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家有女初长成,天生丽质水玲珑。丹青绘写才玉人,一朝情殇在沙洲。
这四句说的不是别人,乃是惠州一大户人家之女,姓温,名玉儿,二八芳华,天生丽质,才情绰绰,只因倾慕当朝大学士苏东坡的诗词文采,暗恋成痴,本想效仿王弗红袖添香,未成想世事难料,一代文学大师命运多舛,从惠州到儋州,一贬再贬,居无定所。三年后遇赦北归,再经惠州白鹤观,没想到佳人已逝,长眠沙洲。正是,缺月幽人独往来,寂寞沙洲孤鸿影。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一、
时间追溯到1094年,即北宋绍圣元年十月二日,温玉儿正在闺阁中读书,当再次读到苏大学士的《忆王弗》“十年生死两茫茫”时,一双秀目里又禁不住流下了两行清泪,随感慨曰,大学士情意绵绵,字字血泪,感人肺腑,我玉儿只盼今生有缘,愿以这冰清玉洁化解大学士之凄凉,也不枉我玉儿虚度一十六载之春秋。
这时,丫鬟梅儿火急火燎的冲进闺阁,几乎将门板撞破了,连连嚷道,小姐小姐,天大的,天大的……
温玉儿虽然知道梅儿一贯大大咧咧,可也不希望她这般不适时宜的大喊大叫,于是一抹脸上泪珠,侧目嗔怒,可恶的梅儿,这般冲动,什么天大的?莫不是这惠州城又发大水了?
梅儿这才稍安,拍拍胸口,喘了口气说,天大的喜事啊!
温玉儿不屑,哼,何来喜事如此天大?
梅儿嘻嘻一笑,小姐,不要这般无视,我若说出来,定让你大吃一惊。
那就说吧。
小姐,你的男神来了。
胡说,什么男神?
小姐不信吗?其实梅儿刚开始也不信,只是这事儿千真万确。就是小姐日思夜想的男神,当朝大学士苏轼苏大官人来我们惠州了。
什么!温玉儿一惊,立时张大了小嘴巴,好一会儿缓过神来,哼,淘气的梅儿,净拿我取笑。想那苏大官人远在河北定州,如何会不远千里来这蛮荒之地?
小姐,确实如此,苏大官人确实来了,太守大人还有满城的老百姓都去城外迎接呢,你这苏粉岂可无动于衷?
温玉儿终于相信梅儿不会骗自己,立时喜上眉梢,但随之顷刻间又怒上心头,说道,这当朝真是昏庸腐败透顶,苏大官人才华横溢,又抱有忧国忧民之情怀,如今千里之遥来我惠州这蛮荒之地,可见这朝堂之中又有奸佞之人作祟。
梅儿说道,谁说不是呢,不过苏大官人如此大咖来到此地,未尝不是惠州的一件幸事,对小姐来说,那更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了。
温玉儿小脸蛋上立时蒙上了一层红云,推了梅儿一把,你这小蹄子,少出狂言,快走快走。
温玉儿一把抓住梅儿的手,走出闺阁,出了温府,径直上了大街……
二、
从定州到惠州,地界荒野连绵,每一条路都是迁徙之人一步一个脚印踩出来的。不过,苏大官人本就是一个喜欢苦中作乐之人,虽仕途多舛,一再遭贬,但胸怀山河日月,早就看开了一切。于是,先生把家眷都留在了宜兴,身边只带了爱妾王朝云和最疼爱的小儿子苏过陪伴赶路。
他们翻山越岭,爬山涉水,虽然历经千难万险,但在痴情莫如朝云和孝子莫过苏过的陪伴下一路上也游览了不少的名胜古迹,写下来好多脍炙人口的诗词篇章。
惠州一直被人们看着是蛮荒之地,可苏轼到来的第一天就感觉不一样,因为这儿不仅空气好,老百姓还特别的热情,有好些学者及苏粉都慕名前来求教学习,着实让苏轼感受到了岭南人的热情和好客,也找到了很实在很接地气的感觉。
