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发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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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发旺
一
一觉醒来爸爸没有了，只有六岁的姐姐小红和四岁的弟弟小星，还有那个装着弟弟的一件破衣服的包裹陪伴着姐弟。姐姐小红心急如焚，把弟弟压在包上，在满火车站寻找爸爸，整整一天时间都没有找到。爸爸您到底去了哪儿呢？快点回来呀，急死人了。
难道把爸爸丢了？小红恐惧到了极点，她恨不得挖地三尺，把兰州火车站翻个底朝天，但是她无能为力。
弟弟不知道是饿还是冷一直在哭。我知道您老人家是非常心疼我姐弟俩的，我俩是您娇生惯养的心头肉。不论你有多么心狠，要抛弃我们姐弟，天地鬼神难以置信，当然，您老人家更不能开天大的玩笑。小红说一千道一万爸爸真的没有了，心善如佛的爸爸怎能变得如此刻毒呢？
晚上零点后车站熙熙攘攘的人少了许多，弟弟哭干了眼泪在干哭，小红哭一阵两袖一擦泪找一回，两眼不放过各个角落。一遍又一遍的搜寻，还是没有踪影，车站外面虽然有路灯，远处黑黢黢的街道偶尔有人经过，小红孤独地回到候车室，空荡荡的候车室，仿佛一只水泥盒子，姐弟俩寂寞地浸泡在幽静恐惧的水泥盒子中。
小红软瘫般的靠在弟弟的身旁，她感觉很累了，力不从心，心力交瘁。找不到爸爸会有多少麻烦在虎视眈眈的等待，此时此刻她是多么地想念爸爸，爸爸在家就在，就算小红帮不上什么忙，至少能相依为伴，她不至于这样无助、恐惧、孤单。怎么办？命苦的爸爸没有手机，也没有任何联系方式，小红心乱如麻，各种不祥预感在脑壳里风起云涌，爸爸您是大人了，怎么能失踪呢？就这么一个匣子大的候车室，弟弟的哭声也会把你唤来的，难道你出什么意外了吗？怎么办，怎么办啊？空旷的候车室，姐弟相依为命，抱团痛哭……
这时过来一位车站工作人员，了解到小红丢了爸爸后，给姐弟俩买了点吃的，然后把他们安顿在一间比较暖和的房子里。小红一夜不敢合眼，她一直拽着弟弟的手，生怕又丢了弟弟。谁都心知肚明的，一个爸爸不可能无缘无故的抛弃两个亲生骨肉，他肯定在处理一件不可预测的应急之事。车站阿姨说：“孩子放心睡吧，天亮你爸肯定会来找你们的。”
二
小红朦朦胧胧的打个盹，时不时看一眼熟睡的小星。瞌睡虫再次让小红打起盹来，她眼前乱象纷纭，怪事迭出，无数荒谬不堪的意象情节毫无逻辑的交错登场，乱糟糟的折腾着她。小红身陷困境，只有以泪洗面，满脑子上演着白天发生的一切。爸爸骑着自行车来到姑姑家，六岁的小红从未见过弟弟一面，因为他俩都是没有妈妈的孩子，小红很高兴把一颗舍不得吃的苹果洗干净装在衣兜里，还有积攒了很长时间的两毛钱，她全部送给可爱的弟弟。小红第一眼看到弟弟时，他并不亲近她，弟弟把苹果和两毛钱高兴的赏识着，小红高兴的笑了笑，姐弟俩笑得多么的开心。
离开姑姑家时，爸爸说带着姐弟俩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玩，小红明知爸爸是在哄哭鼻子的弟弟，爸爸把弟弟架在自行车的前面，让小红骑在后面，自行车走在极为不平的搓板路上，当当当的响。爸爸一手推车，一手扶着弟弟，小红扶着车座，走着走着，走远了走累了，不知不觉中爸爸栏了一辆发往火车站班车，终于拉到了兰州火车站。小红记得十分清楚，下了班车两个人围住爸爸，破口大骂一通，然后在爸爸的身上和这个包中搜寻着什么东西，可能是路费不够吧，然后那两个人把爸爸三拳两脚踹翻倒地，鲜红的鼻血顺着嘴角流淌，吓得姐弟俩哇哇大哭，小红愤怒交织，心里骂你们都不得好死，爸爸今天不来这里，又何至有今日之祸？又怎能把爸爸丢了呢？惊醒了的小红捶胸顿足，她已长时间没吃没喝，顿时感到了饥饿，肢体僵硬冰冷，只有眼泪像泉眼的水一样，从瞳孔深处漫上来，漫上来，漫上来……
