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采
我其实早就消失了。
像一粒尘埃一样,飘荡在空气里,无所归依。
所有眼睛里看见的那个我,我自己都不认识。
我消失了。我在别处。
我可能是两个我。
一个我,继续在我一生之中陆续到来的一堆事情里忙碌。尽量干吧,一件一件的事情在我手里干完了,又来了,干完了,又来了。事情是永远都干不完的。完了的只是被事情消磨得无精打采的人。不管干得多起劲,总有一天,一个人再也干不动任何事情,连呼吸这件事都干不了了。这个时候,一帮人就来办一个人的后事。
另一个我,最擅长干的事情就是着了魔似的指不定在某个刹那,就离开那个干着看得见的事情的我。很多时候,另一个我并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去哪里,要了解什么,要寻找什么。我只是心不由己,跟身不由己是一个道理。另一个我行走或者流浪,只是为了给埋头干事的我一点安慰和希望。
今天,另一个我随着一阵风,轻飘飘地潜回了我的故乡——蔡家湾。
没有一个人知道另一个我在哪里。那些看着我照旧在做事的人不知道。那些常年在蔡家湾过日子的人也不知道。这也不用谁知道,这仅仅是属于另一个我的带点秘密色彩的事情。与任何人没有关系,与一切喧嚣无关。我一次次隐隐地随风而行,有一点可以肯定,另一个我做这件事时,心里有一种暗暗的幸福在流动,还有说不清的忧伤。
我跟着风回来,我比风还轻。或者,我也是风。
蔡家湾睡着了,露出孩子般甜美的笑容。
我再一次迷失,在这样的笑容里。
蔡家湾曾经给过我怎样温暖的怀抱,我现在就想给它一个同样温暖的怀抱。
那一片麦田现在是哪几户人家伺弄,那一块荒草丛生的地是谁忘了打理,那一排桂花树是谁栽下的,那一丛桃林是谁砍光了,那一栋栋新房子里都住着谁,那一座座旧房子里没有了谁,那一条林间小路尘封了谁的往事,那一条水泥大路延伸了谁的理想,那一声虫鸣颤动了谁的愁绪,那一声犬吠惊扰了谁的梦境,那一抹灯光明亮了谁的心房,那一缕花香温柔了谁的憧憬……
我不需要答案。答案从来都是个没意思的东西。
我只需要无声无息地看着这片土地、独自想一想就好。这大概就是陷入恍惚的样子。恍惚之间,一切虚幻又美丽。恍惚之间,一切真实又荒凉。
我活了三十几年才发现自己越来越离不开蔡家湾。这个小得有些可怜的“湾”,对我的吸引力却是大到无边无际——这不,我不又“死”回来,赖在蔡家湾里不想走了。
多年前,我头也不回地、没心没肺地走出了蔡家湾,不过也是白费功夫——无论走多远,无论过多久,我都不可能真正走出蔡家湾——这可能是我在恍惚间隙获得的唯一清醒。
蔡家湾,众“湾”之中一个普通的小湾。
在鄂西山区的崇山峻岭之中,掩映着数不清的“湾”:蔡家湾,郭家湾、谈家湾、侯家湾,李家湾,代家湾,康家湾……不知从何时起,以姓氏开头的许多小地名就这样叫起来了。每个“湾”都有属于自己的独特历史。每个“湾”都是一本情节扑朔迷离的书。除了“湾”,还有“包”、“坡”、“坎”、“埫”、“梁”、“沟”、“坪”、“槽”等等。“湾”挨着“坡”,“坎”连着“埫”,“梁”对着“包”,“槽”靠着“沟”……千百年来,它们通常不爱发出什么声响,但却庄严慎重地构成鄂西山区一带朴素清丽的人间烟火。
蔡家湾,一抹令我深深眷恋的人间烟火。
这里印下了我来到人世最初的足迹,记录了我太多的微笑与叹息。这里的一草一木在悠悠岁月里一再枯荣。在它们的枯荣里,一个人的生死黯淡下去。这里的一墙一瓦在漫漫尘世里渐次斑驳。在这样的斑驳里,一个人的鲜亮隐没下去。
