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菜

古腊月突然听见打雷，接着下起了大雨，就觉得奇怪，怎么冬天也打雷呢？难道真有“冬雷阵阵，夏雨雪＂的现象？用手机百度一下才发现，龙年已经立春。

立春，吃春菜，这个记忆是我从记事开始就有的。那时，每年的立春这天，家乡农村的家家户户都煮春菜吃，家里人人都要吃春菜。说是春天到来，大地回润，万物复苏，吃了春菜，就会四季行运，厄运转好运，好运行大运，升官发财，无病无灾。

春菜，不是一种植物，也不是一种动物，而是一种菜的煮法，这种煮法也没有什么特别，很普通，和广西恭城人打油茶一样，家家都会。但在立春这天煮春菜，煮的就不仅仅是菜，吃的也不仅仅是菜，而是一种想法、一种盼头、一种民间风俗、一种生活向往。

春菜，在家乡人看来，并非一锅大杂烩。白菜、萝卜、豆腐、番薯粉、青葱、大蒜、芫荽、红辣椒、再加点五花肉，煮一锅出来。每人用饭碗盛一碗吃了，就算是见春逢喜、必行好运的兆头。

父亲在世时，一家人吃春菜，是很惬意的事。记得我那时开始不喜欢吃春菜，母亲说：“吃了春菜比哥哥长得高，比哥哥长得快，比哥哥有力气＂。奶奶说：“吃了春菜，比哥哥聪明，以后呀，读书考状元，当大官”，还一边讲，一边喂我吃春菜。每年立春之日，长辈们看到我和哥哥大口大口比吃春菜的劲头，个个笑得特别带劲。

我六岁那年，父亲因故去世，七十多岁的奶奶一病不起，也撒手人寰。此后，每年的立春这天，母亲虽然照样要煮春菜，但春菜里没有猪肉，没有油水，有时甚至只有白菜萝卜，连豆腐和番薯粉都显得奢侈。那种春菜和猪潲简直没有区别，确实难吃呀，可是春菜必须煮、必须吃。因为那是母亲的一种信念：吃了春菜才知道春天回来了，才能向春天许愿，才会有可能交好运，走好运；越是悖时的时候，越要吃春菜，总有一天，会“石头三年也回润”的。

是的，在长辈们心中，立春是四季交接的开始，立春之后，打第一声春雷则是天老爷为宣布春天到来而下的第一道“玉皇圣旨＂。所以，家乡的人对于春天的第一声春雷就充满了神秘，充满了神圣，充满了敬畏，充满了期许，充满了厚望。

家乡一直流传着一种秘而不宣的习性：当第一声春雷打响时，要马上用行动把自己的愿望告诉雷公老子，比如说想家里无灾无病，就摔药罐子；想身上没有跳蚤虱子，就敲床板；想有鱼有肉吃，就剁砧板；想有粮食吃，就敲谷桶；想有钱用，就数钱，而且数大钱来大钱。那时大家都穷，人人身上除了时常相伴的几个跳蚤虱子以外，其他的，要什么缺什么，既如此，才什么都想要，人人都想要。而为了得尝所愿，每年立春之后，我和哥哥总能达成一项共识，一个敲谷桶，一个数钱，因为我们想，有了粮食、有了钱，就会有饭吃、有衣穿、有房子、有鱼有肉，至于身上有两个虱子跳蚤也没关系的。于是我们时刻保持警觉，我白天尽量靠近谷桶边活动，以确保一分钟之内能敲响谷桶；哥哥就想方设法在衣服兜里放一两毛钱，晚上我们就睡在谷桶上。敲谷桶这个事还好说，可是数钱的事就有点麻烦，因为那时的纸币最大面额是十元，当国家干部的都很少在衣兜里放十元面额的钱。而农村的人，特别是我家，一角面额的钱，把全家集中起来也没几张。这事怎么办？我和哥哥约定，由他数钱，由我敲谷桶。

有一次，白天看见天气很好，我们以为不会下雨打雷了，晚上，就在村里的空坪上和一群小奶崽＂躲摸摸＂，可是天空却突然响起雷声来了，我马上喊哥哥数钱，哥哥一摸衣兜说：＂拐了，我怕把钱搞跌了，就放在家里的谷桶上了＂。我们马上跑步回家，可是等我们跑回家时，离第一声春雷响起的时间已经有几分钟了，尽管我把谷桶敲得很响，尽管哥哥把手里的一毛钱翻过来倒过去的数，那一年，还是没有改变我家的现状。另有一次，白天下一天的雨，我和哥哥认为白天没打雷，晚上肯定会打雷，我们就坐在谷桶上等第一声春雷，等呀等，鸡叫了第一遍了，没有听见雷声；鸡叫第二遍了，没有听见雷声；鸡叫第三遍鸡了，还是没有听见雷声。后来实在困了，不知不觉就睡着了。等我从梦中醒来，听见雷声咣咣的叫，赶紧爬起来使劲的敲谷桶并喊醒哥哥数钱时，也不知雷声响了多少遍了。

一次一次的等待，一年一年的错过，逐渐磨掉了我耐性的菱角。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年龄的增长，对于吃春菜和向第一声春雷许愿的习俗，于我而言，变得越来越淡化了。但是母亲却仍然坚持每年煮春菜给我们吃；吃春菜时，总少不了要提醒我们听见第一声春雷时，一定要用行动告诉雷公老子，让天老爷保佑我们个个都无病无灾、顺心顺意。母亲的坚持，让我忽然想起奶奶在世时常说的一句我那时听不懂的话：功德不圆满，老天爷就不给你机缘，机缘到了，就不会跑。

二十岁那年，春天的一个晚上，我想着参加高考的心事，睡不着觉。突然听见天空“轰隆＂一声巨响，紧接着就看见窗外不停的闪电。正好我的枕头下面放了二十块钱，我下意识的将钱摸出来，反复的数了几遍。然后，伴随屋外的风声雷声雨声就响起了我的鼾声。那一夜，我睡得很好；那一夜，我得了个梦，梦见奶奶站在我的床前对我说了一句“你又想当官，又不讲良心”的话，就不见了。第二天，我反反复复琢磨，我做什么事没有“讲良心＂呢？

父亲和奶奶去世十几年了，我确实没去扫过墓，甚至连两位长辈的墓都找不到。那一年，我去帮奶奶和父亲扫了墓。那一年，我参加高考，顺利的上线被高校录取了。

离开家乡后，很长一段时间我没有和母亲一起生活，由于城里不兴吃春菜这个习俗，因而，春菜也常常忘记煮、忘记吃了，至于春天什么时候打一声雷也不在意了。后来，已经上了年纪的母亲随我在城里生活。每年立春之日，母亲仍然要煮一锅春菜，因为那是母亲的心愿，那是长辈们的信念，那是家乡的味道。晚辈们也理解了长辈的心思，每次都不约而同的夸奖：“今年的春菜比去年煮得好吃”。而母亲看到我们吃春菜吃得很有兴头，看到儿女们的生活一年比一年更好，她每次都很开心。

又隔了三年没有吃春菜了，因为母亲离开我们已经三年多了。昨晚又做了个梦，梦见奶奶站在我的床前问我：“立春那天你母亲煮了春菜给你们吃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