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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栋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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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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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雪霜

在一个蜻蜓乱飞的黄昏,风来了。与满山坡的芦苇相遇,绕着它们打转。芦花悠悠,遍野在夕阳下闪动着银子般的光泽。它像笔,荡开了烦闷,刷开了即将到来的热闹的梦。

太阳不断落下,风又嘶吼起来。不远处一排排高大而密实的白桦站在那,整齐而严肃。风在突围,只听见战号响着,一波跟着一波。树枝拍打着周身,尽力驱赶。这时的风像刀,但这把刀却砍不断年长的大树。于是风拐了一个大弯,向着夕阳落下,旭日将升的遥远驰去。

落霞下昆虫们肆意地叫着,毕竟风只像是路过的旅人,是生命里无数小插曲中的一个,它们的情感并不细微到感受每一位来者。接着,白天最后的一缕阳光缩进了池边青蛙的眼。夜来了,带着欢喜和悲哀。

“风,干什么呢”。这声音带着怒火,“说了几遍了,把头抬起来,手拿到桌子上。”伴随着木头三角板敲击的声音,风抬起头,桌斗里传出一声闷响。仍在喋喋不休的事他的班主任和数学老师。肖老师从四年级开始做他的班主任,是唯一一个不让在课上玩手机却从不没收的老师。纪律维持到现在,也只有风敢在他课上玩了。

那天中午的数学课下晚了,抢在抹布和教鞭前出去的风,只看得到隔壁班的箱子,和里面零散的三两盒饭。风叹着气,转身打开身后的箱盖,大铁勺放进汤桶,顺手盖好顶上要洒的饭,走回去。

初春的天总是不让人捉摸,这时万物除了人都没什么声音,连一阵风都不常来。风漫步在操场上,置身于一群群玩闹着的低年级孩子们中。他相信着自己是一个率先成熟的人:不沉迷于别人沉迷的,对保有尊严而感到满足。当班里上演着一对对手眼追随着屏幕的梦时,他愿意自发地在午后散步。以这所小学的贫穷与狭小,也的确没几个去处。南楼的楼后有一个花园,是风上五年级时建起来的。他站在楼荫下,栅栏的旁边,盯着人工河道上缓缓转动的水车。他想象着春风徐徐而来,推动,越来越快。接着水车带出了残影,模糊了他的眼睛。这时他一眼穿过了八年,看着雄姿英发的成年后的自己。没养猫也没养狗,他正低头等着屏幕亮起,对面发来的消息。

幼年的风一直感到荒芜,直到他遇见了雨。

过去的几年有大部分记忆都因为稚嫩的心智而忘记。同学了四年后,风在一个不浪漫的午后才注意到她。那时她和另一个女孩一起靠在走廊窗台,偶尔私语。风看呆了,发愣之后猛地脸红,逃避着,走下了楼。也许是因为她换了新发型,她的新打扮,或是那些照着她的温暖和煦的光影。他认为是外在的一切让他产生了这种不愿面对的情感,而非她本人。

他不由地回忆起过去与雨的那些联系。当人突然对一个在身边很久的人产生感情时,都会仔细的回忆以前,两人曾有的交流,是否遗留了不佳的形象。风想了半天,似乎他们的一切都平行却不交汇,直到脑中浮现出那条阴暗廊道后的多边形大厅。那里属于小学的乐团。

开始时风是被动加入乐团排练的,与乐团的大部分同学一样,都是先练习乐器再逐步培养对它的兴趣。风被分到打击乐部,雨则是长笛。就着天赋和已有的练习,风对这件二人共同参与的事情愈加上心。随着春雨来了去,樱花开后又凋落,风常独自呆在空无一人的大厅里,坐在雨的位置上。他喜欢每一种两人之间的微小联系。

他喜欢闻春天或初夏的雨掀起泥土的味道,在雨后的操场上飞奔。在来来往往的日子里,他又喜欢漫步在走廊,为了遇见她。

通过几次平常的交流,两人算得上认识。她的笑好像淡粉的樱花,雅致而不艳丽。她的一团和气拥抱着周围,自然且舒适。那乌黑的秀发,墨黑的瞳孔,额前的刘海微微遮住眉毛。风沉浸于无限的温柔。他只想发动全身的气流,去随着雨的轨迹,围绕着她。那样的风常常让他感到满足。他前所未有地,日复一日地付诸着心力,却一直是一碰即离的暗暗地努力。

