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在村庄上空飘

黎采

云在飘。云总是在飘。云停不下来。

我在看云飘。我总是喜欢看云飘。我也停不下来。

此刻，我在村子里那片空旷的草地上看云飘。

是躺着看的。没有比这更好的看云姿势了——地上的一切都齐刷刷地散开去，天上的云朵都悠悠然到我视野中来。而且，只要一躺下来，我就会觉得整个大地拥抱着我，给我默默的安慰和无限的美妙：呼吸里充溢着青草的味道、野花的芬芳，丝丝缕缕，清清淡淡；耳朵里回荡着山谷的风声、小虫的低鸣，时急时缓，若有若无。我就是一株草或一只虫，生长在大地之上，蓬勃在小村之中，一天一天，一年一年，云朵在我头顶的天空中来回飘荡，我千万次地仰望，我千万次地沉醉……在这样的时候，我方能真切地感到，我心里有爱，不悲不喜的爱，不慌不忙的爱。我爱这个村庄简陋素朴甚至有点丑的模样，我爱我在这个村庄里历经的所有过往……这样的时候，我才不是个虚空的存在。云，真是个奇妙的东西，什么也没做，就把一个人隐隐洗礼。看云吧，看着看着，一身的疲惫与蒙尘，不知不觉地被云带走，心灵深处的某些东西就会被重新唤醒……

我躺着。我也没躺着——我知道，有一个我在飞翔。

飞向那些云朵。

今天，天很蓝。蓝天，白云，是一首清新又深邃、古老且永恒的诗，我从来不敢奢求读懂，我始终虔诚地让它经过我就好。经过一次，我就丰盈一次。我一动不动，我不愿意任何一朵云嫌弃我的浮躁。

村东头天空中飘过来一朵云。雪白雪白的。轻轻盈盈的。温温柔柔的。像个羞羞答答的小姑娘，好奇又茫然地跑到整个天空里来玩了。你看她，好像不知道往哪儿“走”，她向四周望了望，然后慢悠悠地继续往前“走”了。其实，也没有所谓前后，朝哪个方向都是前，也是后。她还边“走”边变换姿势和造型呢，才“走”了两三丈远，先前的“小姑娘”不见了，慢慢变成了个“小妖精”，那“身段”妖娆得赛过杨贵妃。看你还能变出什么花样，我的眼睛跟定你了。呵，果然又变了，这下变成了一匹俊逸的白马，以奔跑的姿势在蓝天上演绎最潇洒的自由自在。只是，一眨眼的功夫，白马四分五裂了，又过一会儿，便无影无踪了……

一朵云，就像一个孤独的旅人，在属于自己的旅程里寂然飘泊，飘着飘着就飘到了旅程的尽头。有时连一声叹息都没来得及发出，就了无踪迹。但在消失之前，还是要飘，专注地飘，随性地飘，飘出仪式感，飘出万种风情。飘然地活过，岂不快哉？又何惧消失。

总有云朵消失，也总有云朵出现。天空中从来都不缺云朵，云朵总是会有的。

村庄北边的天空中就飘来了一簇云。大的，小的，厚的，薄的，胖的，瘦的，挨挨挤挤，重重叠叠，虚虚幻幻，宛如一群翩翩起舞的白衣仙子，不断变换出匪夷所思的造型，在天空这个偌大的舞台上，纵情妩媚，放肆妖娆。有几个“仙子”莫不是低头看了一下大地上的人间，心生好奇或向往，以至于忘了舞动，乱了心神，愣是露出一副失魂落魄的怪模样。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仿佛在看一场白日梦。多看几眼，已然分不清自己是梦着还是醒着。“仙子”们许是舞得乏了，都停下来了。刹那间，时空似乎凝滞了。安静，从天而降的安静，浸入我的每一寸肌肤。

一簇云，就像村庄里的一群人，聚在一个彼此熟悉的世界里，看似一起热热闹闹地干着某种事，享受着某种乐趣，却又各自怀揣着大大小小的梦想，隐藏着深深浅浅的心思。云在村庄上空飘来飘去，把一个村庄的人的脾性、思绪都吸收了去。一簇云的气势，就是一村庄人的气势。一簇云的声色，就是一村庄人的声色。