苏轼的住处被太守临时安排在了驿馆合江楼。这合江楼乃两江交汇之处,空气新鲜,风景宜人。大学士自然是触景生情,有感而发,随写下《寓居合江楼》,其中两句“三山咫尺不归去,一杯付与罗浮春。”其寄予情怀之超然可见一斑。
宁远军节度副使的职位虽然不能签署公事,但苏轼心系大众,又怎么拘泥于这些繁文缛节,先生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对这一方热土作个走访了解,查看一下民情。
岭南之地虽然给予了他新奇感,但百废待兴的现状也着实让他心中压了块石头。十一月二十六日,当他路过松风亭,看到眼前一片盛开的梅花时,郁闷的心情立时又开朗起来,于是诗兴大发,随写下了岭南第一首梅花诗:春风岭上淮南村,昔年梅花曾断魂。岂知流落复相见,蛮风延雨愁黄昏……先生独饮勿叹息,幸有落月窥清尊。
工作再难,也要一项项的去考察,一步步地去开展。眼看临近年关,苏轼再次出访,竟然看到三三两两的官兵游离于大街小巷之中,很是奇怪,于是询问随从。有人告诉他,惠州驻军本无固定营房,一直杂居在市区内。先生很是不快,如此杂居,不仅不利于军队管理,纪律散漫,还干扰了百姓正常的生活,这很不利于安定团结。于是决定去找地方都监说说。
这地方都监不是别人,正是温玉儿的父亲温庆之。
三、
温玉儿自那日与梅儿一起站在大街一隅,远远地看了苏大学士一眼后,脑海里就一直浮现着一位仙风道骨鹤发童颜的长者形象。啊,男神就是男神,有气质,有魄力,更有仙气,一点也看不出是个年近花甲之人。
温玉儿这些天除了吟诗作对外,还画画。她蕙质兰心,情系丹青,于笔墨之间寄予了一个青涩少女情窦初开的痴情之心。宣纸之上,润笔挥洒,勾画出一长者立于大江之堤,面对浪涛滚滚,衣袖飘飘,举杯把盏,仰望苍天: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这是何等的气势磅礴,何等的超凡脱俗,何等的……
喂,小姐,又做春秋大梦了?
梅儿的出现打乱了温玉儿的美丽遐思,气恼道,小蹄子,又来捣乱。不是告诉你了吗,没有我的允许,不准无故再来闺阁。
梅儿嘻嘻一笑,我可不是无故。
不是无故,那就快说。
你的男神,苏大官人光临寒舍,现在正在前堂与老爷屈膝长谈呢。
温玉儿一听,一颗心像个小鹿似的在胸口乱撞。哇噻,苏大官人终于来了,我玉儿此生有幸,岂可错过这个机会,于是拉着梅儿的手,高兴地跳起来
这温府本与合江楼相去不远,平时有什么公务,温都监也都是直接去合江楼汇报,只是没想到苏大人会亲自等门造访,这让他有点受宠若惊。通过一席长谈,知道苏大人是为了解决地方驻军兵营建设的问题来的,心里很是感动。
温庆之说,苏大人心系一方安宁,实乃我百姓之福,岭南之福也。
苏轼说,温都监,你我都是吃官粮的,这些话就不要说了。有道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虽然没有实权,但也总不能遇到难题就躲着走吧,总要想个办法解决才是,严肃军纪,让驻地官兵和百姓生活各得其所,这样才有利于安宁,有利于和谐嘛。
温庆之连连点头,大人说的极是,只是这岭南本就天高皇帝远,又常年闹水患,每年朝廷划拨下来的银两都被层层盘剥,真正用之于民的实在是杯水车薪。官兵驻地一直就这么与百姓混杂在一起,朝廷又不重视,军费更是有限,所以问题一直悬而不决。如今苏大人到来,能够把问题摆在桌面上,温某实在感激不尽,但若建设军营三百座,这方面的投资开销可不是个小数目。