很久以前那些散漫的日子里,我常常坐在蔡家湾的某个角落里,没完没了地想自己,把自己想出了蔡家湾——另一个我,最初就是从蔡家湾出发的。现在,我常常在离蔡家湾很远的地方想蔡家湾,把自己想回了蔡家湾——另一个我,终究回到了蔡家湾。或许,我生来彷徨。彷徨一生,是我的宿命。
环顾四野,狮子山、尖山、阴坡、大横坡都在呢,农田、农房、乡间小路,静静地铺展在四座山下。炊烟若有若起地升起,庄稼不紧不慢地生长,牛羊半梦半醒地吃草……不错,这就是蔡家湾可爱至极的模样。
多年来,变化不大的,似乎没什么变化的,就是这四座山了。狮子山,外形就像一个狂野的狮子头,山腰有一个大山洞,洞内有清冽山泉,终年不断涌出。尖山,尖尖的山顶仿佛随时要把天空戳个洞。阴山,被尖山遮挡,阳光照耀时间较短,所以叫阴山。大横坡,巨大的一条山坡横卧在蔡家湾西北部。四座山,是蔡家湾最古老的存在,也是一直年轻的存在。春来秋来,四座山从容不迫地做着身为一座山的本分事:泛出新绿,绽开野桃花、野樱桃花、各种不知名的花;热热烈烈,绿波荡漾;落叶缤纷,五彩斑斓;萧瑟沉寂,雪中悠然。
我家就在大横坡山脚下。我家有一片山林在大横坡上。在那片茂密的山林里,我砍过柴、捡过松果、采过野花——这是我能清晰记起的。还有多少事,我在山林里干过,我干的时候跟砍柴、捡松果、采野花一样认真,可是现在,我一时之间竟想不起来了——当年的我无法预测,一生之中会有这样一个突然的“后来”时刻——此刻我是那么急切地想忆起那些小小的事,那是我曾经简单又认真地活过的痕迹。可我却毫无办法,记忆像被什么蒙住了,变得模糊不清。这多少还是让我有点难过的。
有些事情,经历后,我希望它是了无痕迹的,但这种希望有时等于奢望,越不想记起,却记得越清晰;但也有一些事情,不管发生了多久,我希望它在我心里一直有痕迹,哪怕只有一点模糊的痕迹也好。另一个我徘徊在蔡家湾,跟属于我的那些渐远的人生痕迹缠绵不休。蔡家湾随便给我一点痕迹的提示,我就沉沦了。比如,一天,我用过的那个竹背篓出现在我眼前——它被挂在我家朝西的那面墙上,有好几处破洞,落满了厚厚的尘土。我就呆了,呆立在竹背篓前——我用这个织有精美花纹的竹背篓背过柴、背过苞谷、背过拜年的礼物、背过野生的映山红……我瘦瘦的身体呵,背起来一点都觉得累,我快步行走在乡间小路上,完全是一幅奔向未来的姿态。我的影子,映在大地上,并不孤单……我用手指轻轻地碰了碰竹背篓的破损处,竟把我与竹背篓的无数片断弄乱了,顿时,我的四周,尘埃弥漫……
寻找痕迹,是我愿意花时间去做的小事。我的心灵早已失去追求更大事物的能力。也许我再活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我将继续寻找那些丝丝缕缕的小痕迹,给生活一点空白,给生命一点色彩。
如果我一直生活在蔡家湾,又会是怎样一番情景呢?我会在晨曦里背上一个竹背篓、或是扛上一把锄头、或是握上一把镰刀,匆匆赶往田间地头或山上;傍晚,我披着晚霞、或冒着大雨、或顶着风雪,晃晃悠悠地回家。我顾不上对一朵花微笑、向一株草问好;我会担心一场雪冻死我的庄稼,我不会傻傻地等一场雪飘落下来;我来不及听一条小溪、一只鸟儿的歌唱,我总是在追赶粮食的路上……我老去,我的田、我的山没有跟着我一起老去,于是我就不理它们了,我索性整天整天呆在墙根下晒太阳,等待某一天,到蔡家湾的某块田里或某座山上去睡个永远不醒的觉。我跟田、山那般亲近,我甚至有些激动,但我看起来无比平静,我只是一个在墙根晒太阳的老婆婆。我满脸皱纹,眼神空洞……我的身边,尘埃弥漫……
我忍不住笑了。
人生存在无数种可能。生活在这种可能里,免不了眺望那种可能,所谓远方,就是这么来的。
我在这里。我在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