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

黎采

1

我走在街上。

但我觉得街上没有我。我像个纸片人一样，在人群里飘呀，飘。我没有呼吸。没有思想。没有情感。

我飘过一座桥，飘到一个公园前。进口处，安放着一把陈旧的木制长椅，色泽黯淡，布满裂纹——好，反正我也不知道自己要飘到哪里去，不妨暂时不飘了——而且长椅上空空荡荡，那我就去坐坐呗。

很随意地坐下。

长椅旁，一树白玉兰花正在不慌不忙地凋谢，地上落了一层失去光泽与质感的花瓣，像一个淡定又迷惘的接受。看看树上，又看看地上——花开，花落，花开了，总得走向花落——我残存的清醒，不幸在这花间走失了——树上的欲落之花，地上的已落之花，合起伙来捉弄我，让我分不清自己是欢喜还是忧愁，或者是既欢喜又忧愁，或者是不欢喜也不忧愁。

正午的阳光透过玉兰树，变成斑驳迷离的光影落下来。我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接住，看光影在我手里跳跃、闪烁。我有多久没有如此奢侈地感受光与影的美妙了？很久了。久到我有点恐惧。忽然觉得自己很失败。常常连一束光影都无法悠闲地享受，我终究还是活成了我不喜欢的样子。

此刻的我，眼神多么空洞。我曾经以为，这样的眼神不会这么快找上我，但现在看来，我的以为并不靠谱。

这时，有两个老婆婆从我面前经过。她们看起来七十多岁的样子，穿着素朴的衣服，迈着缓慢的步子，边走边聊着天。许是聊到什么开心的事了，两个老婆婆不约而同地笑了。笑声很低，与其说我听见了，还不如说是我看见了这笑声——她们脸上写着那样平和又慈祥的笑——眼睛弯成了月牙，深深浅浅的皱纹宛如淡淡的岁月之花，灿然绽放开来。就是这般充满阳光味道的笑容，温婉了整个春天。

看着她们，我隐隐地感到，我空洞的眼神似乎得到突如其来的安慰。

她们在离我一丈左右的地方站了一会儿，甚至还朝我看了几眼——我很没用，当她们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时，一丝丝的慌乱在我目光里游离——说不清为什么，我一向不太适应被看，我早已习惯做个别人视线之外的人；更重要的是，这个坐在长椅上两眼呆滞、神情恍惚的我，根本就没有可看性，看了只会叫人郁闷。我自己都没眼睛看自己。也许，在她们眼里，我是个呆子或者闲人吧；又或许，她们看着我，想起了她们像我这个年龄时的自己。呵，每个人，在陌生人眼里，都带点谜语的色彩。

她们又慢慢地往前走了。我目送她们的背影渐渐远去，最后消失在公园的一条小径深处……

我似乎看见，一个老了的我，也随她们一起走了……

将目光收回来，我恍然觉得自己仿佛获得了重生。人活一世，谁不曾历经风雨沧桑，谁不曾难过绝望。阴晴圆缺，得失成败，本是常态。放下执着，顺其自然，方得安宁。

一笑。风清云淡，我已归来。

2

是黄昏。

乡村，适合发呆，尤其是在黄昏。

那个坐在田边土路上的呆子，就是我。我在这里呆坐了一两个小时了吧。或者更久。我实在是记不清楚了。请原谅一个发呆的人对时间的漠不关心。

是路边一丛丛蒲公英召唤我来到这里的。我本来是在村子里散步，不经意间，瞧见这里有盛开的蒲公英，我的脚步就不由自主地停下了。

一直以来，我对这种黄灿灿的花朵总怀有一种特别的情感。不论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只要有蒲公英出现在我的视线里，我总是一瞬间就被其牢牢吸引。或许，这就叫情有独钟吧。

蒲公英根本就是从大地上冒出来的另类。一根茎上一朵花，不蔓不枝，亭亭傲立。春天里，许多花还在做梦呢，蒲公英冷不丁就一本正经地开放了，在田梗边，在小路上，在墙角，一两朵，四五朵，八九朵，大大方方，自自在在，热热烈烈。在乡间行走，若没有蒲公英可以遇见，那将会少了许多风情。

我曾经在清晨，蹲在一丛蒲公英旁，看紧闭成小球状的花朵怎样一点一点打开。那是个特别美好的过程。每一秒都是期待与喜悦。每一秒都是优雅与绚烂。阳光是一个诱惑，阳光越好，蒲公英开得越奋不顾身。当所有花瓣都舒展开来，我仿佛觉得身体里某个地方也打开了，沐浴着阳光，无比畅快……

而今天傍晚，我呆在蒲公英旁，则主要是为了看蒲公英的花朵怎样一点一点合上。这跟蒲公英开放是一个相反的过程，但同样充满生命的魅力。它们怎样努力地打开，就将怎样认真地合上。当最后一片花瓣沉静庄重地合上，就像一个人完全闭上了眼睛。这是属于蒲公英这种植物的神奇与幸福。你看吧，不论白天历经了什么，时辰一到，所有蒲公英像得到了某种神秘的指令或是遵守某种集体约定，齐刷刷地睡了。真的没有哪一朵是不睡的。不像我们人类，活着活着，白天黑夜就失去了界限。有多少人，在白天，似醒未醒；在夜里，完完全全地醒着呢。睡吧，蒲公英。好好睡吧。你们在星空下会做多么美丽的梦呢？

今天不是我第一次看蒲公英的花朵慢慢合上。以前我看过好几次，但我还想看。没办法，在有些事上，我就是这么放任自我。再一次看，我的认真，更胜从前。我越来越珍惜可以独自看花的时光。因为越来越难得。

蒲公英安然入眠的样子，我总是看不够。如果有来世，就让我做一朵蒲公英吧。在璀璨绽放之后，变成一朵精致轻盈的小白伞，随风去赴一场没有目的地的旅行……

我知道，我不过是在蒲公英旁傻傻地做个白日梦。但做梦比做事有趣多了。姑且让我多做会儿梦。

夜色，从四面八方袭来，蒲公英渐渐隐入黑暗。

我坐在蒲公英旁，一动不动，我在黑暗里等待，等待一个新鲜的我，披着蒲公英的光亮，静静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