苏轼思虑了一下,嗯,这是实情,不过,广州太守王古是我的好朋友,表哥程正辅也在广东任提刑,我可以去书信说明一下,定可以拉来一些赞助。
温庆之大喜,大人好胸襟,如此一来,建设军营就有希望了。
问题有了解决的出口,苏轼准备告辞。正在这时,忽听得门前回廊之中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苏轼心生好奇,不仅探身望去,却见一绿衣女子和一白衣女子正牵手往门前走来。
温玉儿虽然急匆匆,但到了门前忽而站住。此刻苏大官人与父亲正在厅中议事,自己毫无缘由,岂能贸然闯入,于是便趴在门旁偷窥,没曾想此刻苏大人也正拿一双好奇的眼睛瞟过来,温玉儿一慌神,全身如触电一般,顿时面红耳赤。
这时跟随其后的梅儿,不知是仓促间不小心还是故意恶作剧,竟然在后边一撞……坏了,温玉儿把持不住,一个踉跄跨进了堂前。
温庆之看到平日里很是规矩懂事的女儿此刻竟然如此不拘礼节,未免尴尬,可又心疼爱女不愿令其难堪,只好忍了忍说道,玉儿,苏大人在此,不可莽撞。快快过来见过苏大人。
温玉儿俯首低眉,羞愧难当,但又无法回避,只好稳定了一下心神,大大方方的抬起头来,面向苏轼,两手相扣垂膝,深深鞠了一躬,小女温玉儿见过苏大官人。
苏轼微笑着点了点头,看了看这一袭白衣的少女,着实几分清丽脱俗,心想这温家闺阁千金定是受过教育的,气质不凡。于是再拿眼往其粉面脸腮上一扫,心中顿时一震,啊,此娇女似曾相识啊!
四、
苏轼第一次见到温玉儿,心中涌出一丝惊讶,原来温玉儿的样子像极了自己的第一任妻子王弗。当年王弗嫁于他的时候也正是一十六岁,所以苏大人一时心动也是人之常情。
苏轼毕竟已是年近花甲之人,面对一个如此美丽大方举止得体的小姑娘,心中自是充满的喜欢和爱怜,于是望着温都监说道,令千金清秀俊雅,玉骨冰肌,人如其名,人如其名啊!
温庆之微微颔首,多谢大人之誉,小女虽然自幼聪明好学,能通读四书五经,尤其对苏大人的文章更是崇拜有加,只是小女一直深居闺阁,对人情世故知之甚少,礼节上更是冒失唐突,还请苏大人多多谅解!
温庆之这番话分明是说刚才温玉儿不懂规矩,贸然闯进,惊扰了苏大人,实在是有失大家闺秀之范儿。
苏轼哈哈一笑,摇了摇手,温大人不要这般拘泥于这些陈规陋俗,我看令爱到是个大方得体,懂规矩,知礼仪的好姑娘,又诵得四书五经,且能熟背老夫的诗词,小小年纪,拥有如此才华,卓尔不凡,将来定当前程似锦矣。
温玉儿讨了苏大人这番赞美,心中顿时热乎乎的,甚是欢喜,于是说道,小女陋居,死读经书,不谐世事,虚度春秋,大人谬赞,愧不敢当。只是小女一直闻听大人能在风雨坎坷中坦然胸襟,独善其身,虽历经多变,却矢志不渝,忠君爱民,实为世人之楷模也!
苏轼没想到一个小姑娘竟能说出这番话来,心中甚是惊奇,于是哈哈一笑,看来玉儿姑娘并非简居陋室啊,如此见地,堪比云儿。
苏轼说的云儿就是指一直陪伴在自己身边的爱妾王朝云。他这话也是一时高兴,竟然把温玉儿比作王朝云。话出口,未免有些尴尬,于是望着身边的温都监笑了笑,温大人,老夫可没别的意思啊,只是有感令千金小小年纪,语出惊人,老夫我空怀一腔热血,却大半生漂泊在路上,能不被人诟病,多些世人的理解,也不枉虚度一生啊!
