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录取通知书

一张《录取通知书》

【唐德雄】

说起高考，总有不少话题，特别是那些能被重点大学录取的，总能让我为之自豪，为之佩服得五体投地。

我也参加了高考，只可惜没被大学录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进了一所最不起眼的中专学校，而为那一张《录取通知书》，我哭了，哭得很伤心。

“不就是一张中师《录取通知书》么？中师毕业也只是个住庙角落的小学老师，有什么好哭的”。考上一本大学的晚辈不了解那个环境是怎样的艰辛，总以一种饱汉不知饿汉饥的语气。

从一九七三年读初中起，虽然我还是每周星期六下午和星期天的一天半时间里必须砍六担柴火以上，才能保证全家七口人煮饭、煮菜、熬粥、烧水、烤火和熬潲的日常用柴，但由于学校要“狠抓复课闹革命”和提倡培养又红又专的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又由于读初中不在本村了，我可以开启全日制“学习模式”了，所以学习成绩开始直线上升的同时，政治思想表现方面也在不断追求进步。白天在学校，我德智体美成绩基本是数一数二的，入团后任班上团支部书记、学校团委副书记、学校蓝球队长，常常代表班上、年级、学校在本校、外校、公社的集会上发言表决心，常常组织参加各种蓝球比赛活动。晚上回到村里，我是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的骨干。由于晚上排节目是算半天劳动工日的，我每天晚上去排节目，既参加了“三大革命实践活动”，还可以为家里挣工分，所以我非常用心也非常给力。搞后台，以农村的大众水平，什么笛子、唢呐、二胡、锣鼓，我样样都是边学边会边用；走前台，那些革命现代京剧样板戏、湖南花鼓戏、传统戏曲祁剧等的唱腔我听两遍就可以跟着唱了，登台表演也不成问题。记得那时参加公社的文艺汇演，我主演剧中主要人物“海生＂的一个小剧目，得到评委和观众的一致好评，出人意料的力压有众多知青参演的其他村和公社农场的宣传队的节目，首次为村里夺得了一等奖，“海生”的艺术形象一时间在公社小有名气。那时的公社党委书记听说这个“海生＂是村支书的小孩，就找到我那当支书的继父说，要我去公社当广播员，而且公社书记还郑重其事的找我谈了话，让我初中一毕业，就去上班。

风雨无常，世事难料，正当我暗自表决心一定要听党的话，听毛主席的话，好好学习、多学本领、以实际行动和优异成绩感谢毛主席、感谢党中央、感谢公社党委；暗自庆幸不久的将来要当公社干部了，可以为家里既减轻经济负担、又长脸添色增光彩，浑身有一种说不出的沙土土、飘飘然的感觉的时候，厄运却悄无声息的突然降临！继父因工作粗心被人借题发挥进行打击报复而入狱。

人遇烦心，容易联想，暗自神伤。六岁那年，亲生父亲去世，过了两年，母亲改嫁后，我成了事实孤儿。整个小学阶段，我要么失学、要么在老师同情的目光里和同学异样的眼光中推迟时间去学校报名，没有坐过一天“全日制”的课堂，请迟到假、请早退假、请缺课假，是“家常便饭”。好不容易结束了“半工半读”的时光，命运一下子沉沙截击，回到了黎明前的黑暗。

由于精神的虚脱，一九七五年的暑假，时间把我的身影拉得轻缈虚长，令我满心荒凉。太阳露露脸，我就感觉胸闷得要窒息，黑云打一个喷嚏，我也会浑身战栗。

原来公社党委书记说好的，让我初中一毕业就去公社上班的事，据说由于继父的问题，公社内部起了争议。熟悉情况的人认为我和继父没有血缘关系，并且户口也没有和继父在一起，不应该被牵连；持不同意见的，却认为我与继父脱不了干系，甚至还说我积极要求进步是想混进革命队伍。这么恶毒的猜疑，重击着一个未成年人的心灵！我知道，去公社当干部肯定指望不上了。整个暑假里我不敢“乱说乱动”，只好老老实实战战兢兢的夹着尾巴做人，幻想着相信会有“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的红利。

