劁猪匠铁拐李

偏远宁静的李家寨，一下子却热闹起来了。就像往沸腾的油锅里倒了一瓢水，瞬间炸开了锅。

原来，有两名西装革履的青年人来李家寨寻亲，找的竟然是死了快二十年、终身未取的劁猪匠铁拐李，而且两人还自称劁猪匠铁拐李是他们的“父亲”。这无疑是“卫星上天”的爆炸性新闻，迅速在十里八乡传开，更让人们惊愕的是，还陆陆续续有人来认劁猪匠铁拐李为亲人。

于是，人们开始猜疑、谣传、神化铁拐李，究竟劁猪匠铁拐李是何方神圣？

一

相传，李家祖先为躲避战乱，沿着大青江一路逃荒而来。大青江流到大黑山处受阻，绕了一个回头湾后向东流去，这里就形成了一块冲击平地，古时叫龙脚，传说大黑山是一条黑龙的化身。李家祖先见这里山青水秀，有背靠青山、脚踩青龙之意，乃风水宝地！于是就留下来，在这里繁衍生息，后来改为李家寨。

当然，至于铁拐李何时到李家寨，村民不得而知。据一位80多岁的老人说，大概是在大运动后的三、四年吧！记得那年的雪下得特别大，地上堆了一尺多厚，整个村子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就连大青河也结了冰。

那天，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劁猪匠，踩着厚厚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一瘸一拐来到村里，他一边敲着铜锣，一边叫喊着“劁猪啰、劁猪啰……”还不停地向双手哈气取暧。有的村民开门伸出头来瞧瞧，又缩了回去，只有几个调皮捣蛋的小孩跟着嬉闹，在村里转了一圈，没人请他劁。

那时，养一窝小猪不容易，劁猪都是找信得过的熟人劁，陌生人是不让劁的，担心把小猪劁死了。

在门前烤火的李福贵，看着冷得瑟瑟发抖的劁猪匠，觉得有点可怜。就叫他：“劁猪匠，过来向向火，坐坐哈，冷呢不得！”他就过来与李福贵一起烤火，李福贵问他吃饭没有？他害羞地笑笑，没有回答。李福贵拿来几个粑粑烧给他吃，劁猪匠边烤火边吃粑粑，感觉精神多了。此时，他看见一个小猪仔在旁边拱着玉米杆子，劁猪匠问李福贵，小猪可以劁了嘛，劁大了不好养！李福贵说：“已经满双月十多天了，一直来村里劁猪的刘一刀说，快过年了，忙不得来，看来只有等过完年了。”

如果你相信我呢，就让我劁！还没等李福贵张口，只见劁猪匠顺手抓住小猪的后脚，“噜噜噜”地哄着小猪，小猪也不蹬不叫，他用左膝压住小猪，右脚踩着小猪的后脚，迅疾地掏出劁刀，一扬手，寒光一闪，两颗冒着热气小蛋蛋早已滚落到地上！还没等李福贵反应过来，就已经完事了。一旁的人看得大惊失色，一个个目瞪口呆。

二

在李福贵家劁猪之事，迅速在村里传开，精湛的劁猪技艺赢得了村民的信任。

当天下午，就有一家人来请他去劁了。他劁猪前，先是若无其事地到猪圈转转，看看要劁的小猪头数，公母有多少，之后，他用右手食指在猪圈上空慢慢地划一个圆，口里“呢喃呢喃……”念上几句，再往猪圈一指，就开始抓猪劁了！

说来也怪，经他这么一“定”，猪圈里的母猪和小猪仔都很乖，不惊叫乱窜，就如同往常一样。使他劁起来很顺趟，他出刀快，又稳又准，而且刀口小、流血少、不缝合，可谓干净利索，一袋烟的功夫，就劁了七、八头猪仔。小猪仔大概还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就挨了一刀。或许最终才明白：不劳而获，终生被圈养，最后还要挨一刀。

而刘一刀呢，只要走到猪圈旁，那些小猪仔仿佛知道大祸临头，在圈里惊叫乱窜，老母猪也张着大嘴巴，“呼哧呼哧”地在转着保护小猪，似乎要与刘一刀决斗一方，可谓护犊心切。

刘一刀每次劁猪前，仪式感非常强，要让主人家打来一盆水，端上一碗酒，先用肥皂洗手再洗刀，之后，含上两口酒猛喷劁刀，大有古时刑场上刽子手砍头之感，令人心生畏惧。嘴里还念念有词，声音很大，但谁也听不懂。犹如今天的一些增加收费项目的商业模式。