温庆之自然知道女儿玉儿不仅倾慕苏轼的才华,更倾慕苏轼的处世为人,刚才那话确实不虚,于是说道,大人为人胸怀坦荡,光明磊落,世人皆知,不要说小女对大人倾慕之,我温某对大人也是佩服的五体投地。
苏轼连连摆手,过奖过奖,老夫受之不起。
温玉儿面含桃花,微微一笑,苏大人风骨卓然,旷达乐观,真挚率性,实乃当下小辈们学习的榜样。
苏轼再次哈哈一笑,你这丫头,当真是嘴甜。
温玉儿接口说道,小女尊大人为当今文坛之泰山北斗,常受大人文采之浸染,其“玉骨那愁瘴雾,冰姿自有仙风。素面翻嫌粉涴,洗妆不褪唇红”更让小女子顶礼膜拜。
温玉儿引用的这四句诗出自苏轼的《蝶恋花》,是苏轼借咏梅花来赞美爱妾王朝云的。如此冰雪聪慧的温玉儿说出这番话,其寓意不言而明。
苏轼心中微有惊讶,只是不好再多说什么。温庆之也看出些许端倪,便朝女儿一挥手,苏大人公务繁忙,你小孩子家如有什么不懂的事情,以后再请教不迟。
温玉儿小嘴一噘,父亲大人,玉儿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温庆之哼了一声,不是小孩子了那就更应该懂事。
苏轼起身说,令千金十分乖巧,又如此识文断字,实为温大人教女有方。
温庆之慌忙拱手,大人盛誉,盛誉。
苏轼就此拜别,撇下意犹未尽的温玉儿怅然若失。
五、
过了年关,惠州城有了新的气象,城外建起了三百座军营,城内多了些杂耍说唱的喜庆。当然,我们的苏大官人没有闲着,又投入到了城西低洼之地水患的治理上。
一日,苏轼从工地回官邸,看到路旁的杏树长出了青涩的果实,才知时值暮春,花儿已经开始凋零了。一条清澈的小河在面前曲绕汩汩流淌,更有燕子在头上啾啾掠过,一时有了赏景的兴致,便遣散了随从,独自一人彳亍而行。
当路过温都监院墙外时,忽被一阵悦耳的笑声吸引,他停下了脚步侧耳倾听,院墙之内似乎有少女正在荡秋千,并时不时发出欢快的笑声。看来这个荡秋千的少女定是温家之女温玉儿了。想起上次初见,温玉儿着实大方开朗,而且秀外慧中,灵气十足,颇有王弗的美貌,朝云的才情。苏大人这么想着,墙内的笑声渐渐消逝了,看来温玉儿定是玩累了回闺阁休息去了,心中不觉怅然,但随之又自顾摇头,微笑而去。
回到家中,苏轼的脑海里还在回荡着温玉儿悦耳的笑声,一时心潮起伏,即兴写下了《蝶恋花·春景》: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这时,王朝云从内室走出,轻轻问道,看大人如此陶醉,是不是又有什么赏心悦目的事情?
苏轼转身望着朝云点点头,还是云儿知我也,你看,我这篇新作如何?
王朝云一看,微微一笑,大人即景抒情之文,这篇蝶恋花更是大人词中之佼佼者,只是……
只是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只是云儿一时想的多了,还请大人不要介怀。
好吧,既然云儿认为这词是我平生即景抒情之佼佼者,那就试唱一曲,如何?