环顾村庄上空，今天，天空里的所有云朵几乎都呈现一种散漫的气质，这让那个死赖在草地上看云的我真是如痴如醉。不过，话说回来，我如痴如醉也不全赖今天这散漫气质的云。我看云，只因为云是云，它的任何姿态我都喜欢看。

在这片草地上，在村庄的其它地方，我一次次像个傻子一样地看云。

我看风雨欲来时的云。整个天空就是一个战场，万云翻卷，四处奔腾，乌漆麻黑，面目狰狞。如果说晴天时的云是天使，那么风雨欲来时的云就是魔鬼，尤其是夏天下暴雨前的云。“魔鬼”们性情暴戾，只差把个天空撕成碎片。可天空到底是天空，一个“空”，就让“魔鬼”们无可奈何。地上的村庄无处躲藏，无法逃离，只能以一副听之任之的模样等待乌云带来一切肆虐。村庄也没啥怕的，该降临的总会降临，抵挡无用，接受就是了。村庄历经了无数风云变幻，村庄已学会默不作声，乌云再怎么凶神恶煞，也不能直接砸下来吧。这一点乌云也知道，乌云通常就弄出哗哗大雨恶狠狠地冲击村庄……终于，乌云们折腾累了，渐渐地平静下来。雨小了，一部分乌云不知去哪儿了，一部分乌云仿佛想家了，流露出些许柔情，各自缓缓踏上回家的路……

我看清晨的云。清晨的云总是带点腼腆。天气晴好的日子里，云朵们趁村庄还没完全醒来时，就不紧不慢地来到天空里了，有时这边三五朵，那边七八朵，勾勒出至简又灵动的画面；有时像一支训练有素的部队，一行行，一列列，铺陈出恢宏又庄严的诗意。朝阳升起来了，云朵们一点一点被照亮了，不约而同地露出灿若桃花的笑容。村庄在如此梦幻的云的萦绕之中醒来，似乎忘记了昨日以及昨日以前的烦恼与叹息，欣欣然开始一个村庄新一天的原地行走。我从未见过村庄年轻时的样子，我不知道我生活的这个村庄出现在大地上最初的模样。但在云朵飘飘的清晨，我在村庄里时常能触碰到村庄的脉搏，它是那般强有力的跳动——我相信，那就是一个村庄年轻着的一种样子。有时候，年轻与年龄没多大关系。对村庄如此，对人也是如此。村庄里的人有意或无意抬头望一眼天空里的云朵，似乎获得了某种力量或启示，抖擞抖擞精神，开始一天的忙碌。

我看傍晚的云。傍晚的云，还有一个好听的名字——晚霞。在天空里徘徊了一天的云，浏览了村庄一天的动静的云，在傍晚变得格外淡定从容。她们喜欢聚在西边的天空，以欢歌劲舞的方式送别夕阳落下山峦。她们被夕阳的余晖染得金黄或是绯红，又像在进行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不恋到神魂颠倒不停歇。不爱到惊天动地不罢休。晚霞，是云最浪漫最动情的样子。村庄披着一身晚霞，沉迷得忘了行走。好吧，那就停下。停在晚霞之下的村庄，像一个仙气与烟火气交融的童话。

春云，夏云，秋云，冬云。白云，黑云，乌云，红云。孤云，群云，飞云，静云。在时间的长河里，村庄淡看云舒云卷、云来云去，演绎无尽的飘逸与神秘。

有时候，我感觉挺不好意思的——一个村庄的云朵被我一个人看了又看，好奢侈。我又不知道究竟对谁不好意思，于是，走到村庄的任何角落抬头看到云朵，心里都充满莫名的感谢。

是云把我变傻了吗？也许是。

刚刚，我朝云看了一眼，用眼睛对她们说：你们真坏。

云笑了，我听见她们对我说：你真傻。

我也笑了，继续傻傻地看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