劁完之后，又要念一通，大体为不准流血、不准着热、不准长疱、不准灌脓之意，一边念一边将手上的血擦在小猪身上，小猪被踩得嗷嗷叫，脚一松，小猪拼命地乱跑，弄得鸡飞狗跳，有时会将缝线挣断了，伤口流血，引来狗舔鸡啄，伤口发炎，若不及时发现处理，有时小猪还会死了。

假如刘一刀不急着走，主人家就要主动敬烟上茶，他坐稳后，慢悠悠地数着劁猪费，主人家一般会按惯例给钱，若是他嫌给少了，会吐点口水蘸着反复数，钱数声特响，主人心领神会，询问后补齐，一个子也不能少，有时还要蹭上一顿饭。

虽然劁猪这个行当来钱快，能挣钱，但古时多有忌讳，毕竟从事的是断子绝孙的活，一般人不愿做，迫于生计而之为。

相传劁猪源于东汉时期，华佗为劁猪匠的祖师爷，在《青囊书》中专门介绍阉鸡、劁猪等医术。明太祖朱元璋曾为劁猪匠写过一副“双手劈开生死路、一刀割断是非根”的对联，对劁猪这个行业的比喻非常形象和贴切。

据说是古代帝王为防止后宫里的男人心生杂念，觊觎王妃，祸乱宫闱，而采取阉割之术，使之断其根，阻断非分之想。后来，将此术用到猪身上，劁过的猪温顺乖巧，膘肥体壮，产生了意想不到的效果，于是，阉割术就流传下来。

在惊叹古人的聪明与智慧的同时，也对古代王候缺乏人性的王道之术感到悲哀，认为只要断其“命根”，江山就会稳固。殊不知，那些公公祸乱朝廷、宫闱之事屡见不鲜。其实，只要灵魂上产生杂念，就会有非分之想，滋生祸端是迟早之事。

三

那天中午，李福贵没有嫌弃他，主动招呼他向火，还烧粑粑给他吃，使他有了生意，他很感激。不仅没有收李福贵家的劁猪钱，另外那家也分文未取。

当劁完后，主人家问他要给多少钱时，他微笑着说：“算了，钱就不给了，吃顿饭就行了。”那家人热情招待他，晚饭还没有吃完，李福贵就来接他到家里住了。

一段时间，他吃住都在李福贵家，似乎成了福贵家庭的一员。

在李家寨劁猪，他始终不收一分钱，而到其他村寨劁时，别人问他收多少钱，他笑笑说：“不要价，给多少给。”从来不讨价还价，对一时拿不出钱的，他还说，不急，有了再给吧！他为人老实，憨厚纯朴，心地善良，话又少，得到了李家寨的尊重和认可，李家寨还专门将生产队上的一间公房腾出来给他住，这样，他在李家寨就有了落脚处。

随着与李家寨的人处熟了，空闲时，他会与年龄相差不多的中老年人在一起吹吹牛，但从来没有提及他家常之事。大家问他叫什么名字时，他总是笑笑说：不管走到那里，人人都叫我劁猪匠，还是劁猪匠叫呢响！有时他也会讲讲走上劁猪这条路。他说，其实他也不想学劁猪，只是他脚受伤后，在养伤的两个多月里，天天晚上做梦，总是梦到一个白胡子老倌教他劁猪的口诀和法术，醒来后，诸如：“上起三岔骨，下起二乳头，逢中开一刀，刀破皮，手破膜；小肠软，大肠热，儿肠硬如铁；阴手进，阳手出，手手不离三岔骨；上花对下花（即左卵巢、右卵巢），点点都不差；不在灯盏（息肠），就在土地屋（骨盆）……”等口诀能倒背如流，原本不当回事。结果，有一天晚上，在迷迷糊糊的睡梦中，突然，一个陌生人提着一套劁刀来到床边说，这是祖传之物，现传授给你，说完，放下劁刀就走了。等他醒来一看，床边果真有这套劁刀，没有办法，这就是天意吧！