好吧大人,云儿这就给大人试唱。
苏轼写词,朝云唱曲,多年来已成惯例,只是这次王朝云突然被勾起了什么心思,在她唱至“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时,却把持不住,竟然哽咽而泣。
苏轼十分惊异,慌忙上前安抚,怎么了云儿,为何这般……如果身体有什么不舒服,那就别唱了。
王朝云本就是个多愁善感的女子,十二岁在杭州被苏轼赏识做了贴身侍女,十八岁在黄州被纳为侍妾,一年后生下一子名遁,只是不久便夭折了。如今来到惠州,再看大人尘满面鬓如霜的沧桑容颜,正是多少事欲说还休,拍遍栏杆竟无语。一时感怀伤情,不能自持。
自此后,王朝云多次试唱此词,每次都过不了“枝上柳绵吹又少”这个坎,她本就体弱多病,加上水土不服,不久就病倒了,而此时正赶上惠州瘟疫流行,病情反复,不见好转。苏轼感慨王弗和王闰之两位前妻都先自己而去,如今只有朝云随自己异地漂泊,从无怨言,心中万分愧疚,发誓自此以后,再不听此曲。
这期间,苏轼为了更好治理惠州水患,准备因地制宜,修筑堤坝,造湖蓄水。于是便与县太守和温都监商议,调用驻地官兵,形成军民一家,众志成城,投入到修建西湖,消除水患治理上。另一方面,面对地方疫情蔓延之趋势,苏轼根据曾经在杭州治理瘟疫的经验,多次与太守商议,希望尽快开设公立医院,给百姓治病,及时来控制瘟疫的蔓延。
一段时间下来,各项工作进展有序,苏轼才又把精力放在家庭上。为了更好的为朝云治病,他把居所从合江楼迁移到了比较僻静的嘉佑寺,一方面清心寡欲潜心学佛,一方面寻求根治瘟疫的最佳良方。
六、
再说温玉儿,对苏大人的倾慕之心日盛,但又无法言明,只能沉浸在苏大人的诗词情怀中消磨时光。这天,梅儿再次邀约小姐来后花园里荡秋千,温玉儿却总是无兴趣,梅儿却上前递上一纸笺,小姐,请看。
温玉儿一摆手,去,少来烦我。
梅儿嘻嘻一笑,小姐不看可要后悔的,你可知这是苏大人最新的词作,而且……
还没等梅儿把话说完,温玉儿一把夺过纸笺,抬眼一看,竟是苏轼的《蝶恋花·春景》,于是如饥似渴的读起来,当读到“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时,竟然面红耳赤,因为她心中已经明白这首词明明就是写自己的,读到最后“多情却被无情恼”,小心脏更是不安分了,莫非……
温玉儿自此茶饭不思,寝食难安。梅儿虽然知道小姐的心思,但也苦于帮不上忙而焦急。
温玉儿是温庆之唯一的女儿,原配病逝后,虽又纳了两房小妾,但都无子嗣,所以温庆之把一切的爱都给了女儿温玉儿。女儿有恙,他自然焦急万分。
这天,温庆之把丫鬟梅儿唤来询问情况,梅儿只好实话实说,老爷,小姐怕是患了相思病了。
温庆之心中一惊,但立时又冷静下来,女儿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了,是自己这个当爹的忽略了女儿的心思,于是便来到后堂闺阁,看到女儿正趴在窗前看着外边飞舞的柳絮,口中念念有词,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玉儿,你又在背诵苏大人的词吗?
温玉儿转身看到父亲正站在身后,立时娇羞万分。
温庆之过来爱抚着女儿的一头秀发,轻叹一声,玉儿,是为父粗心大意,没有及早理解女儿的心意。现在,女儿只要一句话,为父照办就是。
温玉儿依偎在父亲的胸前,感受着父爱和亲情的温暖,激动的心情一时之间充溢胸中,不吐不快,于是说道,玉儿心思父亲大人早就知道了,何必再让女儿说出。
温庆之看到女儿如此娇羞之态,已是心知肚明,于是点点头,好吧,既如此,为父就为女儿做一次主吧。
翌日,温都监在家中宴请苏轼,谈话之余,随提及女儿的心意。苏轼虽对温家千金玉儿颇有好感,但考虑当前的处境,还是婉言谢绝了,说吾本被贬流落之人,年已花甲,身边爱妾朝云又生病卧床不起,实在无意再续弦。再说令千金天资聪颖,清丽貌美,千万不要把美好的前程浪费在我一个糟老头子身上。
温庆之说,苏大人此言差矣,张子野八十还纳妾呢,你六十又算得了什么,再说小女自小通读四书五经,又对大人如此之崇拜,赤诚之心可见。大人本是性情中人,并不拘泥一些陈规陋俗,难道……
苏轼苦笑一下,都监大人,老夫性情不羁,大半人生付诸流水。可令爱豆蔻年华,花中之蝶,翩翩而舞,自由自在。老夫自有惜怜之情,爱之有加,怎可妄念而误了令爱一生。
温庆之连连摇头,大人不知,小女连日来愁眉不展,茶饭不思,我去探寻方听的小女念念有词,说什么墙内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我询问丫鬟才知,敢情这是小女在感怀大人的新词《春景》呢。
苏轼一愣,即可想起那日的情景来,心中不觉几分感慨。朝云过不了这《春景》的坎,那是她历经了太多,而这玉儿姑娘可是一泓清水,璞玉无瑕,如此用心,怕是……
温庆之见苏大人思虑,便说道,小女之痴心,日月可鉴也!