三
车站阿姨给小红姐弟管吃管住，苦苦等了十五天没有等来爸爸，小红绝望了，她感到生不如死，痛苦的煎熬会击垮她这个没有担当脆弱的姐姐，时间被诸多的意外拉得无限漫长，然后再一寸寸的挫骨扬灰，一种没完没了的悔恨、焦躁、迁怒勃然发作，摧残着小红小小的人生，她的窘迫环环相生，将她推入绝境。车站那位阿姨的许多相信和肯定，都像小红一样化为泡影，然后到处张贴寻找孩子爸爸的告示，并且也报了警，不断的等待着，继续煎熬着。
好不容易等到天亮，车站阿姨还未上班，小红带着弟弟到车站外面继续寻找爸爸，正好碰上一位好心叔叔了解了小红的前因后果后，大叔说：“孩子别找了，你爸生病了在我家治病，我是你的表叔爸，今天专程接你姐弟的。”小红从内心非常感谢这位大叔。
说话间，这位大叔卖了两块香甜的面包，塞给小红和小星，然后大叔领着姐弟俩坐上班车，约么跑了两个多小时就到了大叔家里，结果期待和渴望的爸爸无影无踪，年幼无知的姐弟轻而易举的落在了这位大叔之家，大叔一翻眼，恶狠狠地说:“不准乱跑，谁不听话打断谁的腿”
小红感到毛骨悚然，碎命难保。不管怎么样都得认命，大概这是命运的安排，姐弟以保命为主，只要能生存，不就是比别人的孩子多挨一些柳条和牛鞭，撕心裂肺的日子也得过啊。
从此以后，这位叔叔就成了小红姐弟的养父，养父他以无能力拉扯孩子为由，在某一天晚上，将熟睡的弟弟又送给别人了。第二天小红醒来不见弟弟了，她哭着喊着要弟弟时，被无赖的养父把她从头发拎起，隔门像扔小鸡一样扔到院落，然后把她背部衣服撩起，用柳条狠抽，养父怕杀猪般的惨叫惊动邻人，一只粗大的手死死捂住小红的嘴巴，小红像死人一般软塌塌的，既没有哭声又没有一点抵抗能力，养父把小红从腿上倒拉提进屋内，塞到床下……
生活在煎熬中度着，小红在这个家已经生活了两年，她八岁了，也是一个很懂事的孩子，每天养父养母有很多的家务活都要安排给小红，有些活小红常常踩着凳子去干，凡是大人安排的活必须全部完成，养父眼一瞪想吃人，小红从骨子里怕他，不像她的爸爸，有点好吃的先塞给她吃，小红每时每刻都在念叨着她的爸爸能否快点接她逃出狼窝。
小红在煎熬、期待、盼望中苦度着时光，十岁那年，感谢养父把她送进了学校，小红像其他孩子一样正常过上读书的生活。
暑假里，小红每天拔草、喂猪、喂羊、驮水、扫粪、扫院的杂活儿一样接一样。有一次她家的猪透圈了，跑到别人家的地里糟蹋庄稼了，本来猪透圈的事不怪小红，偏偏养父要责怪她把圈门没有收拾妥当，大声呵斥小红到猪圈门前看个究竟，小红知道大事不妙，只要你不往死里弄，打折几根柳条在预料之中，柳条和牛鞭抽在身上腿上会把肉蚀烂的，柳条抽到肉上，先红后黑，牛鞭抽在嫩肉皮上一道红艳艳的血口子，养父瞪着眼，咬着牙，在小红的麻杆腿上背部一顿乱抽，火辣辣的牛鞭钻心刺骨的疼痛，又不敢哭出声来，小红咬紧牙关，把嘴唇咬破一道大口子，鲜红的血，满嘴的流淌，抡着牛鞭的养父一惊，怎么鞭抽腿部满口冒血了，养父的鞭抽终于停下了，小红怎么挣扎也起不来身子，养母把小红拖到上房台子上坐下，端来一盆凉水给她把血污擦洗干净，叫小红千万不要告诉老师同学，小红含泪点点头。养父和父亲同样一个爸，您怎么这样心毒手辣？小红刚流过泪的那双眼睛光明灿烂，熠熠生辉，清澈靓丽，炯炯有神。她天生丽质漂亮可人，本来她开朗活泼，爱笑不爱哭，然而，如今的她变成爱哭不爱笑的小女孩。好在小红在学校的表现还真棒，她学习成绩在班级名列前茅，老师和同学都很喜欢她，这就使她有足够活下去的信心。小红想着一定要把书读好，长大后有钱了，一定要找到抛弃她的父亲，她要向父亲讨回一个答案：为什么要抛弃我姐弟俩？这就是虎毒不食子吗？我恨我的爸爸，又想我的爸爸，三岁没了妈妈，六岁被爸爸抛弃，弟弟又被养父送人了，我能接受吗？我怎么活啊，生不如死，每天生活得心惊胆战。
