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驶在乡镇公路上的小客车吱嘎一声停了下来。我和朋友跳下车,将背包背上肩头,迈开大步朝村口的小路走去。
冬日清晨的小山村静静地安憩在四面青山的怀抱中,远处高高的山岭上,几丝云雾若隐若现。头上的天空淤积着阴云,细微的寒风一阵阵从脸上吹拂而过,但没有下雨,所谓既无风雨也无晴,正是指这种天气,最是适合出游。用现下流行的话说,我与在贵州仁怀市烟草局工作的朋友王世伟,今天也是来了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虽然这旅行路途短了点,只需徒步两个小时10公里。但我们今天的出行,还需要完成去年结下的一个心愿---心愿完成的时间距离长达八个月,于是,这路也就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了。
此时的大山,即使已是深冬,入眼仍是满目苍翠,松柏挺拔,北方吹来的风在林间悄悄飘过,发出轻轻的声音。土石筑成的小路一副朴素的模样,却带着一股乡野的气息,让人的脚步变得轻快起来。路边人家的土狗懒洋洋地坐在屋前,看着我们走近,站起来一阵吠叫,看我们不理不睬地走过,自己似乎也感觉无趣,于是回到屋前继续趴着打盹。远方的平野上,阡陌平畴,远山近水,犹如一副山水画慢慢呈现出来。
楠木坝到了。
一座小屋静静地卧在公路旁。小屋真的很小,只有三四间房屋的样子。我看了看小屋门头上“小草书屋”的牌匾,上前拍门,叫了一声“老张”,一个带着眼镜、满脸温厚笑容的中年人的脸就从门里探了出来:“你们来了!”
老张,张贵权,贵州仁怀市坛厂镇楠木坝村小草书屋主人,一位爱书成癖创建书屋无偿让乡邻读书十九年的乡野奇人。
我与老张,其实认识已有20多年。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仁怀市图书馆刚刚建立,老张是图书馆的看门人,而我是一个喜爱读书的读者,与老张就慢慢熟悉,只是彼此不知姓名,算是点头之交。图书馆进出之间,常见门卫室里老张抱着一本书看的如痴如醉,看到我进出,老张都会给我一个憨厚的笑容,那投入的神情与温厚的微笑至今让我记忆尤深。后来老张离开图书馆,回到老家楠木坝耕作为生,其间还当过老师,终因教师身份无法转正,于是老张继续躬耕于陇亩之间,同时坚持文学创作,尤其酷爱诗歌写作。1996年,酷爱读书的老张在有关部门的支持下,办起了小草书屋,藏书3000余册,免费让四周的乡亲来借阅书刊。小草书屋的建立,在乡村无疑是一件文化盛事。乡邻们摩肩接踵,闻风而至,小草书屋一时人满为患,最多时一天有800余人来看书。这在偏僻的楠木坝,堪称是一时之盛了。
十九年风风雨雨,花开花谢,小草书屋在时间的长河里随风逐浪,起起伏伏。无论在十九年里遇到多少坎坷,老张一直坚持着一个信念:小草书屋的大门,永远向读书者敞开。一个只靠几亩薄田度日的农民,这样痴狂地爱书、读书、藏书,帮助别人读书,在世风奢华、崇金爱钱的时代,显得是如此的特立独行,既让一些浅薄之士觉得不合时宜,却也赢得了更多人的尊敬。不少仁怀文化界和新闻界人士对老张进行了力所能及的帮助,贵州省、遵义市和仁怀市的新闻媒体多年来也持续关注小草书屋和老张,让老张在最困难的日子里,也总能感受到一丝温暖和真诚。
