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爸,一路走好
——写在清明
老爸,最近可好?听人说,您那边的天气四季如春,花团锦簇。女儿在此替您高兴。我们小区院子里的碧桃也开始冒苞苞了,瞧,向阳的地方已在尽情绽放了。
老爸,知道吗?多少次我模仿您伫立在阳台,眺望那幽雅高峻的朝阳观,俯瞰那游如龙蛇般的朝阳大道,欲走进您的内心,感受您的那份境界和情怀,但我失望了,我只感到了丝丝的疼。多少次徘徊在广场上,拔开一拨拨人群找您,却只看到了春雨穿过桃李花瓣时的婆娑影子,见不到您。老爸,您累了,您完全松开了攥着我们的风筝线。我们自由了,却惊慌,找不到了回家的路。
都说,父爱如山,这座山到底是什么样子。我们也许从来未曾认真地去感知过,但您只要站在那里,山脚下这方被称为“家”的土地,就有了尺度,有了方圆。 如今这座山突然间就倒了,我们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您安睡在灵柩里,双目紧闭。没来得及拥抱您一下,没来得及认真说一声“我爱您”,没来得及敞开心扉与您沟通,您就走了,我的心好疼好疼。生命无常,您的离去是否在提醒我要珍惜现有的亲情,珍惜与亲人共聚的时光。
有句歌词,人这辈子到底图个啥,不就为了一个幸福的小家,把父母照顾好,把儿女养育大,您做到了。这辈子您最大的功劳是,供我们这帮后人读书,让我们没有成为“睁眼瞎”,成为“生物猪”。小时候姊妹五个,让老妈和您操碎了心,在此要说声:辛苦了。我们年龄错动都不大,一个挨一个,大姐上了学,接着二姐,三姐,哥哥,最后是我,来自家庭的压力,没让您松过一口气。特别是到了青春叛逆期,我们都极为不听话。您和老妈除了为我们到处借学费外,还要疏导我们,防止我们的思想开杈走极端。那些年,日子特别艰苦。过年都只是苞谷饭夹着咸菜,没有肉吃。喂的猪全做了学费。记得,安石的三婶实在看不下去了,专门上屋来好心献策:老大,要不让侄儿子读书,几个姑娘辍学算了,这样你和嫂子既可以少点经济压力,还可以多几个劳动帮手。您听了三婶的话,只回了句:“咱手心手背都是肉”。当时三婶气得骂您古板、固执。我那时不懂“手心手背都是肉”的意思。但我蛮支持三婶想法的,与其让我们在学校里挨冻受饿,还不如待在家里陪老妈干活实在,但我不敢说。哥哥比我胆大,在读小学六年级时,郑重提出不读书了。只见您一脸严肃道:“真不想读了?”哥哥很坚决地回答:“是的”。“不后悔?”“不后悔。”“那好,我们现在翻修正屋和猪圈要请一帮师付,差一个弄柴担水的,你来负责行不行?”“没问题。”哥哥答得很干脆。真佩服哥哥那怙终不悔的样子。现实是残酷的。哥哥稚嫩的臂膀怎经得起生活的肩挑背磨,没几天,他的后背和双肩便被磨掉了一层皮,疼得他睡不着觉,只能躲在背子里哭。您和老妈对此视而不见。一个月后,哥哥实在受不了了,心惊胆颤地来到您面前道:“爸爸,我要上学。”“你不是不读了吗?怎么又要上学?学校是你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的吗?”“求爸爸、妈给我一个复读的机会,我保证听话,好好学习!”当时您沉吟了半天,才松口:你得为自已的话负责。哥哥郑重地点了点头。第二天早上您来到学校找校长通融。这可是您教了一辈子的书第一次求人。哥哥上学后,果然不再调皮,开始用功,成绩一路直线上升,一学期功夫便成为了班上学霸。哥哥的这次经历,让我不敢再有歪心思。现在看来,您是明智的,不仅教育了哥哥,还从旁教育了我。就这样,您和老妈艰难地,将我们一点点养大并教育成人。
老爸,在我的记忆中,您没打骂过我们,但我们都怕您,总感觉有一条无形的河隔应着我们。而老妈时不时用竹条子教训我们一顿,我们反而不怕她,和她要走得近一些,我也不清楚为什么?是母爱更细腻些,深入到了我们每个人的生活空间里了吧。我说这话,您一定很难过,但我还是想讲讲。您平常比较严肃,喜欢板着脸,不愿和我们亲近。那时当看到玩伴儿的父亲搂着她们亲热、说笑的样子时,我好生羡慕。甚至怀疑,我们是不是您亲生的?成人了,我们一致觉得您自私,看问题古板狭隘。直到自已成家有了小孩之后,对您的这份成见,才渐渐稀释。这段过程很长很长,是多年以来,通过慢慢地自我认知,慢慢学习,慢慢成长,慢慢改变而得到的结果。这段过程里,您一直保持沉默,从不表达。也许,您坚信时间能证明一切。我们亦明白,过去那些对您的过度理想化的要求和想象,只不过是我们自以为是、想当然的妄念。我们没真正站在您的角度,理解您成长的不幸、生活的阵痛、内心的爱恨,接纳您性格的残缺,无奈的命运、无能的挣扎。作为当儿女的我们,一样自私狭獈。您不是神,您是一个鲜活、完整、独立、真实的普通人,有缺点很正常。我们对下辈,同样不能做到完美无瑕疵,仍需不断摸索、不断自省、不断自知。
