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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富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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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1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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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房子

我家的老房子是典型的岭南客家泥砖瓦房,形状方正,两厅四房结构。老房子有点破旧,它静静地立在街道上,似乎在等候着主人的归来。

自我们举家外出后,老房子的两扇门板总是紧闭着,门环上加了一把铁锁,紧紧地锁住了房屋。门窗也紧闭着,挂着几丝闪光的蜘蛛网。打开厚重的厅门,进入客厅和房间,竟会闻到一股霉味,直呛鼻子。再进到房后的厨房,只见灶面上被一层尼龙纸覆盖得严严实实。尼龙纸上面,落满了一层斑斑点点的小黑灰团。厨房后的庭院里,水沟旁,长起了一株株杂草。废弃的猪圈,堆满了木柴和废弃的杂物。

这就是我家的老房子,每次看到老房子的这番景象,我心里竟生出几丝悲凉。

以前,我们一大家人住在老房子里,白天夜晚,大人的说话声,小孩的吵闹声,院子里家禽的鸣叫声交织在一起,此起彼伏,真是热闹无比。那时候,除大姐出嫁外,加上外甥在我们家寄养,老房子一共住了十多口人。老房子只有四间房间,这许多人挤在一起,显得很是拥挤。

我读初中时,家里的房间不够住,我便自告奋勇地搬到楼上。楼上一般不住人,因为楼上夏天热,冬天冷,诸多不便。可房子不够住,也顾不了那么多。住了一两年,我渐渐地喜欢住在楼上的感觉。楼上静,我的个性也比较安静,极适合我读书练字。我在楼上的房间里铺开一张硬木板床,床边摆放了一张老旧的八仙桌,那就是我正儿八经的“办公桌”了。空暇时间,我便坐在八仙桌边读书写字。那时,我在楼上津津有味读完了厚厚的《宋宫十八朝演义》、《封神榜》及中国四大古典名著。若写字兴趣来了,我便摊开一张张黄色的土纸,练习书法。土纸吸水性能好,非常适合写毛笔字。我主要临摹颜真卿和柳公权的字帖,汉隶有时也临摹一番。我在床头边的墙壁上帖满了自己得意的书法作品。其中一幅最为引人注目,那便是我书写的“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的横幅。每次我看到这条横幅时,便豪气顿生,心情激荡,不敢偷懒。

最难熬的是,每年七八月间,南方的天气格外炎热,太阳像团大火球,高挂在空中。因为楼层极低,我的床顶几乎顶着瓦面,瓦上的热浪一阵阵逼进楼来,感觉气温滚荡滚荡的。冬天,天寒地冻,天气又极其寒冷。雨水夹杂的小雪粒密集地打在瓦面上,发出丁丁当当的响声。有些小雪粒透过瓦面的缝隙,顽皮地钻进楼来,轻轻地掉在楼板上。每当这个时候,楼上寒风四起,寒气彻骨。好在我年轻力壮,身体很棒,晚上睡觉时不自觉地卷紧棉被,可以抵御严寒。

那时候,父亲整天忙忙碌碌。父亲是一位乡村兽医,因为医术高明,他深得村民们的信赖。每天,方圆数十公里的村民一拨一拨的人前来请父亲外出就诊。每次,不管路途多远,父亲总是二话不说,操起药箱,扶着那部老旧的五羊牌自行车跨出高高的门槛,随着来人匆匆上路。一阵铃声过后,父亲的身影便消失在村口外。

父亲好酒。有一回,中午时分,父亲外出赴宴,扶醉而归。回到家里,父亲摸进房间,却莫名其妙地把房门反闩了。透过窗户,只见父亲跌坐在房间里,眼睛茫然无光。哥哥姐姐干完活儿,从田里收工回家,发现父亲醉倒在房间,便在窗户前大喊大叫父亲开门。可父亲烂醉如泥,根本无没起身开门。那一次,引来许多村民围观。最后,哥哥想出一个法子,找来一个绳索,从窗户中把绳索抛进房门,试了好几次,好不容易才把绳子搭在门栓上。哥哥用力一拉,这才把房门打开。父亲酒醒后,母亲非常生气,骂了父亲好几天。

五十四岁那年,父亲在单位办了内退。父亲虽已退休,但身体还相当壮实。夏天,父亲嫌天气太热,干脆脱去上衣,赤着上身,在院子里喂猪。父亲有一套养猪经验,把家猪养得膘肥体壮,人见人夸。

父亲喂完猪,又开始喂鸡喂鸭。那些鸡鸭吃饱之后,便又在院子里喔喔地叫着,扑腾着,打斗不休。院子里便充斥着一片鸡鸣犬吠之声。

那时,家里养了一只黄狗,我们亲昵地把它叫“黄黄”。黄黄长了一身柔顺的黄毛,没有一丝杂质,惹人喜爱。黄黄爱管闲事,喜欢捉鼠,只要它发现了老鼠的身影,它总是紧追不舍。在这样的情形下,老鼠一般难于脱身。记得一天傍晚,一只大老鼠在厨房后的院子里冒出来,被我和黄黄发现了,老鼠赶紧钻进一堆木柴。我手持一根木棒,在一边乱喊乱叫,并用木棒不停地敲打着柴堆,虚张声势。黄黄则潜到另一边,守候在那儿,睁大眼睛,全神贯注着柴堆,一动不动。大老鼠在木棒的“骚扰”下,惊慌失措,从柴堆的另一边窜出。黄黄“手”疾眼快,一纵身,扑了上去,双爪死死按住大老鼠,一口把它咬住。大老鼠拼命挣扎,口中发出吱吱呀呀的惨叫声,但它哪能逃得出黄黄的利牙和爪子?

