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采
1
我坐在一棵桐籽树下。或者说,我坐在一棵桐籽树投射在地面的斑驳光影之上——我其实是坐在一幅阳光与桐籽树共同创造的写意画之上——我不由得笑了。
这棵桐籽树不大。
它长在一堆乱石之中,能长这么大,谁知道它拼了多大劲儿?
它那弯曲的主干,长出错落有致的枝条,倔强地向四周伸展。可想而知,它的根在地下是多么艰难地寻求立足之地。
正值盛夏,桐籽叶一片挨一片,绿得发亮。每一片桐籽叶都是一把绿扇子。
枝叶之间,点缀着一簇一簇饱满的桐籽,正值盛夏,桐籽呈现出纯纯的绿色,悦目得很。
我忽然想,这棵桐籽树如此努力地生长,是为了什么?
为了一年一次的开花结果?
为了邂逅一场一场的风、一季一季的雨、一次一次的雪?
或许是;也不是——树的心思,只有树自己知道。人呐,你可以把一棵树放倒,但你没法了解一棵树的心思。完全没法。你最多只能对着一棵树想想心思。
我就喜欢对着一棵树想心思。就像现在这样,静静地坐在树下,漫无目的地想着若有若无的心思,总也想不明白——关于这一点,我已经跟自己妥协了——反正我从来就没在哪棵树下真正想明白过什么事——或许我摆出了一种貌似思考的架势,事实上,我只是在虚度光阴。
是的,这样的时候,这样的我,就是在虚度光阴。这是相对没有虚度光阴时的状态而言——事,事,事,总有许多的事在光阴里等着我去做,于是,做事,做事,做事,怎么看都是一副很充实的样子。只是,在一些闲下来的间隙,说不清的茫然和无趣便会像雨后的小草,蓬蓬勃勃地在心底生长。
我有多坚强,就有多脆弱。我能学会顺其自然,但学不会对自己说谎。
可以虚度片刻光阴,是多么珍贵。
树或许洞察了我的心思,但它不会告诉我,尽管它可能会扔几片叶子在我身上,或者在风里发出“沙沙”的声响,但我又怎么知道树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更不知道树的一举一动究竟是什么意思。
散步的时候,尤其是在乡村的小路上散步,遇见树,我常常会停下来——被一种清晰又模糊的来自心灵深处的类似希冀的东西指引着,停下来。跟着脚步停下来的,是一些负累和困惑——暂时的轻松感,也是难得的——光阴,在这一刻,变得温柔。
我一直觉得,跟一棵交流,或者说,在一棵树下虚度光阴,真的挺好,不用担心树会拒绝我或喜或悲的情绪,不用担心树会问我不想说的问题,不用理会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放空自己,才有可能真正的丰盈自己。
2
我在一条小路上走着。
路边,雪白的刺花开成一首素雅清香的无字诗。
二十多年前,刺花盛开时,村里的许多人家都会炒苞谷泡儿。我家也不例外。母亲将苞谷子煮熟后晒干,再用一口铁锅先把细细的河沙炒热,然后把苞谷子放进河沙中翻炒,只需几分钟,黄灿灿香喷喷的苞谷泡儿便做好了。
母亲说,刺花开时,炒的苞谷泡儿格外香——每一粒苞谷泡儿似乎都弥漫着刺花的香味。
现在想来,分不清是刺花里飘荡着苞谷泡儿的香味,还是苞谷泡儿弥漫着刺花的香味。
香味不在,渐渐远去。然后变成一种缥缈又真实的吸引,走近你——在某一个慵懒的午后或婉约的清晨,在某一丛或某一朵洁白的刺花前,那样美妙的香味,回到我的呼吸里。
香味还在,一直都在——生命中,很多的香味,与我相伴而行,在日复一日的琐事里缓缓隐去,当我抛开这事那事后,那些香味便会回到我的呼吸里,回到我的心里——这其实也是一件事,一件很重要的事,只是,我常常因为一些所谓重要的事,忘了这件很重要的事。
光阴呵,总会在某个时候冷不丁地告诉你:很多时候,你都在瞎忙活。
小路的尽头,是一片森林。
森林还是记忆中的样子。
森林一角的三棵高大的柏枝树依然高大得很突出。松树依然是这片森林的绝对主角。其它的知名的不知名的树依然生长得郁郁葱葱。落叶,松松的,软软的,松果掉落其间;小花小草,清清爽爽,虫鸣其间。
我有多久没来这片森林了?
很久了。十几年,应该算是很久了吧。
几个十来岁的孩子,在这片森林里砍柴。他们手持镰刀,轻巧地穿行于密林中,手起刀落,倒下一棵棵花栎树、马桑青等。他们也砍松树上已经枯死的枝条。他们用棕绳或野生藤条将柴捆好,放在竹背篓上背回家——这不是想象,也不是听说,这是我小时候和小伙伴一起经历的事情,在这片森林里经历的事情。现在,当我回到这片森林,脑子里一瞬间便闪现这尘封的影像……
我最喜欢砍的是一种被我们唤作“炸拉子树”的四季常青小树,那叶子细长细长的,翠绿翠绿的,看起来很漂亮,烧起来会发出清脆的炸裂声。
那时候,我们上山砍柴并不是因为家里没柴烧了。我们只是喜欢上山砍柴。这个“喜欢”大人不会阻止,我们也就乐此不疲。
在森林里,可能会遇见从未见过的花或草,也可能会遇见一只松鼠或是一只叫不出名字的小动物,这都是特别美妙的事。有时就算什么也没遇见,躺在落叶上听风拂过森林,也感到无比舒畅。
那时的光阴啊,似乎特别慢,特别慢,森林有砍不完的柴,我心里有数不清的遐想。简单。快乐。简单的快乐,多好。
我在那样的慢时光里度过了整个童年。
那是一段素描式的光阴,也是一段绚烂无比的光阴——在我长大以后,远离了这样的光阴之后,我才发现,哦,我曾经度过了多么澄澈的一段光阴。而且,那么真实,并不虚幻。
有点困惑——当我没有虚度光阴时,认为自己在虚度光阴;当我虚度光阴时,却认为自己没有虚度光阴——此刻,我这么费劲地想这么古怪的问题,是虚度光阴呢,还是没有虚度光阴呢?
一纠结,一瞬光阴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