您的童年时代,处在我国刚刚解放的百废待兴时,那时的农村生活水平很低,家里严重差粮。爷爷奶奶忍饥挨饿,仍将天资聪颖的您送到学堂读书,不能不说他们眼光远。您不负期盼,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建始师范,毕业后顺利地走上三尺讲堂,用您的才华和正直教育了三、四代人,为此,我们感到自豪。您高傲又自卑。文化大革命那段特殊时段,您被批被打被捆过,但您从未低过头,坚韧地活着,用一身傲骨武装成一面精神红旗,引领着一家人向前跑,没人敢犯,无人能侵。平常的日子,您节俭至极,兜里可怜的几个子儿,时刻盘算着怎么用才能少挨饿、不挨饿。以至于后来,家境好转仍无法改变那“抠”的习惯。舍不得放开肚腹在大酒店吃一顿,舍不得买一件超过五百块的衣服,用钱积积攒攒,在同事和后人面前显得小气和吝啬。贫穷真是个恶魔,让您自卑,不敢做自已。
说您不懂爱,实在是有些冤枉,只不过您不善表达罢了。我记忆深刻的是,一九九三年那年,您千里迢迢将一脸懵懂的我送到武汉读书那次,临别时的那抹担心和期待。及您那狠心的一转身,小跑着爬上公交车时的背影,让我心疼得直掉泪。那花白的鬓发,灰旧的土布衣,墨绿的解放鞋,随着公交车渐渐消失在那抹夕阳下……。后来,我在学校生病了。老妈说您连续十几天夜不能寐,昼不能食,从屋内走到屋外,屋外再走到屋内,直到我平安回家。您对我,对每个儿女,都用心良苦,真应了诗人李商隐的那句“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烛成灰泪始干”。
哦,老爸,我想起您平日每晚都会坚持看书,金庸、古龙、梁羽生,我所接触的武侠小说都是从您的床头阅读开始,毛泽东、周恩来、蒋介石等人物传记,也是自小便跟着您常读的书。您那充满磁性的歌喉,苍劲的书法,精湛的二胡琴艺,己悄悄入到了我的灵魂。到了现在,才猛然察觉到我心中一直存有的某种格局与意象,其实都是您无声中给予我的。您的影响远比我们想象的更深远,如果说母亲更多影响的是我们人格的完整、情感关系的互动,您则构建着我们的行为规范与处世原则。
您的葬事按规定在县殡仪馆举行。馆内有响器班在吹吹打打,亲戚朋友亦在陪您度过最后一个长夜。但因空间太宽太大,您的棺柩还是显得有些冷清而孤单。为了陪您,我们轮流着为您上香,点香烛。您的突然离去,让我们感到惊惶失措。子欲养而亲不待。莫等真正失去了,才后悔没珍惜彼此在一起的缘分。面对亲人生离死别时的那种撕心裂肺,那种心绞痛的感觉,只有亲历者才明白。记得我和三姐面对您临终时的挣扎和痛苦,就像两个不会游泳,看见有人落水却无法施救的懦夫,只知道嚎哭。为此,我们很自责,恨自已不是医生,不能将您从死神中拉回。我知道,您恐惧死亡。现在条件、形势这么好,谁不怕死呢?每当身体不适,您便及时就医,及时吃药,有好几次您悄悄对我说,您的身体越来越差,恐怕活不长了。我以为您只是说说而已,装作没听见。平常我只想到自已的需求,却从来没想过您也需要我们呵护、关照、倾听。出门在外,每次给家里打电话,因为您耳朵听力不好,都是老妈在接,后来我们干脆只和老妈通话搞视频,从没想过您的感受。网上购物,我们也只想到了给老妈捎点小东小西,没想过还要给您捎点礼品。公园里的百年老树,到了冬天,尚要保暖呵护,何况您呢?老爸,我们是不是太自私,太自以为是了?唉,以为您是一棵百折不摧,百病不侵的长青松,其实您亦脆弱如花,一折就断。
艾草青青,悠悠我心。迎着寒意料峭的春风,踏着绵绵春雨,来到您的坟前,上一烛香,烧一捆纸钱,奉一盘您爱吃的瓜果,献一杯清明茶,敬一杯酒,挂一串清明吊子,表达一下我的心意。您在那边还好吗?作为小女儿,请见谅我的不孝,不能给您下跪,只能在您的坟前鞠几个躬了。愿您在天堂万事如意,幸福满满,保佑我的双腿不伤痛。我知道,我的腿疾一直像块石头,压在您的心上放不下。若不是我双腿残废,您和老妈也不会从老家搬下来了。在老家,您有享不完的清福。柴水方便,公路通到了屋旁边,空气清新宜人,生活开支养老金绰绰有余。自老家搬下来后,您和老妈整整照顾了我五年,将我从死亡的边缘拉回,直到我学会走路,学会自理。后来遇见罗二,您才敢松口气。记得您临走前一个星期,还在对他说,把李德琼交给你,我放心。这里面有您对罗二深深的信任,一份嘱托,更是对我的那份浓浓的难以割舍的爱。爸,我已经四十多岁了,不是小孩,可在您心里,我就是小孩。让您为我操了一辈子的心,惭愧!惭愧!请原谅我实在无能,生前既没有给予您物质上的补贴,亦没有精神上的抚慰。我只能在这儿祈祷,下辈子仍做您的女儿,孝敬您,爱您!
“春雨杏花满清明,追思尤怨水烟轻。合化子规啼血尽,不悼家川悼坟茔。”一场绵绵细雨,一束芳香翠滴的鲜花,一抔松软柔滑的泥土,承载着我对您那无尽的思念。思念在,爱就在。老爸,安息吧!
别怕,老爸!想唱就唱,想跳就跳,将您的梦想编成彩虹自由点缀在天空,让我们抬眼就能看见。万物生于尘土,又归于尘土。等我们完成了尘世的责任和义务后,亦会紧随而去。生命是刹那间灯火,世界是刹那间美梦。只要来过,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