眼看就要开学了，收到了高中录取通知书的都在准备去报名了，我的录取通知书，却杳无音信。我初中的班主任感到奇怪：学习成绩最好、政治思想表现最突出的学生反而没被高中录取？去公社一打听才知道，是公社管文教的“头头”认为我“社会关系有问题”。听到这个消息，又一个晴天霹雳！“屋漏偏遭连夜雨”呀，我的心冷到结冰。好在初中学校的老师和领导都去公社为我求情，好在村里的绝大多数党员干部和贫下中农代表都摁手印帮我证明我去世了的亲生父亲是参加土改的民兵队长，是村里的第一任支部书记，是村里的好人。公社分管文教的“头头”才勉勉强强的很不情愿的“额外开恩”给我写了一张条纸……

高中的班主任是个刚从外地调回本县的新老师，副班主任是担任学校团委书记的年轻老师。也许是老师为了安慰我吧，刚开学，班主任让我当班长。说实话，那时班里面的同学有很多是干部子女、工人子女、家庭条件好的子女。而我是很自卑的，常常保持一种自闭，曾经活跃在戏台上的“海生”，已经没有了踪影。因为怕没面子，我不敢和同学交流，也不敢和老师汇报交底。大约又过了半个学期，班主任喊我当班上的团支部书记。老师怎么说，我就怎么做，于我而言，好像是在听天由命。

记得有一次中午刚放完学，附近的同学回家吃饭去了，路程远的自带了中饭的同学在教室外面的井眼边吃饭去了。我常常不带中午饭，因为家里常常缺粮，就一个人悄悄关在教室里，尽量不让别人知道我肚子饿得咕噜咕噜响的“秘密”。我忍着饥饿正在做作业时，突然发现团委书记和校长在教室外的走廊上争吵起来了，仔细一听，原来是为了我的问题。团委书记说开学时报我当学校团委副书记，校长不同意；期末了，评我为优秀团员报给校长，校长又不同意，于是团委书记就发了脾气。

班主任是个很细心很有经验的老师，知道让学生知道了自己不该知道的事情，会给学生的心灵造成很大的阴影。当他发现我已经听到吵架了，又发现我没吃中午饭，就拿自己的餐票帮我到教师食堂打了饭菜，把我叫到他房间里，一边让我吃饭一边轻轻的开导我说：“你不要有思想包袱，现在的困难是暂时的，这种局面总有一天会扭转的，多读点书，多学点知识，将来总有一天会用得着的，你是有悟性的人，老师们都相信你…”

面对老师的诚心善意，面对老师的备至关怀，想到自己过去的苦难经历和眼下的坎坷遭遇，当时我真的想大哭一场！但是，那样的场景、那样的环境，我怕被同学们听见了知道了我的底细而对我看不起。于是我只好强忍泪水外溢，把一肚子的委屈又憋进肚子里，只是默默的轻声的叹气。从此，我和同学说话就更加没有了底气，特别是面对父母双全、家庭条件好的，因为我觉得我每天都象做小偷似的。以至于几十年后，同学聚会，不少同学说我当时“好神气”，班主任就替我遮面子说：“那是农村孩子的矜持”。

我高中毕业那年，从广播里听到恢复高考的消息，还在将信将疑时，突然收到高中的班主任老师搭过来的条纸，要我“认真准备、把握机会”。

此时此刻，想到老师曾经对我讲的“困难是暂时的，这种局面总有一天会扭转的”，我恍然大悟似的，真的有千言万语的感激！一个老师对一个并不起眼的、时时受排挤的、家庭条件那么差的学生，毕业了也还挂在心里！我怎能还不醒悟还不努力还不把握机会还不去打拼自己？

师者，重生父母、再生爹娘也！这句话从心里喷薄而出！

考大学，大姑娘上骄头一回，怎么复习呢？说事容易，做事难呀！没有专业老师辅导，没有复习资料，没有脱产，更没有多余的时间。自己用无头苍蝇和病急乱投医来形容自己到处找复习资料到处请教别人的情形，确实比较合适。