转眼到了盛夏,那时的排练厅面积很大,空调却都放在后排。于是坐在前面的学生休息时总爱跑来后面吹风,雨自然也在其中。风享受了几天和雨不超过五米的接触,异变突然发生了。也许是同声部的莹真有取人心声的能力,那天风盯着雨还没两秒钟,莹就露出了猥琐的笑容。接着就演化成了一群人起哄,说风喜欢雨。风不知所措,脸像外头被晒的发红的栏杆。又不得不迎着雨平静的,带着笑的目光。

“怎么可能?我喜欢雨?我可谁都不喜欢!”风的话像收紧的口袋,没了兴趣的那些看热闹的孩子们如同开闸的水一般,一会儿就流回了自己的位子。上课了,风脖子上的青筋迟迟消不下去。风对莹说:“你虽然跟我关系好,但不能开这样的玩笑。何况雨还在这旁边听着...”莹脸色暗了暗,嘟囔了一句“就是试探试探你而已”,便不再理睬风。

下课后,风看到雨蹲在书包旁写着什么,风推测那是日记。雨忽地抬起头,风全身一僵,生生地转开目光,没让尴尬的对视发生。

自那以后的几天,风清楚不能让莹这样细腻心思的人再次出现,他避开了雨。窝在班里玩手机,乐团一结束就抢着离开。这是一种刻意的,却无法解释的举动。风认为这并不是逃避,尽管他为此感到不快乐。他努力说服自己,可他的行为却不断朝着相反的方向偏离。

一场场突然而浩大的雨下过后,学校开始放暑假。风见不到雨,便只好把心思用在当时还未火的QQ上。雨是一个很爱用社交软件的女孩,好像什么都走在时代的前沿。风隔几天就会看看雨的空间,同时自己也会揣摩着发上几条。与其说是所有朋友可见,不如说是仅仅为了给自己喜欢的人看。

有天风看了一部老电影《青春派》,讲的是一个令人无可奈何的无疾而终的爱情故事。风一方面佩服着男主角表白的勇气,一方面又怅惘着自己心中积攒的感情无从释放。当晚他发空间说:

“看了部青春爱情电影,心情复杂,无人倾诉。”

雨不一会就在下面评论了,弄得风有些惊讶。

“喜欢的人就在那里,干嘛不抛下一切去追?”

风冥思苦想,“你知道我有喜欢的人?”

“我猜出来的,我的感觉一向很准哟。”

风更加疑惑:“那你说说看嘛,看看你猜的对不对。”

雨回了三个字母。风东拼西凑地拼写了半天,那是莹的大名。风愣了半响,只得回复:“猜错了呢,我不喜欢她。”

“那我很好奇,你到底喜欢谁呢?”

见风半天不回答,雨又补充:“我愿意拿我的秘密跟你换呦。”风叹了口气,“开学,开学再

告诉你吧”

“一言为定。”跟着一个拉钩的表情。

风在假期里细细地整理和雨有关的东西,说来也并不多。一些贺卡,一些记录着秘密交流的纸张,还有几张照片。风最喜欢的一张照片是在一次春游时拍的。

那时候小学经常组织春游和秋游。以现在的眼光看不过是和同学之间一次平常的出行罢了。但在年幼的孩子眼中,是一件要准备很久的大事件。

小学校的全部学生坐很长时间的车赶到那里,常常很早出发。学生们的书包在那一天变得弥足珍贵,有大量的零食,祈求着父母带出来的电子产品,那时在车上几乎人手一个。风很喜欢这种活动,当然并不是喜欢坐在摇晃的车里挤在一起玩游戏,而是那宝贵的能够自由安排的时光。那时的风并不自信,可能在我们看来有些荒唐的举动,全是可以在他的那个年龄段被理解的。风记得那次春游他假装不经意地走着,跟在雨身后不远处,颇有些君赏景,予赏景中君的感觉。自然而又意外地,风经历了一段和雨独处的时光。

