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夏夜

黎采

那是夏夜。

二十多年前的夏夜。停电了的乡村夏夜。

这样的夜晚，村里人只得翻出各自家中备用的照明物件，弄出一点光亮来对付黑暗：或是点亮煤油灯，或是燃起油亮子（把结痂的松树疙瘩破开而成的小木片，油脂多，耐燃烧，以前村里人常用来照明），或是点燃蜡烛。当然，也有人什么灯都不点——劳累了一个白天，晚上停电了也好，去他的这活那活，索性早点上床睡觉。睡觉又不需要光。夜越黑，睡得越心安理得。

要承认，村里人弄出的各种光，对于无边无际的夜色来说，只能算是微乎其微的光。但这微光，也算是夜色里那一抹充满人间烟火的色。

不论是月华融融的夜色，还是星光渺渺的夜色，又或是薄雾袅袅的夜色，融着乡村人家的点点微光，都是一个村庄披上的极其简约又无比神秘的外衣。在这样的外衣之下，藏着一个村庄穿越漫漫时光不断沉淀的声色与动静。村庄在夜色里仿佛闭上眼睛进入梦乡一般安详，却又像睁开无数双眼睛，凝望茫茫苍穹，思考着某个亘古不变的问题。

这样的时候，一个人只要愿意静下来，呆在村庄的任何一个角落，就可以安享风儿轻拂，群山肃立，虫儿低鸣，草木吐香……偶尔一两声狗叫，像是村庄的梦呓。静，村庄沉入一片纯粹而空灵的静。净，村庄弥散一种古老又庄严的净。村庄里的各个人隐在静与净里，与白天的那个自己已然不认识了。谁知道白天里那个自己干了些什么，谁知道夜里这个自己想着些什么。人，其实常常都不认识自己，所以，人才会执着又迷茫地干一件也许需要一生来完成的事：寻找自己。在寻找的间隙，忽然发现寻找自己并不容易。于是，在这样的静与净里，一个人停下来。如梦初醒般地停下来。停下来了，一个人内心的光将如云开雾散后的星星，不娇不饰地闪现；停下来了，一个人内心深处被喧嚣掩埋的光才有可能得以重新焕发神采。停一停，过往或成向往。停一停，远方不会走远。停，是个不错的状态。若不知停，又怎知进退？

这样的时候，若是无雨，我们一家人喜欢坐在院子里那棵高大葳蕤的泡桐树下，说着断断续续的话，想着深深浅浅的心思，做着缥缥缈缈的梦。母亲在堂屋里点一盏带有罩子的煤油灯，我一直觉得那灯的外形像个身材袅娜的女子。灯光明明灭灭，闪着妖娆的火焰，生出暗红的灯花，像夜的浅笑，如梦的轻舞。

这样的时候，有束亮亮的光照进村庄，会是什么样子呢？

那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样子。没有哪两次的样子是相同的。没有哪一次的样子不叫人心醉神迷。

什么样的光有如此神奇的本领呢？其实也没什么，不过是路过村里的那些车的灯光。这灯光有时来自大卡车，有时来自大客车，有时来自吉普车，也有时来自手扶拖拉机。没办法，这个人间，每时每刻，总有人在路上，总有人在奔忙。那些驾车或乘车在黑夜里经过村庄的人，是否会在不经意地羡慕呆在村庄里一动不动的人？我不知道答案。我看不见他们的表情，看不明他们的去向，只能看见载他们的车发出的光。似乎他们也是光的一部分。

就是一辆一辆车的灯光，不定时的、没商量的照进夜色掩映之中的村庄，让一个村庄变得分外美妙！强烈的光，温柔的光。急速的光，缓慢的光。在黑夜，每一辆车的经过，几乎只是一道光的经过——车身隐没了，只有车的灯光告诉一个人的眼睛：车来了，车走了。每一种车的灯光照进村庄，都似乎把村庄划开一道白亮亮的口子。村庄静默，任车子沿着划开的口子，悠悠然穿行而去。光渐渐暗了下来，村庄毫发无损，车子不知所踪。

一辆车经过村庄，一道光经过村庄，一些故事经过村庄，一些思绪经过村庄。

一个村庄默视一辆车经过，一个村庄迎来一道光，一个村庄送走一道光。车来车往，一个村庄在黑夜里变得光影迷离，也扑朔迷离。

就是这样的光，让童年的我感到，停电了的乡村之夜别有趣味！车灯的光从村头那条弯弯的公路上闪现，透过远远近近高高低低疏疏密密的树，在我家房屋墙上投下斑斑驳驳的影。车行，光移，影换。瞬息万变，似真似幻。

车子离我家近了，光更亮了，院子里那棵泡桐树的枝叶之影齐刷刷地投射到墙上了。呵，你说，白天看起来深沉得像个土家汉子的泡桐树，在车灯的照射之中，竟幻化出如此神秘莫测的影。那简直就是另一棵泡桐树，是白天那棵泡桐树隐藏起来的千种风情万般浪漫。有光，多好，一束穿透黑暗的光，璀璨了一棵树，璀璨了一个村庄，也璀璨了一个人的心。

每每有车经过，我的兴奋总是无处安放，我的双眼急切又喜悦地追逐每一瞬光与影的奇与妙。可是呀，怎么也追不上。追不上，更想追。恍惚之间，心就醉了。醉了的心，就只有一片飘忽不定的光影弥漫其间了……

我记不清自己多少次在停电之后的乡村夏夜里一再沉沦，一言不发，不识悲喜。我沉沦着，成长着。直到有一天，我发现，我曾度过那么多美好的乡村夏夜。只是，再也回不去了。如果可以，我宁愿自己没有发现这一点——很多东西，通常是一个人在失去之后，才会发现曾经拥有时格外美好。

但，如此乡村夏夜，是我记忆深处的一道光。当我陷入黑暗与迷惘之中时，这道光足以穿透黑暗、击碎迷惘，让我看见生命中至简的快乐以及最初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