为了应付高考作文，我到处找范文，天天背范文，管他记叙文、议论文、说明文，管他文言文、白话文；为了抄写复习资料，不管打雷闪电刮风下雨落雪，我凭两只脚跑遍了附近方圆三十里地所有公社中学的领地。校园里、工地上、贴在墙上的、写在黑板报上的，有资料就抄，有习题就做，不知道有不有用，不知道管不管用。有一次，在道县的一个工地抄墙报上的复习题，由于太过疲劳，抄着抄着就睡着了。醒来才发现，别人把我当作工地上的小偷在怀疑，幸亏他们从我身上被雨水淋湿的衣服口袋里只搜出了用油膜纸包得严严的用手抄写的复习题…据说那个看上去有五十多岁的管工地的象领导模样的人，后来还要求工地上的年轻人向我学习。

首次参加高考，而且是参加全国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次考试，每个人的心理绝对是如同男女初恋发第一次求爱信息一样的，害怕害羞心慌神秘向往甜蜜却又常常六神无主不知道从何做起。而考试完了之后呢，对于一个特别想改变命运、想走出农村去吃国家粮食拿国家待遇，并且已经是只剩下唯一的独木桥必须跨过去的我，一怕考不起，失去了机会又丢颜面；二怕上了分数线，政审时又被打下去；三怕别人搞冒名顶替。不是我不相信别人，不是我不相信自己，我整天紧绷着神经，就是因为这个世界存在着太多的也许。

顾首一盼，人生多厄，举步艰难。我高中毕业时，村里的学校需要民办老师，当时民办老师的待遇是按农村男劳力最高年出勤计分的，每年四千二百分，并且每月国家还补贴10元钱。正因为这个职位很有诱惑力，所以竞争就激烈。我参加文化考试过了关，但在政审时，管公章的村干部为了安排自己的亲属当民办老师就对我耍了手段。要不是已经到公社文化辅导站当站长的我的老师及时发现问题，我就会实实在在当了一回被宰的羊，一把单廋的骨头也许已在晨雾暮云里消散。

人处逆境，遇到机会就闯。那时的每年征兵，应征入伍，是年轻人的积极追求，也是一种时尚和担当。看到村里去当兵的人，有的只有小学文化也在部队当了文书提了干，听说有文化的在部队还可以考军校提干，我当然也会心儿痒痒。那年的征兵体检，我很顺利，不管是体格检查还是政治审查，关关通行，而且我们村只有我一个人体检合格。在别人眼里，我已经是部队的文书不二人选了，我自己也认为“绿军装”已经穿定了。学校、村里、公社都安排了接替我民办老师职位的人选了。

就在最后定兵的关键时候，就在部队接新兵的人员准备与即将入伍人员见面的重要节点，有人到公社到县里死绞蛮缠的把我当兵的机会告掉了，理由又是说我和我继父脱不了干系，并且别人说得“有根有据”。尽管接新兵的人和我见了面了，也想把我带到部队去，但那时那情那景，也只能放弃。

“这是毁别人一辈子前程的事情，你毁我的前程，我就要你一家人的性命”！有同情我的人，为我鸣不平，向我提建议。

一辈子的前途就这样被断送了呀！我差点气晕！虽然去了部队也不等于就可以提干，而且那几年正好是中越关系紧张，我的同学就有去中越边境当烈士的。可是谁不是往好的方向想？我去部队肯定是想提干呀，即使当一回烈士也是光荣的！越想越气，越气越想，明摆着就是欺负人呀！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准备了炸药、砍刀和农药，豁出去了！

可能是天无绝人之路吧，去公社开会学习时，高中的班主任老师看到本来就瘦的我明显又瘦了，就利用中午时间和我谈高考需要注意的问题、谈我上中专线应该没问题、谈中专毕业出来和部队的排长是平级的干部的问题……