四
学校里的小红像正常孩子一样，天真烂漫的在学校里度着童年，小红已经十七岁了，可能年龄偏大的缘故，所以小红的学习成绩一直很好，她得到了同学们的尊重，老师们的喜爱。她多么想和别人的孩子一样享受童年的待遇，当小红读到六年级时，村上来了个某鞋厂招女青工的一次活动，牛逼吹得天花乱坠，什么待遇高，工作好。结果养父托关系给小红报上了名。读六年级的小红，半途而废辍学步入打工的行业。当年小红虚年龄十七岁，为了避免童工的嫌疑，小红的年龄被养父荒称十八岁。小红被顺利的招进鞋厂，到了鞋厂后每天工作十二个小时，有时还加班加点，她想用辛苦的工作麻痹自己，不用想爸爸，不用想弟弟，有时她难过得抱头痛哭一场。
鞋厂车间里的橡胶味刺鼻，一个班干下来熏得头昏脑胀，天昏地转，生活十分艰苦，每顿开水煮白菜煮土豆，什么菜便宜煮什么菜。小红工作一直很努力，毕竟不挨牛鞭的痛苦，她把挣的工资一分舍不得花，一部分给了养父，剩余的钱全部存起来。她的远大理想，无论如何要找到弟弟，然后和弟弟想方设法找到十分思念、特别可恨又可爱的爸爸，不为别的就是讨要个说法——为什么要抛弃我们姐弟俩，希望父亲能给她们一个圆满的答案，无论什么理由都不是理由，什么样的解释都无法自圆其说，我不会原谅您的。
忽然缝纫机的针头“叭”的一下，她的手指被针头刺穿，转动的缝纫机卡死了，小红被刺骨的针头扎清醒了，她赶紧用另一只手转动圆盘，针头松开了，然后用螺丝刀拧开机头，把钢针从刺穿的指头中拔出来，一股鲜红的血冒出来，十指连心疼啊，但是受伤的经过千万不让老板知道，不然会因伤停班，停班又没有工资，小红把指头简单地一个包扎，强忍着钻心的疼痛，每天继续上班，即使扒衣剥皮也不能原形毕露，别看她年龄小，经历的世面常人未曾经历，受过的皮肉之苦，常人难以想象，她干什么都豁出命来，尊严不受侮辱，人格不受歧视，她的处境遭遇再不好她也是一个人，她懂得了做人的很多道理，再大的痛苦和困难她会迎刃而解，她会常常想起爸爸在自行车上驮着她和弟弟的情景。小红暗自把两个爸爸作着对比，想着想着脸上掠过一层凉意。当然，小红也一点不怨恨养父养母，每年有空，小红大包小包买些换季节的衣服和烟酒糖茶生活日用品，回家看看年事增高的养父养母，他二老也十分热情，把小红就当亲生的女儿，每一次分别是小红给二老一些零花钱，感激的二老浊泪长流。
娇生惯养忤逆才，棍棒鞭下出孝子。
当然二老也心知肚明亏欠小红的很多很多，而他二老亲生的两女一男从不见影子，二老为数不多几个养老钱被儿女们洗劫一空，平常懒得称一叶菜，取一片药，狼心狗肺的东西，这就是“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悲伤啊。五二十几年没有弟弟和父亲的任何消息，弟弟应该长大了，小红这么多年虽然不知道弟弟的涉身处世，但一直默默的想着弟弟，希望在什么地方偶遇弟弟，哪怕是能远远地看上一眼也好，可是一次没有遇到。直到二十三年后，意外的得到了弟弟的联系方式，她再也无法掩盖对弟弟的思念，立刻拨打了电话，二十三年过去了，弟弟还能记得她吗？他到底过得好不好？
2015年的一天，小红和弟弟终于相认了，那是小红三十岁了，二十三年没有来往过，弟弟不认识这个姐姐，见到姐姐特别的疑惑，弟弟终于想起小时候给他苹果的那个人。
小红说：“正是我，我是你姐姐，只要记起就好。”
小红特别的高兴，这是她二十多年来最高兴的事。
弟弟突然抱头痛哭着说：“你们都抛弃我了，还找我干吗？”听着弟弟滔滔不绝的抱怨，小红便把爸爸抛弃在火车站的来龙去脉及其遭遇的细节讲述给弟弟，小红说：“我也并没有和爸爸妈妈在一起，咱姐弟上辈子做了亏心事，这辈子遭报应，你有天大的委屈，日子还得过。”
