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景

黎采

1

说到风景，我首先想到的总是乡村。

也许是因为我在乡村出生，在乡村长大。乡村风景在我生命中有着无法取代的吸引力。

田野、清风、小溪，牛羊、鸡鸭、飞鸟，绿树、红花、黄土，阡陌、炊烟、麦浪，野果、落叶、农房……它们都是乡村风景里生动的笔触，绚丽的色彩，朴素的主题。它们在天地间随性组合，构成一幅幅变化多端的画卷，时而清新雅致，时而五彩斑斓，时而小巧玲珑，时而大气舒展，时而低调凝重，时而活泼开朗。

乡村风景的美是一种看似平淡无奇却能叫人百看不厌的美。

你看或不看、爱或不爱、恋或不恋，乡村万物都不动声色从容不迫无法无天地美着。从春到冬。又从春到冬。仿佛从来没有美累过。

你随意伫立于乡村一角，都会有或远或近或浓或淡的风景映入你的眼帘。一切都是那么自然。比如，老屋旁一棵开花的树，山脚下一丛拔节的竹，小河边一群纷飞的白鹭，稻田里一位捡穗的老妇……当然，这时你也是别人眼里的风景。乡村风景，总能让你在不经意间遇见奇妙。

谁能走得出乡村风景的诱惑？

但是很多的谁都走出了乡村，走出了乡村风景，渐行渐远。直到有一天，终于发现自己其实从不曾真正走出乡村风景的诱惑，或者说终于发现自己怎么也走出乡村风景的诱惑。哪怕你看见了再多的“有名”的风景。乡村风景却会更加清晰更加丰盈地在你的头脑里出色地美着。说不出为什么。不需要知道为什么。有这样的感觉就很好。

这样的感觉是时间和空间隐约传递给你的关于乡村风景的无可比拟的魅力。

对我来说，乡村风景是我记忆里一杯陈香的酒，轻轻一碰就醉了。多少次对着群山之巅升起的太阳心潮荡漾，多少次望着旷野之上燃烧的晚霞遐思飞扬，多少次看着农房之间绽放的花朵流连忘返……每当想起这些乡村里平常又不平常的风景，我都仿佛回到那些远去的熟悉又陌生的时光。

这个时候，仿佛有一种看不见的东西清洁了混浊的呼吸，拂去了心里的蒙尘。

这个时候，就会跟一个久违的新鲜的自己撞个满怀。

这个时候，就会感叹自己究竟被什么迷住了才来到这高楼林立的城市？为什么当初离开乡村时竟没有应该有的留恋？

这个时候，就会特别想立刻回到乡村，静静地看一片玉米在微风中摇曳，一缕炊烟在田野飘散，一只燕子在屋前呢喃……

乡村风景，轻抚我微笑的风景。

乡村风景，陪伴我行走的风景。

2

年少时，总以为更美的风景在远方。

印象最深的是读小学学到《桂林山水》一课，那可真的把我给美傻了。一遍一遍地读着课文中优美的句子，那山那水便在我眼前心头清晰又模糊地晃动、流淌。我仿佛不是坐在那间地上大坑小坑遍布、墙上泥巴石头裸露、屋顶破瓦漏洞无数的教室里，而是在那梦幻般的桂林山水间游荡，自由自在，神清气爽，心旷神怡。

当时对桂林人那是狠狠地羡慕（也许说嫉妒更合适），同时心里还夹杂着几分恨，恨自己咋不生在那么美丽的山水间。还好意识到自己恨得没道理，也就只单纯地羡慕了，一边羡慕一边向往有朝一日亲眼去看看这至美的风景。

只是直到今天，我也没去桂林看山看水。

也许，有些风景，在想象中已是最美的样子。

美过了就行，去或不去，并不是最重要。再说，想要抵达想象中的所有风景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但人生需要这样的想象，要想象中体验风景也是一次愉悦畅快的旅行。一次心灵被神秘又绚丽的光照亮的旅行。

