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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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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1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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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黎明到来之前醒来

黎采

一抹光从窗帘的缝隙里透进房间。是此刻房间里唯一的光。

这光,是弯弯的上弦月散发的光以及小区院子里未熄的路灯的光融在一起所形成的光。这光,柔润得近乎慈悲。

她静默地看着这光。

她看这光的眼里也是有光的。她确信,这个在黎明到来之前醒来的她,眼里是有光的。就算窗外没有光照进来,就算整个世界被夜的黑无情地覆盖。

这光,是直接照进了她心里去了的。这光,正在她心里展开某种类似抚慰的行动,同时重构某些早已破碎或接近破碎的东西。她一动不动,她不要惊动这光。她需要这光经过她,充盈她,修正她,重塑她。

只要在黎明到来之前醒来,她通常都不会再睡着。醒着,是个不错的状态。而且是不被打扰地醒着。

醒着,才能看见、听见许多珍贵的所在。

是的,她的双眸正在借着光看见些什么。她的耳朵,则无需借助任何外在的事物,正专注地听着窗外的世界。

窗外,静。是黎明到来之前特有的静,浩瀚,庄严,神秘。是仿佛来自远古又新鲜浓郁的静。像在对昨日里,不,对漫长得没有边际的从前的所有喧嚣进行着最新一次的清除、融解、净化。

静得听得见窗外不知名的鸟儿的鸣叫,那般清脆干净的声音,把夜色划开一道道明亮的口子,在她心里划开一串串明亮的音符。静得听得见微风拂过窗外的桂花树、樱花树、李子树和一些她叫不出名字的树的声音。呵,微风与树叶一相遇,便奏响即兴的小曲,轻柔,舒缓,夜色被奏得颤了又颤,她的心也随之颤了又颤。

静得也听得见自己呼吸的声音。她像听鸟鸣、听微风拂过万物的声音一样,听着自己呼吸的声音。实在美妙!她感觉,她的呼吸和鸟鸣、和万物在风中发出的声音有一些相似的韵致以及秉性。只是代表活着的呼吸,纯粹,真实,简单,热烈。无关尘世的尘。她想,她将努力保持这样的呼吸,穿过余生的每一秒。

透进房间里的光不增不减,窗外的静也不增不减,时光仿佛忘记了流动。她也仿佛进入了一种不增不减且不进不退不来不去的状态。那个在喧嚣的人群中总是格格不入的她,就是因为不想从这般状态里走出来,这使她总是自带一种无以破解的疏离感。不过,她并不打算褪去她与生俱来的疏离感。不然她就不是她了。她活在这个世间最后的倔强,就是允许自己做自己。

她还是不可避免地皱了皱眉头。她已经好些天没有写散文了。有两个她在极限拉扯。一个她渴求突破自我,写出一点真正拿得出手的东西。她甚至因此产生了一种难以遏制的前所未有的冲动,她分明感到有一些扑朔迷离的句子在她身体里涌动,必须得找到一个出口,必须得变得一个一个字立在纸上。一个她陷入深度怀疑,恐怕穷尽余生也写不出一篇经得起时光检验的作品,也许就此停手才是明智的,只做个虔诚的读者就好,读遍那些在时光的长河里熠熠生辉的作品也是一种享受,或者说,更是一种修行。《百年孤独》《霍乱时期的爱情》《局外人》《窄门》《悉达多》等文学巨著,如星辰一般闪过她的脑海。她深知自己的平庸与渺小,她常常为自己曾经写下的那些文字感到万分羞愧,那确实是些愚蠢又可笑的东西。

不过,她并不抗拒这拉扯。她已习惯了这拉扯。这令她好像也拥有了黎明到来之前的那种静。

有些静里,从来都藏着风暴。

这会儿她的静就属于这种静。只有她自己能看见,她心里的风暴是怎样的生发、翻卷、冲撞,久久不散。心里的风暴越猛烈越狂野,外在所显现的静就越彻底越决绝。

没有第二种可能。风暴散去,她将在某个时刻被某种灵感或某个细节击中,兴奋又冷静地开启新一场写作之旅。一路上充满新奇与挑战。总有瑰丽而奇异的色彩在其间闪现,也总有满布沟壑、迷雾与峭壁,她将把自己的灵魂以裸体的形式去感受去捕捉那些稍纵即逝的关于美与真的所在,然后或快意或郑重地化为一行行字。