雨停下来让风赶上,两个人并肩踩在结实的土地上。雨让风给她拍一张照片,因此风给雨拍了一张照片。

照片里她站在开阔的田地上,那时离播种还有一段时间,地里没有往常的一片绿色。远处道旁的柳树被风吹得摆动起来,那些柳枝好像雨的长发,有魔力般印在风的心里。雨就是简单地站在那里,微笑着。风感到一些东西,它们在这一刻永远的定格。在的很长时间里,当风再次回忆起雨的时候,眼前浮现的都是那天的那个姑娘。

毕业本来对风是个遥远的词,以小学生的心智也并不会担忧太多。不管怎么说,风升至了六年级,当桦树上巨大的树叶转黄,一曲既发即无怨的笙歌也即将吹响。

开学后不久,按常理要开一场运动会。风很有体育天赋,他总自豪于他的身材带来的灵活与力量。为了在雨面前表现,他报名了一项跑步比赛。风当然没有告诉雨,只是在心里相信雨一定会去看他的比赛。

初赛定在一天午后,风站在跑道旁,周围并没有太多人。非参赛的学生都被赶回了教室。风抬头看了看教学楼,六年级那几个班的窗户都开着,玻璃上凑着不少面庞。风辨认不出谁是谁,只好转过眼安静地等待着。那时的天气是正好的,没有寻常中午灼热的骄阳,而是雨前时时掠过微风的那种天气。

风的紧张消失在这微风里,他的脑中浮现出了雨的容颜。他不曾梦见过她,却可以随时把她定格在眼前。发令枪响了,风便化成了真的风。他感受着周围跃动的气流。那种畅快刺激着,鼓舞着他。风发动着全身的力量,这力量产生于特殊的来源。那像是久久被压抑着的神经的尽情释放,使风处于领先的位置。

风领先了两圈,紧接着意外慢慢发生。风感到一丝疲惫,及其微小但却不断长大。雨的面容也消散在天上阴沉的云层。风感到憋闷,那是来源于他自身,而非将要下雨的黑云。他不断地摆动双臂,大力地呼吸,不再顾及形象。

快要到终点了,风在二十秒内被人接连的超过。一个踉跄的身影,好像生命尽头的老人,不舍于离开的睁着眼。风浑身狂躁,脸被刮的滚烫,伴随着些许湿润。风的名次不好不坏,但远远不及本人的预期。风走在朋友之间不敢抬头,周围的安慰迫使着让他冷静下来。他开始发觉到努力后的失落。风的力量都已经随着奔跑用尽了,但他没能得到他希望的结局。

不知不觉间,雨落下了。开始时只是一点一滴的下着,众人笑骂着风的成绩,模仿着参赛者狰狞的姿势。风感到好受了一些,他可以尽情的在人群中笑着。

雨突然大了起来。众人飞快地跑回楼,只有风不紧不慢地走着。他听着唰唰的气势庞大的雨声,地面眨眼间被淋湿。泥土的气息自下而上腾起,混合着迷蒙的水汽,将风长跑过后作痛的肺部彻底清洗。

当风回到楼里的时候,身上已经淋了不少雨。上半身淋成了“双色”,嘴唇不住的颤抖着。风想着淋雨的确带来了些许负面的影响,例如可能感冒,受到父母的责骂,被人嘲笑。但风在这个过程中领会到了精神上的极致愉悦。那是一种放松的,完全的发泄。这也是风一直渴求的。

风的悲伤似乎只来源于雨。

二零一六年初春的一个星期六,乐团照例排练。风走在空无一人的走廊里,两旁的每一个教室都当做各个声部临时的排练场所。风看到雨所在声部的教室门开着,轻易地可以看到雨的书包。风脑海里突然浮现出那本雨常常抱着写的日记。他还没做出反应,双腿已经引着他走了进去。