远方的风景，美在远方，美在心间。

远方的风景，是否更美？没有答案。

只是，你想着远方有风景，你觉得远方有更美的风景，你就会莫名的有想走的冲动。

如果你伸出脚，开始行走，就会接近、看见远方的风景。这的确很美好。追寻风景的过程本身也是一道明丽的风景。

有多少人是被远方的风景带到了远方呢？

有多少人看远方总是会看到风景呢？

我想是那些心里本就有风景的人吧。

3

今年初夏的一天，我再一次登上了石柱观。

石柱观，建始古八景之一。住于高坪镇望坪村。

十多年前，我曾在望坪初中教书。望坪初中就在石柱观脚下。

上课之余，我常一个人看石柱观，登石柱观。

那是一段难忘的日子。很简单很充实也很快乐。尤其是现在看来。

我在石柱观下的小池塘边散着悠然自得的步，做着虚无缥缈的梦。池塘里的水一年四季无声无息地平静着，倒映着蓝天白云，倒映着石柱孤峰，倒映着池塘边的幢幢楼房……没有喧闹，没有拥挤，没有繁华，只有宁静，只有简约，只有淡雅。这风景叫人说不出到底好在哪里，却叫人感到无比的轻松惬意。

沿着小池塘一边的小径走向石柱观，它那陡峭险峻的崖壁、郁郁葱葱的古木、形态各异大小不一的山洞便越来越生动地呈现在眼前。

此时，你是看不见峰顶的宝塔的。但眼前的风景仿佛有一种魔力，你仿佛会听到耳边有一个声音：去峰顶吧。

此时跟在远处看到她时完全是另外一种感受。在远处看石柱观，它小巧玲珑地矗立在平坦的望坪平坦的坝子里。不过，仅凭她那独特的外形就足以吸引你迫不及待地走近她。

迷人的风景从来都是从远到近、由近及远都迷人的。距离的变化只是美感的变换而已。

如此迷人的风景确实值得一步一步地走近，细细打量。

那就去峰顶吧——蜿蜒的石阶古道盘旋而上，脚踩着一级一级印满岁月痕迹的石阶踩着管不住的怦怦心跳前行向上。一路上，松软的落叶在脚下铺展着，不知名的小花在路边绽放着，若有若无的清风在树丛里吹拂着，你走着看着听着，尘世一点一点远去，纯净一点一点聚来，安宁一点一点飞扬……

忽地，宝塔就出现在你眼前。

你仰望它。近距离地仰视它——这建于明嘉靖年间的宝塔。它雄伟壮观里不乏精巧，它沧桑静穆中透着孤傲。

拾级而上，进入塔中。大殿内斑驳的墙壁、破损的木窗、静默的尘土像一串神秘的钥匙，将你头脑中的想象之门一一打开：真的是一樵夫上山打柴，拾到有峨嵋二字的残钟半截，疑是四川峨嵋山神仙降灵，然后四方百姓相邀在山顶修建了宝塔？都有谁谁谁看破了红尘，远离了世俗来到这绝妙的峰顶淡看云舒云卷、花开花落？它又曾历经了怎样的劫难，伤痕累累，却还能保存至今？……

远去的、眼前的、虚幻的、真实的、厚重的、清新的石柱观风景层层叠叠、若隐若现、如梦如幻。头脑中时而一片空白，时而缤纷闪耀。

伫立于宝塔的任何一个角落，你不要指望你可以无动于衷。总有一缕缕缥缈又强烈的东西让你的情感迸发。经得起品味的风景，总是有这种本领。

来到石柱观，没有哪个不想登临宝塔最高处的。那是一种无法言说的诱惑。

宝塔最高处不宽广。但它足够让你找到无比宽广的感觉。透过镂空的窗，一种新视野下的望坪风景尽收眼底：连绵起伏的群山是一道天然屏障，大小不一的农田、或疏或密的农房错落有致地分布平坦的望坪坝子里，如此人间美境，叫人如此惊喜。不论你从哪扇窗户望出去，都能叫你眼睛轻而易举地捕捉到极致清丽的风景，都能叫你的心灵清楚明白地感受到俯视大地的震撼。