听他讲完之后，一起吹牛的人们都觉得，他有点像“八仙”中借尸还魂的铁拐李，于是，私底下都叫他铁拐李。他也不介意，慢慢地，铁拐李之名就传开了。

自从落脚李家寨后，方圆附近的村寨都来请他去劁，因此，刘一刀在这一带就没有生意。

那些村寨都知道他劁猪不要价、给钱不数钱，凭良心做事，朴实的农村人，一般会根据行情付给，即使不知道，也会问问街坊邻舍，该多少就给多少，一点不含糊，但也有贪小便宜、耍小聪明的，比如用面值大的包裹着面值小，折叠成厚厚的一沓，看着很多，实则不够，类似的小把戏他也知道，但从来不说。

四

随着铁拐李的劁猪的名气越来越大，不管到那个村寨，后面都会跟着一群小孩子，他们嘴里唱着喊着“铁拐李赛神仙，劁小猪不会惊；人老实讲良心，劁猪价丢一边；十个月三百斤，主人家乐翻天……”的歌谣。

孩子们学着他喊劁猪啦，他也不吓唬，还会逗小孩们玩，有时会把面值小的“蚂蚱票”或者“小锑币”发给小孩子，叫他们拿去买糖吃，小孩子可开心了。不像刘一刀，那些小孩跟在后面叫嚷，他会转过身来凶神恶煞地来吼道：“再叫，我先把你劁了！”吓得小孩四处跑，他却哈哈大笑。

虽然他有了铁拐李这个“绰号”，但是，除了那些天真无邪的小孩会叫喊外，一般人是不叫的，就算村里飞扬跋扈的李福彪——“李大炮”也不敢。李大炮上过“红卫兵大学”，曾参加了“大无畏”活动。回到村里后，自认为有知识文化，见多识广，又能说会道，口气很大，加之李大炮一脉人多人多势众，在村里，只要李大炮一发话，其他就不再说了，有一种“山大王”之感。

然而，李大炮对他也非常客气，从来没有调侃戏弄过他。因害怕铁拐李念咒施法，虽然他多次说过，他的咒语法术只对畜生管用，“定”不了人，但是还担心，万一被“定”住了，自己不就成了………

有一次，李大炮在路上遇到他，神秘兮兮地说：“问你个事，说得不对的话，请不要见怪嘎！外面传你养着几个‘小婆娘’，你劁猪的钱都花在她们身上，你可千万要注意点呀！万一再来一次………”

铁拐李听后，苦笑着摇摇头走了，也陷入那场锥心之痛中，回想起每天背语录，喘粗气，流虚汗，看脸色，倾听着肚子咕噜咕噜的叽叫，只盼着太阳快落下去。可第二天，又是背语录，喘粗气，流虚汗……如此循环，无休无止。虽然瘸了一只脚，但能活着也是万幸，父母亲却没有逃过一劫。

当然，还有传言他的家族是反革命分子，一切逃到台湾去了，他没有逃脱，被抓到后，审问他时把腿打瘸了，还有的说是……总之，有好几个版本。

有一段时间，人们都没有见到铁拐李了。去问李福贵，福贵说：“有一天，他见铁拐李精神很不好、很柔弱、很艰难的样子。问他是不是病了？”铁拐李说，这段时间老是睡不好，总是在梦里跟牛呀、猪呀、狗呀等搏斗，醒来全身大汗淋淋，像刚洗完澡一样。有时还梦到师父带他去劁猪，或许是大限到了。

第二天，就没有看到他了。

从来寻亲的十几个人中得知，他们都得到了铁拐李的资助，只知道帮助他的人是个劁猪匠。这些人与铁拐李无任何血缘关系也非亲非故，这是毋庸置疑。

来人虽未寻到“亲人”劁猪匠，也不知他的去向和下落，但得知李家寨人的温良和善待之后，十分感动，纷纷慷慨解囊，愿意资助村里困难的莘莘学子。他们深知，只有靠知识才能改变命运，并帮村里修建了文化活动室，耕读活动在村里蔚然成风，许多农家子弟由此走出了大山。

如今，劁猪匠铁拐李已经远去，犹如在李家寨上空飘过的一朵白云，人们不在追问他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他的身世就如同劁猪的口诀法术一样，成了永恒的秘密，似乎又像一扇被时间忘却而关闭的历史之窗，但有时总会在不经意被打开，从而勾起了人们无尽的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