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采
一个人,活着活着,总有一天,会猛然发现,沉默是个最佳的表达方式。
于是,一个人就正儿八经地沉默了。这甚至带点苍凉的仪式感。
但凡一个人变得沉默,也许看起来是波澜不惊地沉默了,其实是穿越了惊涛骇浪之后不知不觉地沉默了。
一个人有多沉默,就有可能曾经多不沉默。一生之中,有些事,注定了你会为它说多少话,也许是只言片语,也许是千言万语。一旦话被说完了,就只剩下沉默。多说半个字都没有意义。
不管你是谁,活在这个人间,你总会不断地遇见。遇见所有。你逃不了,也躲不掉。很多的遇见,不过是遇见,你不会说上什么话,也就是无话可说。但总有些遇见,让你感到,想说话,那些话像一群潜伏在你身体里的一片花朵,因为某种遇见仿佛忽然间见到了阳光,不由自主地“绽放”开来,这也就是无话不谈。只是,一时的无话不谈不代表永远的无话不谈。一片花朵总有开败的时候。也没有哪一朵花萎谢了还能重开。这个时候,不沉默还能怎样呢?
这又像生命本身,属于每一个人一生的时间各不相同,或长或短,你每过完一天,属于你的人生就少了一天。你越年轻越感受不到这一点。你越年老就越清楚这一点。你眼睁睁地看着这一点,但你不能阻止这一点发生。终有一天,你的生命没了下一天,一切尘埃落定,你也就永远沉默了。
所以,沉默之前,要省着点说话。无论什么话。这虽然不能阻止沉默的到来,但或许可以延缓沉默的到来——谁知道呢?只有沉默的人才明白,有时沉默不是冷漠,而是哀莫。
走向沉默的人,在沉默之前,大多都经历了不为人知的故事。很多沉默只是为了掩埋故事,或是守护故事。故事只剩一声叹息的时候,沉默只好出来收拾残局——沉默成为故事的隐身衣,温和又决绝地把故事隐起来了。若隐若现。渐渐隐于内心深处。
沉默着的人其实也没沉默。很多时候,一个人沉默,不过是默默地沉入过往,间歇性地发出低得只能自己的灵魂听得见的声响。沉默,并未沉默——这是属于一个人的两种表达——不,是两种表达融在一体的另一种表达。
她现在就很沉默。
她在沉默中看见从前的自己。许多个从前的自己。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交错。沉浮。
那是年少时的她,总是喜欢在村里转悠,不知疲倦地憧憬着山外面的精彩生活,有一种叫梦的东西常常从她的眼神里溢出来,流淌在青青田野,飘扬在悠悠山谷……那个她什么时候一不小心就走失了呢?再大声的呼喊也找不回来了。
那是二十多岁的她,每天醒来都觉得太阳是新的,空气是甜的,草木是香的,云朵是轻的……不知从何时起,早上醒来,再新鲜的阳光打在她脸上,也打不醒她——唉,真是对不起阳光雨露花草树木——她老了,老了好些年了,只有她自己知道。
她皱了皱眉——从前的任何一个自己也不曾想到,后来,将变成一个不曾想象不曾期望的自己。后来的自己太虚空,只好一再沉溺于看见从前的自己。
她沉默着,跟从前的每一个自己相视一笑,握手言和。从前的一切,既回不去,也忘不了,更走不出。不用告别,不必伤怀,不需言说。唯有沉默。
沉默吧,习惯了就好。沉默着的人,沉默是防御,让许多纷扰无法靠近或入侵。沉默着,以一棵树或一株草的姿态,在风里在雨里,试着风雨无阻地做回自己。
继续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