在塔顶，你静默，或是呼喊,也是石柱观风景中的风景。

我记不清自己究竟登了多少次石柱观。我只记得每一次登石柱观，眼里的风景似是相同，又似是不同……

很有一些不明白。

很有一些恍若明白。

4

有的地方，看起来甚至不是很概念的风景，但可能是某个人心中最别样最难忘最珍贵的风景。

比如，一条林荫路。一条看起来很普通的、缺少诗情画意的颜值和意境的林荫路。

如果你曾和你爱的人牵手漫步于这一条林荫路，在草长莺飞的春天也好，在百花争艳的夏天也好，在天高云淡的秋天也好，在白雪纷飞的冬天也好，走过一次也好，走过四季也好，一前一后地走过也好，并肩走过也好，你那么微笑着、不说话地、轻轻地和最爱的人一起走过。那么，这条路的风景就是那么的与众不同——仿佛世界上就只有两种风景，一种是这条路的风景，一种不是这条路的风景。

当你有一天再次经过，就算是独自一人，你心中也会浮现格外美丽的风景。或者，你孤独的时候，想起这条路，心中也会浮现无法言说的风景。

承载过你特别美好的情感的地方，会让你看到人生中被温暖浸透被幸福弹奏的风景。

不管它是一条路，一条小巷，还是一片森林，一条街道的转角……

5

几年前，我曾去过一次凤凰古城。

我承认，只一眼，我就被她迷住了。若要用个词来形容，只能是一见钟情。

我在古城里不知疲倦地转悠，恨不得赖在那里，用一生的时间把她看个够。

那幢幢木楼，那座座小桥，那潺潺流水，那丛丛绿树，那叶叶小舟，那架架水车……从任何角度看，都是一幅独特的风景画。

不论是在阳光下，还是在风雨中，凤凰古城那古朴婉约、舒缓优雅、似梦似醒的气质总能叫人流连忘返。仿佛在不经意间邂逅了一种奇妙得叫人沉醉的东西，心甘情愿地就醉倒了。一醉难醒。

直到现在，每每回忆起凤凰古城之行，许多画面都清晰如昨日——

一个唱歌的女子，一个撑着油纸伞扎着长辫子的唱歌的女子，她立于一条缓缓行驶的小船上，不知从哪里来，不知要到哪里去，她的歌声如梦如幻、若即若离，小船载着她的歌声，不由分说就划进我的心里。这是一道多么诗意的风景。

一个一个卖花环的苗族老妇。她们身穿着苗族服饰，头戴着苗族头饰，提着花香四溢的花篮，或坐在水边，或徘徊桥头，或行走商铺前。她们的眼神是那般安静。她们的皱纹里写满故事。只是，眼前这个热闹的世界好像与她们无关。她们在卖花环。她们根本不像在卖花环。她们没有一丝卖的姿态，她们仿佛只是提着花来街上晒晒太阳，看看世界。她们是凤凰古城里一道特别的风景，让人瞬间看到时间静止、时间也在老去的风景。

三五个学生，支着画板，拿着画笔，在空旷的地方静静地描绘他们眼里的凤凰古城。我不由得驻足观看——实景，画作，景在画中，画在景中。这是青春飞扬的风景，这是艺术灵动的风景。

……

凤凰古城，我记忆里散发芬芳的风景。

如果有一天，我再去凤凰古城，我会去那个有意思的“悠悠慢递”，给明天的自己写一封信。信里就写：

人，一生都在追逐风景，一生都在风景中追逐。

唯美的、浪漫的、沧桑的、厚重的、昨天的、今天的、暖色的、冷色的、眼里的、心里的……风景无处不在，风景无时不有。风景在我们的生命中来来去去，来来去去，让人喜悦，也会让人忧伤，让人看清，也会让人迷惘。

学着淡定，学着从容，你会领略到人生最曼妙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