弟弟眼下唯一的亲人是这位姐姐，她像娘一样疼他爱他，弟弟再也无法控制他的情绪，扑到姐姐怀中嚎啕大哭，姐弟以泪洗面。姐姐得知弟弟最近要结婚了，她由衷地感到高兴，小红难以言表，便把一张省吃俭用攒下来的十万元卡送给弟弟，希望弟弟把婚事办得更好更体面，姐弟在分离的时刻，姐姐再次提议一定要找回狠心的爸爸。
弟弟摇摇头说：“既然他抛弃了咱们，没必要找他，老人家无情，儿女们就无义，不怪我们不孝。”
姐姐说：“已经分别二十多年了，我一定要找到爸爸，只讨一个说法，为什么凭什么抛弃他的亲骨肉。我记得，爸爸一直很疼我们，我俩都是爸爸惯下的宝贝疙瘩，爸爸啊爸爸，我恨死你了。”
小红日思夜想，总是想不明白，无法理解，被父亲抛弃的阴影一直回荡在小红灰蒙蒙的童年里。
今天小红心情满足的和弟弟告别了，分别后的一段时间大量在各大网络平台发布寻人寻亲的帖子。
六
可能亲人会相互产生灵感的磁场反应吧，在网站平台上小红发现了寻找妹妹和弟弟的帖子，然后通过当地派出所对当年户籍的查询还有好心人的帮助，终于二十多年的破镜得以重圆。一百多公里外的一位姐姐，和小红取得了联系，姐姐驱车赶来相认妹弟。这一天相约在一个宾馆见面，当姐姐还没有走到妹妹和弟弟面前时，嚎啕的哭声灌满了宾馆的楼层，姊妹仨人抱头痛哭，用泪水弥补二十多年来的委屈、痛苦、思念，为什么有如此深重的罪孽，更没有人受得了如此的骨肉分离。
浊泪长流，泪水洗湿了衣服，姐姐静了一下，用纸巾擦泪，然后语重心长地说：“其实爸爸是最疼你们的，怎么能轻易抛弃你们，妹妹你三岁那年，妈妈和奶奶因家境困难，日子难过，两人吵架后，同一天妈妈喝农药了，奶奶跳井了，爸爸一天送走两位亲人，爸爸的精神受到了刺激，从此精神失常，时哭时笑，它不分白天黑夜，有时一夜不归在外面乱转悠，口里常常念叨着你俩的名字，爸爸的精神状况越来越差，后来又得了脑梗，现在半身不遂，家里又没有钱住院，在精神病院托人取了两瓶药，那时候的我们又小，不能督促爸爸按时吃药，有一次他把所有的药全部吃完……”
姐姐哭着摇了摇头，她一度哽咽悲观，那时候就把弟弟送到姑姑家抚养，后来就把弟弟从姑姑家又带出来，说是到姥姥家去，结果把姐弟俩一直带到兰州火车站去。因为当时爸爸身上只有十块钱，不可能走的那么远，结果他真的走到兰州火车站，把寻找的最佳时间给耽搁了。两个孩子在兰州火车站苦苦等了十五天，而家人已在附近定西火车站寻找了一月时间。后来爸爸鼻青脸肿的，被一个好心人送回家的。
每到逢年过节时，爸爸一直用笔在纸上不间断的写着妹妹和弟弟的名字，他是多么的思念儿女啊，因为生活饥寒交迫，也没有一张大人和孩子的照片，从他内心深处他是多么的想念两个孩子的，但是，孩子身在何方，怎么寻找，他是无从知晓，毫无办法的。
七
姐姐带着失散三十年的妹妹和弟弟，来到家里，一直不愿抬头说话的爸爸猛然抬头，双目瞅着长得高大并不认识的姐弟俩，大女儿说：“爸爸，这是失散多年的女儿和儿子，我把他俩给你找回来了。”
妹妹和弟弟同时喊了一声“爸爸”，姐弟二人“扑通”跪倒在爸爸的眼前，然后爬到爸爸的膝盖上放声大哭，涕泪交加。姐弟俩仿佛要用泪水冲刷二十多年无法掩盖的怨恨屈辱，挥洒那些无处倾诉的非人遭遇。随着儿女的哭声，爸爸老泪纵横，哭天抢地，他老人家仿佛偶尔大脑清醒了，反应敏捷了，他没有擦自己的泪，像小时候给姐弟俩用衣袖擦泪，眼前两个孩子的面孔又是多么的熟悉，虽然三十年未曾相遇，未曾相逢，未曾相爱，未曾相处，但从骨子里的深处就能嗅到亲生骨肉的气息。
没有言语，只有哭声，一颗字都蹦不出口来，所有的语言全部用泪水代替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