也化为她在这个世间认真活过的证据。再没有比这更好的证据了。尽管她不停地写的目的从来都不是证明什么。她写着,她活着。就算她忽然离开这个世间,有一部分她依然是活着的,那就是她从内心里取出的文字。换个说法,自从她迷恋上用文字去解读自己与这个世间碰撞出的“火花”,她就觉得自己有了两条命。那条在世间“心为形役”的命,能接受一切轻视,也能接受任何羞辱,她不还口也不还手。她唯一的反击,就是将她的另一条命,也就是她那些取自于内心深处的文字,虔诚而慎重地放在时间里。

透进房间里的光似乎亮了些。她身外身内的静似乎都加深了一分。离一个新的黎明又近了一点。但她并不期待黎明。她不记得是从何时起,她就不再期待黎明的到来。她甚至有点害怕黎明的到来。她其实也不是害怕黎明的到来,而是害怕黎明到来时以及到来后,有可能出现的那个一不留神就陷入说不清的恐慌与茫然的自己。

她珍惜黎明到来之前的时光。醒着也好,半梦半醒也罢。

就着这光,这静,她的目光和耳朵穿过高楼林立的城市,伸到旷野里。旷野之于她,有着无可替代的吸引力。或者,她本质上就是旷野里的一根草。草是不能离开旷野里的泥土的,否则就会失去一部分的生机。她把目光和耳朵伸到旷野里,差不多算在作自我修复与拯救。

她看见,一些花儿正在绽开,一些草儿正在长高,一些庄稼正在拔节,也有一些花儿正在凋零,一些草儿正在枯萎,一些庄稼正在倒伏。旷野里每一种植物都依着时节、依着自身与生俱来的节奏,自在、从容、坚定地演绎着从生到死的辉煌与壮丽。不必作无谓的比较。每一种植物都独一无二,都在短暂或漫长的一生里曾展现或正在展现风华无限。

她听见花开的声音,草长的声音,庄稼拔节的声音,花落的声音,草枯的声音,庄稼倒伏的声音,以及旷野里万物的声音,所有的声音汇聚在一起,构成生生不息的旋律。哪怕是最细微的声音,也是这生生不息的旋律中不可替代的所在。

一朵花就活成一朵花的样子,一根草就活成一根草的样子,一株庄稼就活成一株庄稼的样子。无需纠结。不必挣扎。

一个选择了用文字与万物交谈,与自己和解的人,就要勇敢地向整个世界交出自己最真实的样子。

她忽然觉得,在黎明到来之前醒来,恍若新生。

那是一个初秋的月圆之夜。

她在老家的院子里看夜空、看月光下的村庄,一直到深夜。这些年每次回到老家,她都会晚睡。夜色里的老家以及老家所在的那个村庄,对她总有种平和又强劲的吸引力。她深信,一定有什么隐在这吸引力的后面。这简直令她欲罢不能。哪怕直到现在,她好像什么也没有抓住。

她入睡的时候,村庄已入睡好一会儿了。从前许多年的秋月夜,村庄还没入睡,她就入睡了。如果可以穿越到从前,她一定不会那么早睡,她要用那个青春年少的意气风发的她把夜色里的村庄一再打量。天呐,她错失了多少美好而珍贵的所在啊!她后来的晚睡,像是要对从前的早睡进行改正、弥补、追回。

村庄还是从前的村庄。村庄不再是从前的村庄。

她还是她。她不再是从前的她。

好在月光从来不变。她睡着了,月光抚慰着她。跟她没睡着时给出的抚慰并无差异。

她醒了。无需摁亮手机屏幕看一看时光被人定义的数字。凭直觉,她知道,黎明离她醒来的时刻并不远了。

那就醒着等待黎明呗。反正她挺擅长这么干的。她笑笑自己。

月光愈发明亮地照着村庄,照着整个大地——她睡前没有将窗帘合上——她舍不得把月光关在窗外。

月光透过窗,在她床前的地上勾勒出窗棱的影子。她伸出手接住一缕月光,然后握紧。一并握紧的,还有她的寂静欢喜。

蛐蛐儿在窗外叫呢,仿佛在应和她的寂静欢喜。还有屋旁林子里的鸟,以及谁家的狗呀、猫呀、牛呀、羊呀,时不时地叫几声,那些声音,全都飘忽得像一场接一场的梦呓。

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像进入一场又一场悠长散漫的梦境里——她回想起从前在村庄的夜晚里的种种片段。