母亲早出晚归,整天在田地忙活。天黑后,母亲赶回家生火做饭。母亲手脚麻利,不大一会儿功夫,厨房里的烟窗上便冒出了一阵滚滚浓烟。接着,厨房传来了煮饭炒菜时的瓢锅之声。很快,母亲便煮好饭菜,端进饭厅,等候哥嫂姐姐回家吃饭。到了农忙季节,家人忙着在田地里忙活。天黑后,再回到打谷场上收起成堆的稻谷,然后抬来风车,用手不停地摇着风车,把谷子吹得干干净净,再把谷子一担担地挑回家。那时,家里堆满了稻谷,一派丰收的景象。有时,我们忙到夜晚八九点,才可吃上晚饭。

我每天放学回家后,第一件要做的事便是挑起大水桶,到水井边挑水。家里人多,用水量也大。我每天大约要担水十多担,才勉强够用。挑完水,我便提起一把利斧,在院子里劈柴。劈柴有讲究,对于较小的木柴,直接从中间下手,一斧头劈下去,木柴立即一分为二。但对于大木柴,则要从外围一层层劈起,因为大木柴纹路纵横交错,若从中间劈起,一斧头下去,丝毫不起作用,枉费力气。

那时候,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祖国大地,农村实行责任田承包制度,农民耕田种地的积极性空前高涨。每年,我们家打了很多的粮食,老房子的楼上楼下,堆满了稻谷。每间房间的床底下也堆满了小山也似的番薯。我正当青春年少,已经很有些力气,可以双手抱起满箩筐的稻谷,一步步沉稳地搬上楼梯,放进楼上的谷仓里。

每年年关将近,家家户户便开始印制米粉饼。我们家也不例外,母亲在夜晚炒熟了米,拿到碾米厂碾成粉,然后熬好黄糖,一家老少便围坐在厅里的桌子边印制米粉饼,邻居闻讯后也主动前来帮忙。家里买来二十多把饼印,饼印采用阴雕形式,图案丰富,花形饼印居多。我最喜欢鲫鱼饼印,这种饼印寓意为年年有余,且鲫鱼的形状极其可爱。印饼之前,母亲先用双手把米粉搓成米团,让小孩们先品尝一番。湿湿的米团又甜又香,粘度极好,若一口咬得太多,满嘴便粘着米粉,吃起来还当真有点困难!印米粉饼时,要把一团团的湿米粉摁入饼印之中,然后用手按实,再用圆筒来往滚动,压实米粉。最后,把两只饼印相互轻敲,一个个米粉饼便从饼印里跳出来。那时候,若你行走在街上,便会听到此起彼伏的饼印声,那种声音节凑感强,清脆入耳。母亲收拾好刚印出来的新鲜米粉饼,装进竹筛子里,再拿到炭火上去烤。大约烤上十数分钟后,满屋子便香飘四溢。烤好的米粉饼又香又脆,好吃极了。

父亲退休在家,老是闲不住,除了在家里饲养牲口外,还有些奇思妙想。父亲在家里苦思冥想,发明了一种手推割草机。父亲画出图纸,花钱叫铁匠打制成品,拿回家里,在家门口向众乡邻演示。父亲说,他准备向有关单位申请发明专利。可哥嫂并不支持父亲,特别是母亲,坚决反对父亲的制作割草机。母亲不停地奚落父亲说:你要撒泡尿照照自己,才能看清自家的老脸!这样的事情,这是人家科学家的事情,哪能轮到你瞎操心!

在家里的一片反对声中,父亲发明的割草机便束之高阁,闲置在院里的闲房里。后来,父亲的割草机不知所终。也许,家人偷偷地把它贱卖给了上门收破烂的主儿。我现在细细想来,父亲敢想敢干的精神值得称道,只是父亲发明的割草机太过笨重,使用起来并不方便顺手,所以无疾而终。

哥嫂姐妹们忙完农活,天黑时收工回家。一家人围着大圆桌,一边吃饭,一边聊天。侄儿侄女还小,大人们便拿话逗他们,不时迸发出一阵阵笑声。外甥也寄养在我们家,他正在小学三年级念书,哥哥时常拿外甥开玩笑。有一次,家人坐在八仙桌边吃饭,哥哥笑问道:“你今天上学,路过柑园,你摘了几个柑橘?”外甥脸一红,撒谎回答说:“我只摘了一个柑橘。”哥哥装着一脸认真地说:“可我在家里明明看见你摘了三个柑橘。”“我是摘了三个柑橘。”外甥见哥哥这样说,这才从实招来,惹得全家人哄堂大笑。