当天晚上我做了个梦，迷迷糊糊的，好象是高中的班主任老师发现了我要作案的秘密，还说要把我送到公社去处理。我满头大汗的是醒非醒，想到老师一次又一次的关心，想起老师那句“这个地方跌倒，只要能扛过去，另一个地方就可以爬起”，想起“中专毕业出来和部队的排长是平级的”......我就这么没出息？怎么对得起老师呢？

＂困难是暂时的”。我有些后怕了，就用老师的话来安慰自己，心想，只要我考上了大学或中专，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我就胜利了！我就为老师争了气、为家里争了气、也为自己争了气！

为了那个目的，为了冲刺那改变命运的“最后一公里”，我什么都可以放弃，哪怕是从本来就瘦猴子般的身上掉八十斤肉，也在所不惜！狠狠心，拿出逢山开路，逢水架桥的决心毅力，遇到不会做的数理化难题，有时不惜走几十里山路去请教别人。记得有一次遇到一道数学难题，我去请教一个中学老师，这个中学老师左摆右弄的折腾了两个小时，仍然找不到解题方法，情急之下，他把我那抄题的纸往地上一丢，“这么难的题，不做了！”说完，就真的不做了。我呢，白白浪费了大半天的复习时间，却没有解决问题。我当时就想，如果考试就考这个题，我该怎么办呢？

“某某单位某某人的小孩被某某大学录取了＂；“某某村的某某人被某某大学录取了”；“某某人被录取了”；“某某人也考起了”…高考录取结果沸沸扬扬。在此之前，我被通知参加了体检。教育局的说，参加了体检，不等于被录取，因为还有两关。

不断听到有人被录取的消息，不断看到被录取的人的家庭在各自的村里放鞭炮、放电影的欣喜，我的心火急火燎的。寝食难安，如坐针毡，时钟越往后走，我就越心慌越失望越愁肠，以致于睡不着觉，吃不下饭，天天翘盼。

天不佑我，这辈子活着受苦受难，命里使然，命里使然！

带着茫然，带着不甘，拖着疲惫，形同病秧。于那个逢圩日的星期天上午，我去公社所在地，虽然无颜见老师，也想如一个绝症患者一样，到处碰一下运气，用以安慰自己。刚走进公社文化辅导站，在公社文化辅导站上班的我的班主任老师隔得蛮远就和我讲：“我正要找你呢！＂说话的语气不一样，脸上很阳光。

看到我的憔悴，老师停顿了一下，平静的对我讲：“你的《录取通知书》，明天到我这里来拿，我喊县教育局寄到我这里＂。

录取通知书？哪个的？哪里来的？遭受了多次打击的我已经不敢相信自己。

老师看出了我的疑惑，更看透了我的心思，就和我解释说，“你被XX学校录取了。本来《录取通知书》早就以挂号信寄过来了，邮递员送到你们村里去，问村干部，村干部问是什么东西，邮递员说是大学录取通知书，村干部就说村里没有这个人，于是通知书又被退回学校去了。然后学校就联系了县教育局，县教育局又让公社文化辅导站去找这个人，昨天下午才打电话给我的，马上要开学了，时间很紧！＂

“听说你没有收到录取通知书，我也很怀疑，因为和你同一批参加体检的考试成绩比你差蛮多的都被中专学校录取了，我就感觉这里面一定有问题”。

我被中专学校录取了！真的吗？不是在做梦吧？难道是回光返照？我走在回家的路上，使劲掐了掐自己，感觉这次是真的，老师是不会骗学生的。

谢天谢地，经历了那么多，我没有白努力！谢天谢地，我可爱的村干部呀，你当时怎么只是讲村里没有我这么一个人呢？如果你说这个人已经不在世了，恐怕我的命运会是另一种结局！

高考，无法忘却的记忆。

拿到《录取通知书》那一刻，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眼泪泄洪似的，哗的一下，哽咽不停…

打开那一张《录取通知书》，就情不自禁，老师呀，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对您感恩呢！

唐德雄，瑶族，湖南省瑶族文化研究会副会长，江永县诗词协会主席。中国音乐文学学会会员，中国大众音乐协会会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当代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科学诗人协会会员，湖南省诗词协会理事，湖南省诗歌学会会员。手机133658610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