也是初秋的某个夜晚,月光很好。

她坐在院子里那棵大泡桐树下,脑子里想些漫无边际的事。她的眼神因此而变得迷离,她的思绪长出的翅膀带着整个她飞翔。她轻盈得像一片月光。

祖母坐在院子东侧,祖母的白发在月光里显出一种近乎飘渺的柔软与温煦,不再像白天时耀眼得叫人担忧。祖母微胖的身子靠在一把木椅上,木椅发出一串咯吱咯吱的声响。祖母的右手习惯性地拿一把破了好几个洞的棕叶扇,慢慢地前后左右扇动,以驱赶靠近她的蚊虫。月光在祖母的棕叶扇上跳跃。

祖父在祖母一旁坐着。祖父不理会蚊虫,祖母时不时地把棕叶扇对祖父的身边扇几下。祖父要唱歌。祖父一闲下来就爱唱歌,先唱一首《我们都是神枪手》,接着唱《滚滚长江东逝水》,然后唱山歌。祖父唱得兴起,站起来,在院子里边走边唱,且双手打着节拍。祖父的歌声在月光里起起伏伏,一部分往夜空里的高处飘,一部分往村庄深处沉。

父亲则坐在院子南边一角。父亲好像被月光施了定身法,一动不动。父亲看着南边的夜空,又好像什么也没看。父亲进入了一个只有他自己的秘密世界。在那个世界里,父亲在锄着另一种土地,在收割另一种粮食。月光雕琢着父亲的轮廓,月光顺便也雕琢着父亲的心,以至于父亲看起来和白天里的父亲根本不像一个人。

母亲闲不住,母亲走到院子一旁看看她养的花,沐着月光的花接受母亲的巡逻,母亲满意地点点头,然后回到院子里,从墙上取一串晒干了的四季豆,放在竹筐里,然后坐下来,往腿上放一把竹筛,再拿起一根四季豆,剥开枯脆干瘪的壳。伴随着或清脆或低回的破裂声,一粒粒饱满圆润的豆子掉落于竹筛里。母亲动作麻利,破裂声和豆子在竹筛里蹦跳的声音快速地交替、交错闪现,像在弹奏月光。

她拖一把椅子到母亲身边,坐下来跟母亲一起剥四季豆种子。母亲也不说话,只是温和地看她一眼。她学着母亲的样子,拿起一根根四季豆,不停地剥壳。破裂声更密集了,豆子在竹筛里蹦跳得更欢了。她心里有一些东西也在跟着一起蹦跳。一些月光躲闪不及,被碰得东倒西歪。

那是一个黑漆漆的夜晚。

天黑之后,村庄里停电了。夜的黑瞬间占据了天地间。村庄陷入铺天盖地的黑里,仿佛再也动弹不得,又仿佛玩起了失踪。不,村庄在夜的黑里变成另一个她不认识的村庄。一户户农家里亮起的蜡烛或煤油灯的微光,在夜的黑里晕开一朵朵神秘的小花。

停电的夜晚,村庄里的人都睡得早。那晚她也睡得早。

她做了一个可怕的梦。梦里,她走进了一条幽深又阴翳的峡谷,一阵紧一阵的冷风吹过她,她身边的树木和石头全都像妖魔鬼怪一样地向她逼近。她拼命地想逃离,却怎么也找不到出口。她要大声呼喊,呼喊卡在喉咙里,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她胡乱地挥动双手,双手像被什么抽去了力气似的,什么也赶不走。