我在乡下念完初中,考上了县城高中念书。每次,我离开家门时,母亲总是捎给我一袋鸡蛋。她再三嘱咐我说,学校的伙食差,营养不足,你在学校时,记得每晚临睡之前,要喝一杯鸡蛋白糖汤。我点头答应母亲。每次,当我扶着破旧的自行车快要离开村口时,忍不住回头一望,只见母亲还倚在家门口,目送着我上学的身影。我的鼻子不由得一酸,差点掉下眼泪。

那一年,姐姐出嫁时,眼看就要离开老房子,姐姐忍不住哭诉起来。母亲对我说:“你要跪拜一下姐姐。姐姐在家里是个好劳力,她为了你读书,总是罩着你,一再推迟了自己的婚事。如今她要出嫁了,你跪拜姐姐也是应该的!”我知道,姐姐在村里的年轻人中,是个数一数二的好劳力,姐姐力气大,不怕累,总是抢着干活,不让我受苦受累。我流着泪听从了母亲的话,向姐姐下跪。姐姐也泪流满面,扶起了我。姐姐说:“你要好好读书!争取有出息!”在众人的劝说下,姐姐才收住了眼泪,随着娶亲队伍,依依不舍地跨出了家里的门槛,离开了老房子。

我考上师专的那一年,家里欢喜得不得了,隆重操办了一场喜事,宴请了所有的亲朋好友。姐姐们早早地赶回老家,笑逐颜开地为我庆贺,为我送来了大红礼包。哥哥踩着单车从县城买回满筐的鱼肉,聘请大厨一起操办丰盛的晚宴。姐夫高高兴兴地从县城请来了电影队,在家门口放了两场电影,吸引了远乡近邻的村民前来观看。

那一年,我从学校调任县教育局从事文秘工作,可工资不高,收入有限,无力在县城购买新房。眼看我要举办婚礼,哥哥心急如焚,他亲自铲除旧墙壁,花钱装修了老房子的厅堂和房间,为我举办隆重的婚礼仪式。迎亲的车队驶进了村子,送来了年轻漂亮的新娘子,引来许多乡邻围观。哥哥和姐夫在家门口点燃了一串串大鞭炮,鞭炮震天价似的响个不停。鞭炮过后,新娘子在亲人的牵引下,跨进了老房子的门槛。晚宴时,亲朋赶来,宾客盈门,他们在餐桌上猜拳行令,大声吆喝,高潮迭起,热闹非凡。闹洞房时,母亲和姐姐们准备了许多糖果,抛给前来闹洞房的妇女们和小孩们。

从我考上师专算起,算上外甥,老房子陆陆续续走出一批大学生,侄儿和我的儿子还考上了重点大学的研究生。这种现象在我们村子并不多见。说起我们家的家风家教,村民们莫不竖起拇指,啧啧称赞。

后来,妹妹也嫁人了,走出了老房子。侄儿侄女大学毕业后,在广州找到了工作,买了房子,并成家立业。不经意间,岁月流逝,我们已经进入了壮年,而父母却渐渐年老体衰了。十多年前,父亲已经进入暮年,他常常静静地坐在老房子的沙发上,一坐就是一两个小时。节假日,我们齐聚老房子,人声鼎沸,好不热闹。母亲笑脸盈盈,亲自下厨,为我们做饭炒菜。想不到,如今父母先后离开了我们,离开了老房子,到了另外一个陌生的世界。

哥嫂也走出了老房子,随侄儿到了广州生活。从此,一把铁锁锁住了空荡荡的老房子。只是逢年过节时,我们才从四面八方赶回老家,打开铁锁,涌进老房子,打扫洗刷一番,把老房子收拾得干干净净。这时的老房子,又重新焕发了往日的精神面貌。可父母不在了,我们总觉得老房子好象缺少了什么似的。

我与妻在小县城工作,离老家最近。每次,我们回到老家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打开老房子的所有门窗,让新鲜的空气吹进房屋,驱散霉味,然后把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干净净。我们动手拔除庭院的杂草,不让荒凉点染庭院。有时,我们还在厨房里用柴火烧饭,高高的烟窗又重新冒出了往日滚滚的浓烟。

老房子的庭院已经多年没有饲养家禽了,再也听不见鸡鸣犬吠之声,再也没有从前那般热闹。可老房子的鸟儿却越发多了起来,特别是在春夏里,成群的燕子在屋檐下安窝,唧唧喳喳的叫个不停,给寂静的老房子增添热闹和生气。小麻雀也来凑热闹,它们成群结队地飞落在庭院捉虫子。我们回到老家,打开木门,小麻雀似乎受到惊吓,便振翅呼呼地飞向半空,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和妻商量后作出了一个决定:不管今后工作多忙,我们每周至少要抽空回乡一次,拔除庭院的杂草,然后住上一两个夜晚。

最近几个夜晚,我睡在老房子的硬板床上,禁不住思绪万千。在睡梦之中,我再次见到了老房子当年人声鼎沸无比热闹的景象,我清晰地看到了父母熟悉的身影,听到了他们爽朗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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