就是在慢慢地见自己。在时间里,终于见到那个完整又破碎、热烈又清冷、绮丽又荒芜的自己。
需要默。
往时间深处瞥一眼,我还见到了那个早就与默无限靠近的自己。
年轻时,我学过几年绘画。大抵我的默是在那时候于心里萌生的。我沉浸在默中而不自知。多年后,我确定,我之所以曾经痴迷于绘画,其中有一个不可忽视的因素,那就是与画有关的默。
说到底,我痴迷的是一幅幅画传递给我的审美、情感和思想,以及一些我无法用语言也不想用语言描述清楚的东西。我更痴迷的是用线条、色彩、明暗等去阐述我对绘画对象的理解、顿悟以及提炼,也包括一些我恍然捕捉到的无法解释亦无法归类的所在。
这是个从来没有标准答案且充满未知况味的过程。每一幅画传递给我的感觉不一样。每一幅画在不同的时刻传递给我的感觉不一样。我对每一个绘画对象的感知不一样。我在不同的时刻对同个绘画对象的感知不一样。一切尽在不言中,一切都妙不可言。
画里画外,这一切都以默的形式发生。一切都飘荡在默里。一切都封存在默里。画,默着。绘画者,默着。画与看画者的交集,于默中进行。绘画者与其画之间的交流,于默中进行。只能是默着。有些东西,一出声就飘散了、变形了,甚至碎掉了。
语言文字不能抵达的地方,画能抵达。
人心里某些极其隐秘的角落,画能照见。
那些始终默着的画里,从来都隐着雷霆。为什么总有人在画前沉思,为什么总有人看画里眼里闪现奇异的光,为什么总有人一想到某幅画就安静了,是画里的雷霆在人心里震荡、洗礼、抚慰。此间雷霆,能看见也能听见。但不是每一双眼睛都能看见,每一双耳朵都能听见。此间雷霆,只对应那些与之产生共鸣的心灵。
绘画,是画者将其心灵与世间万物万象之间由碰撞而迸发的雷霆以线条、色彩等定格在纸上。因此,这世间不存在一模一样的画作。每个画者在绘画的过程中产生的雷霆不一样。没有自内心里生发的雷霆加持的绘画,必定只能流于技巧,止于平庸。当然,绘画者在作画的过程中,心里产生雷霆不一定都是激烈狂放的。也可能是平静如水的。你知道,有时候,一个平静如水的眼神比一个凌厉如刀的眼神更具杀伤力。取出心里真实的雷霆,用画笔挥就,画才是活的,才有可能在某个瞬间打动某双眼睛以及某颗心灵。
在看画者的默里,无不隐着雷霆。被一些画深深打动过的人一定明白那种奇妙的经历:只需一眼,心灵就与画产生强烈的对应,仿佛进入一个无法解释又无法抗拒的世界,那里离尘世很远,离自己很近。你接近或者无限接近某种你似曾相识或分外渴求的所在。你又像是进入某种真实的梦境,你不愿醒来。
几年前,一个寂静的深夜,我无意间在网上刷到瑞士画家康拉德·乔恩·戈德利的画作,一下子就被那粗犷凌厉的笔触所构成的强烈的光感与结构给吸引住了。画中的冰山至冷至纯、至真至幻。仿佛有一万匹烈马奔腾其间,在天地间激荡起摄人心魂的陡峭、壮阔、苍茫以及璀璨。雷霆万顷之势从画的每个角落里奔涌而出。与其说那是自然界的冰山,还不如说那是画家独特精神世界里的另一种冰山,省去细枝末节,忽略所有外在固有经验与理解,直接亮出所见与所感的冰山之骨头与灵魂——这是否就是像我这样的看画者关于冰山这一意象潜在的追寻与认定。
一直喜欢日本画家东山魁夷的画。在我的书房里,有三本书是我反复看过的,那就是东山魁夷的《青色风景》《白色风景》《橙色风景》。东山魁夷的画有一种神奇的力量,总能令人静下来。就像在世界的尽头,一切都尘埃落定,一切都归于沉寂。归于永恒如时间的默。仿佛默里没有雷霆。只是仿佛。那是不显山不露山的雷霆,深藏于那般如梦如幻的线条与色彩之中。那样的雷霆,能迅速占据一个人的整个心灵,席卷一个人的前尘过往,把一个人带进一个陌生新奇的又好像似曾相识的世界,那里静谧、空灵、丰盈、悠远。
画,能在一瞬间给予一个人恍若隔世般的梦与醒。
一个人久久寻觅的某种贩依,或许就隐在某幅画里。
怎能不看画呢。没有认真看过画的心灵,是对自己关闭了一扇门。
而打开了这扇门的心灵,一定染上了如画般的默。一定再也无法舍弃这样的默。
回到默这个字更广阔的包涵上来。
后来,除了在看画中、绘画中,我进入默的状态,在更多的场合以及时刻,我也习惯性地保持默的状态。
默,是会令人上瘾的。
在默里,我可以放任那个本真的我忘乎所以地活着。而那个心为形役的自己,则被我一再淡化,或者被我视而不见。这是我最后的倔强。
而我在默里,一次一次握紧我的雷霆——我因此不再是一无所有的人——我走到哪里都安然自若。
我正视并珍视我的默里闪现的种种雷霆,有时将其以更深的默掩埋得了无痕迹,有时将其化为眼里的一道光看向茫茫尘世,有时将其变成一行行字在纸上行走。
更多的时候,我对我的默以及我默里的雷霆不作任何主观性的干预,只是像个局外人一样冷冷地观察,然后微微一笑。
再看看眼前这根番茄,阳光依然猛烈地打在番茄之上,番茄比先前似乎红得更艳丽更决绝了。
我的默,还不够纯粹。我需要向这根番茄学习。
攒紧一抹番茄传递给我的默,转身离开。秋凉来或不来,我已不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