峡谷越来越暗了,她就要被峡谷吞噬了。绝望使她忽然间迸发出一股子力气,她喊出了声——把梦喊停了,把自己喊醒了。

她睁开眼,满眼都是黑。仿佛她正置身于梦中的峡谷。或者,黑夜就是一条漫无边际的阴森逼仄的峡谷。和梦里一样的恐惧一下子从四面八方袭向她。她快要窒息了。

更要命的是,曾经听过的那些鬼故事竟纷纷从她脑海里冒了出来。祖母讲的:祖母的一个伯母去世当晚,祖母清楚地听到大门被敲了几下,开门一看,啥也没有。祖母说,那是人死后在收脚板印(生前走过的地方留下的脚印)。哥哥讲的:一个黄昏,哥哥推着自行车独自经过邻村那条偏僻的上坡路时,先是看见一个身高近两米的男人穿一身黑衣大步流星地从前方的路上走下来,哥哥没在意,哥哥推着车继续往上走,哥哥忽然觉得身后好像有人,于是回头看了一下,身后并无人,再转过头,前方的黑衣人也不见了。母亲讲的,大伯母讲的,舅舅讲的,她所听过的每一个鬼故事,硬是不受控地接连不断地在她的脑海里闪现,形成种种阴森至极的影像。她的身心被巨大的恐惧填满。夜的黑进一步加深了她的恐惧。她坠入黑与恐惧的深渊。

她比任何一个夜晚都渴望黎明快点到来。只有黎明能将她从恐惧的深渊里拉上来。

她感到,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她离黎明太遥远。

她听见自己的压抑的呼吸声和急促的心跳声在空气里慌乱无措地飘。

她多么希望她家那条老黄狗叫几声。那条该死的狗,平时不是有事没事都爱叫么,这会儿好歹叫几声,把夜的黑叫淡一点点,把她的恐惧给叫破呀。狗可能正在做美梦呢,或者在思考狗生,反正就是半声都不叫。或者,谁家的猫叫几声也好哇,猫不是动不动在夜里没完没了地叫嘛,可这个夜晚村庄里的所有猫像开过会似的,全都闭嘴了。要不,家门口的公路上过一辆车呀,她祈愿着。车灯的光会划破夜的黑,车灯的光与响声会将她从恐惧中拉出来。她竖起耳朵听,也没听到有车从远处驶来的声音。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听到了村庄里某只公鸡的一声响亮的长鸣。她长舒一口气。她第一次觉得公鸡的叫声是那么动听,甚至是温馨的。紧接着,村庄里更多的公鸡纷纷叫了起来。夜的黑被叫出了好些破绽。恐惧感终于如纸老虎一样,慢慢地从她心里消退了。

她像重新活过来一样,欣然迎接黎明前的曙光。

盛夏的一个夜晚。

她因参加一个文学活动,住在一个海拔1700米的森林小镇里。

白天里的活动一结束,她就回到旅馆的房间。

凉爽。是大自然特有的凉爽。清凉的山风吹得满房间都是。房间里没装空调。根本用不着空调。

黄昏时分,她站在窗前,看远处长满日本落叶松的群山绵延向天边。而天边,一场绚丽至极的晚霞正在纵情燃烧。

有点奇妙。她感到,她既跟着青翠欲滴的群山义无反顾地青翠着,也随着瞬息万变的晚霞奋不顾身地燃烧着。她似乎忽然间有了某座山的姿势,也有了晚霞的色彩。她脑海里仿佛充盈着某种不可思议的东西,又仿佛一片空白。

当最后一抹晚霞消失,群山的轮廓也渐渐模糊不清。暮色不动声色地淹没着大地上的一切。包括她心里那些奇妙的感觉。

那个夜晚,她睡得早,刚过十点她就躺下了。她想融在那带着一些草木气息的清凉里,一觉睡到次日天大亮。这对她来说,差不多算一种奢侈的睡眠。那个十多年前已把家安在喧嚣无尽的城市里的她,于很多个夜晚,像一只困兽,难以入眠。哪怕她睡前看书,听音乐,哪怕她在一个个热浪翻卷的夏夜里把空调开着制造清凉。

大自然所散发的清凉是有治愈作用的。至少,那个夜晚,她发现,一直纠缠着她的焦躁、烦闷以及颓丧全都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平静、安宁和欢喜。这样的她,甚至带点感恩地睡着了。尽管她也不知道究竟要向谁感恩,感恩什么。

她醒了。她以为已是第二天清晨。

她下意识地看了看窗户所在的位置。她睡前没有把窗帘完全合紧,留了一道一尺来宽的缝。窗外微弱的光和浩大的宁静提示她:是深夜。

至于具体是深夜里哪个时刻,她选择了忽略。

她也想忽略那个醒着的她。但是她办不到。她从来都对那个醒着的她毫无办法。

她想,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在一个深夜,静静地等待黎明的到来,也是一种不错的体验。