回看中国历史,象张贵权这样爱书、读书、藏书的人,从孔子起,到司马相如、司马光等,史不绝书。和他们相比,张贵权无论是地位还是名声,都无法与之相比。但张贵权作为一个乡野文人,他没有象那些名人那样,把书籍紧紧锁在家中,秘不示人;而是敞开大门,笑迎八方乡邻,任他们来到书屋,翻看取阅。他以分享的方式,把自己对文化知识的热爱与尊重传播到更广阔的世界,更遥远的地方。
藏书是需要资金的,所以作为一个农民的老张很清贫,从他那简陋的书屋和室中陈旧的摆设就能看出来。但老张对物质的贫乏并不在意。他将自己的半生都献给了书屋,献给了文化传播。任何一个人看到他现在的精神状态,都会深刻感受到“精神上的富有能够弥补物质上的不足”这句话确实有其道理。一个人一辈子可以做很多事,但一个人能一辈子做好一件事情却不容易。如果说,老张这一辈子别的事情没有做,那仅仅是坚守小草书屋这一件事,也足以让人们向老张致敬了。
老张于1991年离开仁怀市图书馆后,我们再没有见面。直到十七年后的2008年,我与朋友在一次徒步活动中路过小草书屋,这才再次与老张见面。此时的老张,已经是一位满面风霜的中年人,但温厚平和的笑容依旧是那样熟悉。寥寥数语后,我们再次告别。六年之后的2014年,我与朋友王世伟再次徒步楠木坝,在小草书屋与老张见面。此时,老张的文学创作已经取得了丰硕成果,多年心血凝聚的诗歌集《春风喊醒花朵飞翔》正式出版,欣慰的老张将诗集赠与我和世伟。我至今记得,那是一个初夏的中午,我与王世伟坐在小草书屋,于满室书香之间,细细品读一位饱经人世沧桑的农民诗人的心声。就在那一天,我和王世伟许下了一个心愿,今天,我们是来还愿的。
但是且慢。老张居然还藏着一个大大的惊讶在等待着我们。
闲谈中,老张无意说起了阴阳地理(既风水堪舆)的词句。惊讶之下,我详细询问,这才知道阴阳地理原来是老张家传之学,到老张这一代,既有着家传的雄厚功底,又有着一般的阴阳地理师不具备的较为丰富的古文知识,能够看懂深奥的阴阳地理书籍,也曾给人看过风水,据说很是灵验,颇有几家请老张看过宅子后转运发达的。只是老张生性恬淡,从未对自己擅长风水之学大加宣扬,故而在楠木坝之外无人知晓他还有这一本事。
好奇心一上来,我和世伟都报上了自己的生辰八字,请老张给我们推算一下自己的命运。结果不算则罢,一算之下,我和世伟都不由大为惊奇。老张居然把我和世伟的一些事情都准确无误地推算了出来。我和世伟都是无神论者,这一瞬间看着老张,眼里却似乎都看见了一位手执拂尘仙风道骨的仙人。
当然,老张不是神仙,这一点我和世伟都很确定。一笑之后,我们将老张摆上桌的满满一锅火锅吃的一干二净。肉是老张自己做的腊肉,味道浑厚;大米是老张在自家地里种出来,色泽不像平时我们吃的大米那样洁白,却带着一股别样的清香;白菜刚从地里挖来,新鲜的一口下去,都能咬出鲜甜的汁水,让人还来不及回味,就已经匆匆吞了下肚。这般农家饭菜,不吃个三碗,怎么对得起自己,对得起老张?
欢聚过后,终须一别。我和世伟取出几张伟人头,双手递给老张:“去年心愿,今朝了结。”老张哈哈一笑,也不推辞,一声感谢,接过收下。
2014年的5月徒步楠木坝时,我和王世伟曾经当面对老张许愿,要为小草书屋捐赠书籍。但诸事繁杂,一直未能成行。今天徒步楠木坝,无法背负大量书籍,只好以区区薄礼聊表心意。这个心愿,老张自然记得,故而并不矫情推辞---毕竟,让小草书屋多一些书,能让更多的人到小草书屋看书,是他一生最大的心愿。
楠木坝的下午,天空依旧是也无风雨也无晴。
但我们离开的步伐,却轻快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