风并不慌乱,大部分乐手都在楼下的空地上练着行进,风因为腿伤告了假,才又这么一个偷鸡摸狗的机会。

风打开日记,飞快地浏览却发现一个无法忽视的名字,数次出现的晨。风合上那本日记,在那里面雨含蓄却频繁的表达了对晨的倾慕,而晨的确是一位阳光帅气的男生。

空气凝固于风抬头的那一刻,雨脸色泛红地盯着他,盯着他手里的日记。风没空想雨为什么回来。执着于寻找一个显得合适的回应。

“我没想过你和他”风变相地承认了事实,其实有点向雨再确认一遍的意思。

雨的脸很红,没有风想象的那样失态,“一定不能把这些说出去”。

风点点头,缓慢地站起身,把书放在雨伸出的手里。

雨再次轻声对风说:“别把这些跟任何人说,把它当做秘密!”

风并未想起回应,走了出去。

窗外的呼和声混入了乐声,风拼命想进入那种悲伤并绝望的情绪里,可它们如抽丝剥茧般在他脑海中忽隐忽现。他突然意识到两人的联系并不紧密,而他对雨并没有十分了解。风缓慢地走在楼后的花园里,看起来心事重重却其实什么也没想。就这样,风承受着活到他这岁数经历的最大的伤痛。

第二天中午雨单独约了风。风既害怕又紧张地赴约,两人靠在栏杆上,身边操场上人来人往。风脸很红,慢慢地滋生出了羞涩的情绪。他不敢看雨,因为雨一直微微歪着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风,我想,我们的关系还算不错吧”

“那是自然”风很快的回答“我们是好朋友不是吗?”

“你还记不记得假期时你打算告诉我你喜欢谁?”

见风脸上露出惊讶,雨又补充“当时我说我愿意拿我的秘密跟你交换。现在,既然我的秘密已经让你知道了知道了,告诉我你喜欢谁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风笑了笑,环境中嘈杂的声响仿佛能把二人淹没。他希望时间能停止在这一刻,因为这一刻的雨正专注地在盯着他。风觉得这就挺满足的。

那时的风根本来不及回忆他和雨接触中的点点滴滴,他希望能在两人身边建起无人能闯的墙,隔断与他人的一切联系。但徒劳的,身边小朋友的喊叫依然不能被赶跑。

风回答:“其实我挺喜欢莹的。”之后他感到疲惫和难过。

雨就这么盯着风,脸上绽放出轻微的,意味不明的笑容。风感到微小的释怀与安慰,但随即他发觉雨的眼神像一种东西。这让风猛地想起手术台上的尖刀,它剖开了风的内心,使它破碎者消逝在温暖和煦的风。

雨在这时说:“莹当然很好,她那么的活泼可爱...”

风艰难的打断雨,指了指走过来的莹。让雨先跟莹聊着,自己回班里去。

于是风清楚的知道,现在唯一值得考虑的,就是怎样接受和雨最后的离别。

其实一切远没有那么困难。乐团将在毕业典礼上进行最后的演出,这是风心里,最后一次和雨见面的机会。那天下午所有人似乎都陷入了奇异的疯狂,作为小孩子经历的第一次浩大的离别,实在是难以叫他轻易地溜走。

风提着鼓槌,体会着空气中扩散迅捷的悲痛,身边的人却都笑着,玩闹着,叫喊着。他在杂七杂八的大人和孩子中找到雨,不出意料那是一幅与世隔绝的画面。那时的风突然明白,雨是很善良的一个人,在所有的情绪中她保留了难得的清明,与她相识的每一个小钦慕者都是幸运的。

那天的晚风有些燥热,但这毕竟是夏天,没人在意了。小操场上的灯暗的让人害怕,可人声鼎沸中,又弥漫着慷慨赴什么似的狂热。风陪着雨吹完了三首曲子。三年来最不在意台下人的眼光,埋头品尝着再难丢掉的那些苦涩。

人慢慢从门口散去,曲终人散——到处都是传奇。能够相信,他们都会有完美的收场。舞动的灯影随着前行,在这幽深而又惨淡的夜,转过来又转过去,谁也不知道有怎样的故事正在发生——无处收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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