有那么一刻,她有点羡慕那些生活在这个森林小镇的人。他们从不被炎热追赶、侵袭,安享一个一个夏夜。他们一定睡得安稳而踏实吧。而且,每天清晨醒来,山野的气息就入眼入心来,多么美好啊。当然,她也知道,不管一个人生活在哪里,都有属于自己的愁与苦、伤与痛,是难以被任何外在的事物所排遣的,更难以消解。

她只是一个匆匆的过客。等到天亮,她去参加活动余下的环节后,就要离开了。

猛然间,她觉得自己是个外人。这个森林小镇里所铺展开的烟火人间里的外人。

她与这里的一切都不熟悉。那些巍巍挺立的日本落叶松,那些摇曳在林间的淡紫的、浅黄的、洁白的野花,那些纵横交错的林间路,那些依偎在山脚下的大大小小的农田,那些点缀在林间田间的疏疏密密的房屋,以及那些出没在林间的飞鸟的叫声与隐在草丛里的虫子的鸣叫,她白天里用心感受过,她仿佛离它们很近,甚至几乎融入其中。深夜里醒来的她才发现,她与这里的一切其实有着无法缩短的距离感。包括这里的空气,她呼吸了差不多一天一夜,还是不熟悉。或许,这才是她与这里的一切真正的关系。这里的空气也对她不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等,都对她不熟悉。

她不想骗自己。很多次,她出门在外,夜宿他乡,在黎明到来之前醒来,她都会莫名地生出陌生感。陌生又孤独。

她感到,此刻她就像一座孤岛,漂浮在夜色营造的海里。白天里她在这里看到的一切,仿佛全都化为乌有,不,化为夜色的一部分,也就是海的一部分。这海比天空还要阔大。她看见无边无际的苍凉在时间里蔓延。

所有的喧嚣退远。所有的幻相消失。再没有所谓的方向。所有的方向都通向虚无。也没有所谓的出发与归来。出发即归来。归来即出发。结局是注定的。逃避是愚蠢的。

或许只有过程带一点诱惑的色彩。终归是沉静而温润的色彩,接近于生命本质的色彩。像日本画家东山魁夷的作品《路》《晚星》里的那般色彩,洞穿所有浮华,贯穿生命本身,无限接近生命里原本所蕴藏的诗意也禅意的内核。

她轻轻地抬了抬手臂,卷起一层无形的浪,于夜色之海里无限蔓延开去。这奇迹般地减弱了她在尘世里所沾染的尘。也进一步加重了她作为一座孤岛的孤与独。

也没什么。某个作家早就说过,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每个人都在属于自己的孤独里过完漫长或短暂的一生。一个人只有在看见了自己的孤独之后,才会获得某种不知来自何处的勇气以及暗示,然后重新看见自己,接受自己,并成为自己。“人只有一个使命:走向自我。”赫尔曼·黑塞是自我的,如同夜空里的一颗星星,闪耀着永恒的光芒。

她瞥了一眼窗外。窗外的夜色依旧很浓,好像把黎明隔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也把那个会在黎明时变成的另一个她隔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她平静地把目光收回来。她对每一个她都不再抱有曾经的或厌倦或期待的情愫。每个她交替出现,不就在真实地完成整个她这一世的过程。她并不是分裂的。哪怕她的破碎恐怕是无法修复的。她只是渐渐地学会了一种本领,那就是:像个局外人一样,静静地看着自己。这样看得多了,她就对自己就慈悲起来。她发现,对自己慈悲了,对万物都能轻而易举地慈悲。

夜色真是神奇的所在。她想。夜色使人沉迷,更叫人清醒。尽管沉迷与清醒的界限并不清晰。尽管她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沉迷的还是清醒的。或者,她是清醒地沉迷着。

她还是希望黎明不要那么快到来。她承认,她还是不适应黎明到来后白天里的许多事物。说到底,她还是不适应这个世界,比如,这个世界里的虚伪、贪婪、客套,以及拉帮结派、尔虞我诈、颠倒黑白——白天里,这些上演得尤其明显。在黎明到来之前,她至少有种逃离的错觉。

她总是想逃离。无处逃离。这令她成为别人眼里那个冷漠至极的家伙。

这是不是意味着她离找到自我又近了一点——她有什么理由不相信赫尔曼·黑塞的另一句话呢——“那些不适应这个世界的人,其实已经快找到自我了。”

那是她到南京的第二个夜晚。

她一上床就睡着了。她实在太累了。

跟任何一个夜晚不同的是,这个夜晚,她的心里是揣着一条河睡的。她把自己在一条河里放逐了约40分钟。于是,一条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晰地奔涌在她心里。

不是别的河。是秦淮河。

一定是秦淮河在她心里奔涌得太过猛烈,在黎明到来之前,她竟然醒了。

她仿佛不是在酒店的床上醒来,而是还在秦淮河里飘摇。她睁着一双倦意未消的眼睛,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床头那盏壁灯散发的微光。呵,这般朦胧柔和的光,和萦绕在夜晚的秦淮河的光有一些相似的韵致。

她想,黎明到来之前的那一截子时间里的秦淮河,应该处于难得的宁静中吧,应该可以短暂地做回秦淮河自己吧。只是,秦淮河恐怕再也回不到一百年前、一千年前那些夜晚里的宁静。最初的秦淮河是一条怎样的河呢。想来一定和这大地上的许多河一样,依着属于自己的路径,安然自若地流淌着。河边,主要是山岭、田地以及零星的房屋吧。河里,也只是偶尔有小船轻轻地划过吧。

她心里还萌生了一个有点疯的想法:在人群散去的深夜里,在只有夜色与灯光静静守候的秦淮河上,她独自乘一条小船,再一次把秦淮河仔仔细细地看一遍。从前的某些瞬间,她一想到秦淮河,心里就不由得浮现类似这样的画面,不过画面里那个人,是某个古人,当然,这画面呈现的时间是在白天,而非深夜。

于她而言,终究是个奢侈的想法。但想象一下也挺美妙的。

还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明明不真实,却很强烈,以至于她心里产生一种无法解释的困惑,那就是,她终于见到了秦淮河,并乘船夜游了秦淮河,却好像从未见过秦淮河,秦淮河离她还是那么遥远,遥远得像一个浩大又绮丽的梦。

她心里陡生的无边的恍惚像无边的夜色一样淹没了她。

她用力地甩了甩头。她想把那些恍惚甩出去。

她没能把恍惚甩出去。她把自己甩进了几个小时之前夜游秦淮河的记忆里。

白天里,她参观了南京博物院、美龄宫、明孝陵、老门东等景点,她那个瘦小的身板实属到了精疲力竭的状态。吃过晚饭后,她本打算回酒店休息,随行的一个南京的朋友说,要不去夜游秦淮河吧。她一听,立刻来了十二分的精神,迫不及待地赶到夫子庙附近的秦淮河畔。她原计划后一个夜晚去见秦淮河的。可她觉得要等到后一个夜晚未免太漫长。

远远地,秦淮河就夺走了她的欢喜。是夜里九点,秦淮河掩映在两岸璀璨的灯光里,不慌不忙地流淌着。那就是流淌在一首首诗词、一篇篇散文里的秦淮河啊。她一时之间竟不知先看向哪里才好。浩瀚汹涌的文艺气息从四面八方向她扑来。她的目光,被河面上来来往往的游船牵住了。是从明朝或是宋朝就穿梭在秦淮上的船吗,散发着那般浓烈的古典美。只需一眼,就能给人穿越时空的错觉——她不是在南京,她在金陵。她感到,她心里有一些东西被一抹自时空深处传来的风华与气度给狠狠地唤醒了。

她迎着滚滚的热浪和喧嚣的人群,排队购票,登上了一艘挂着“泊秦淮”三个字的游船。正合她意。泊秦淮,本就是一种像她这样的人无法抵挡的诱惑。记得几十年前,她第一次在语文课本里读到杜牧的《泊秦淮》,就被那句“烟笼寒水月笼沙”给带入一个清寥岑寂的空间里,讲真,当时她有些羡慕诗人“夜泊秦淮近酒家”,把身与心交付给那一夜的意境里,那么自然地吟出直击人心的诗句。那个年少的她,并不能完全领悟“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里所蕴藏的弥漫在整个秦淮河上的如阴云密布的沉郁与苍凉。

那一夜的月光,照在秦淮河上,照在诗人心上,照见了一段历史,照亮了漫漫时空。她抬头看夜空,夜空里悬着的上弦月,像她深藏于心的琴弦,不经意间由一些无法归类的东西拨动。

她把目光从上弦月上收回来。

泊秦淮,泊秦淮,她又看一看旁边那两条船头所挂的雅致灵动的字,她想,当地人是知道怎么攻游人的心的。一攻一个准。或许每一个来到秦淮河的人,心里都有一缕情怀是被杜牧的《泊秦淮》给牵住的。古与今,诗情与人心,需要这般直接而热烈的对应。思绪,以及思想,需要这般随性而率真地绽放。她要任那个穿越时空的她,去追寻远去的也没有远去的泊秦淮的意味。但对于能否追寻成功,她没有丝毫把握。但,追寻的过程,也是一种所得。

游船略微有些晃悠。想必多少年以来,秦淮河上每一条船都是这样晃悠吧。迈着晃悠的步伐,她在第一排靠窗的座位坐下。夜风拂过她的脸颊,她笑了一下。她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对着秦淮河笑的。她唯一能确定的是,那是她发自内心的笑。

待所有游人坐定,游船向着前方,不,向着未知的远方行进。她不知道游船要抵达秦淮河的某处才会停下,也不知道游船要经过哪些地方。她没有提前就夜游秦淮河的路线做功课。她提着自己的好奇与兴奋,像一个探秘者,把眼睛瞪得老大。她甚至爱上这般未知的感觉。

这一段旅程,于她是未知的。她猛然间觉得,这像极了人生。人生之路总是充满未知的况味。谁也不知道下一秒会遇见什么,一路上经过些什么,抵达哪里才算是属于自己的终点。也正是因为一切都是未知的,人生才具有挑战性和多样性。人生无需比较。每一种用心过的人生都是独一无二的,都有其特有的色彩、质感和光芒。

只是,很快耳朵里传入的软声细语的女子的声音终结了她的未知,或者说终结了她心里那种未知的况味。那是游船上播放的录制好的关于游船路线的讲解以及对秦淮河相关文化等的讲解。也没有终结。她选择了不听讲解,那些常识对她来说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相信,一定有另一些所在潜伏在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她得以一个不受任何干扰的她去发现、去捕捉。或许,就在下一个拐角处,下一座古桥边,下一抹光影里。

时间融进秦淮河里了吧,不然怎么和河水流淌出一样强劲又柔和的节奏呢。或者,秦淮河掌握了时间的秘密,流淌出一种与时间相似的气质。那些真实缥缈的光影,则像是秦淮河里生长了千百年的诗句,让人忍不住想打捞起来立在纸上。那些游船经过后荡起的层层波纹,好像要掀开尘封在时间深处的某些篇章。

半生以来,她见过无数条河流。唯有见到秦淮河,她始终有种方寸大乱的感觉。只能怪秦淮河太文艺。她想不出还有哪一条河流像秦淮河那样,流过漫漫光阴,流过颗颗人心,激起那么多惊艳了时空的诗文。所有关于秦淮河的诗文早已汇成另一条宽广而绵长的河流,奔流在大地之上,奔流在时间之上,散发着璀璨又奇异的光芒。那光芒的内核,由清澈而热烈的情怀、通透而深邃的思想以及超脱而轻盈的灵魂构成。

当船回到她上船的地方,她恍若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她似梦似醒地抬起脚步,晃悠着踏出船。周围依然很喧嚣,有人上船,有人下船。上下之间,一个人有可能变成另一个人,一个人也可以还是原来的样子。

她站在河岸边的走廊上,再一次凝望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是的,有一个她正泊在秦淮河的某处,不来不去。她不打算把那个她收回来。而且,可能余生都收不回来。或许,秦淮河就是这样令人流连忘返的。

这一次,她在黎明到来之前醒来,没有怅惘,也没有期待。她甚至有点庆幸,这醒来,让她以另一种方式重新看了一遍秦淮河,看了一遍那个任由秦淮河经过她的她。

黎明总会来临。她好像进入了一条更悠长更汹涌、唯有用心才能看见的河流,她像一滴河水,如一粒流沙,她被裹挟着,被一种古老又新鲜的力量推动着,向前,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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