苏轼有些为难,实在不好意思拂了温都监的一番好意,只好说了句模棱两可的话,回去跟家人商议后再行回复。
苏轼这也是托词,毕竟现在有爱妾王朝云在身边,虽然是歌伎出身,但却与他风雨同舟这么多年,有情有义,不离不弃,现在又怎能忍心娶个正室来伤她的心呢。
七、
苏轼为了让王朝云得到更好的治疗,自己独居一室,反省体察,尽量不去打扰。通过几天求医问药,王朝云的病情有些起色,这让他一直悬着的心总算有了些慰籍。
这天晚上,月朗星稀,苏轼正在书房内默念道德经,忽听得窗外有人细语,仔细一听,却是一个女子在唱: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苏轼有些吃惊,莫非是云儿?不对,云儿是不会再唱这词曲的。那,究竟是谁呢?
苏轼终究按耐不住,开门走出,发现小院当中,一白衣少女正在皎洁的月光下翩翩起舞,口中唱的正是这首《蝶恋花-春景》。
苏轼正待上前询问,却见白衣少女停下舞姿,来到近前跪拜,小女玉儿拜见大人!
苏轼十分诧异,失声叫道,玉儿姑娘,怎么是你,你怎么会……
温玉儿并没起身,依旧低首说道,大人,玉儿深夜翻墙而入,实在不成体统。但玉儿希望大人能够体谅小女子的相思之苦,深夜打扰大人清净,玉儿也只想求得大人一句话。
苏轼已然明白温玉儿的心意,只是这个时节贸然而来确实有失一个大家闺秀的矜持,但转念一想,一个小小弱女子竟然深夜翻墙入院,也可见其痴心之真诚。苏轼不好即刻驱逐,只好说道,玉儿姑娘,既然如此,那就起来屋里说话吧。
温玉儿得到了苏大人的“特赦”,慌忙起身,随苏轼进屋。
苏轼为了避嫌,并不关门,一任月光投射到堂前。
苏轼说,玉儿姑娘,此前我已与你家父说明,老夫年迈,再无奢望,玉儿姑娘,豆蔻青春,年华无限,岂可轻言寄予老夫之身,情礼不通也。
温玉儿再次双膝跪地,泣声道,大人,小女本就心声,岂可轻言。如今又不顾礼节,深夜贸然求见大人,即便自辱名污,也想求大人一句话。大人若要再以花甲老身推辞,那当年张先八十纳妾岂不更是情礼不通?
这……苏轼还真的被温玉儿给问住了。
现在温玉儿竟然拿这说事,着实让苏轼有些惊讶,小小年纪这般通窍,想来这岭南之地却也不乏奇人奇才,于是心中一番纠结后说道,老夫大半生漂泊,居无定所,一家人都无法团聚,怎么还能……玉儿姑娘,老夫实在不想毁了你的大好前程啊。
温玉儿却说,大人,请问“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何解?
这……苏轼一愣,立刻明白温玉儿的意思,禁不住哈哈一笑,感叹玉儿之聪慧堪比柔奴了。
柔奴是苏轼好友王巩身边的歌妓。当年苏轼身陷“乌台诗案”,王巩受牵连被贬到地处岭南荒僻之地的广西宾州,歌妓宇文柔奴毅然随行前往。后来王巩遇赦北归,苏轼前去探望,看到从不毛之地回来的王巩依然俊朗,丝毫没有被贬谪磨砺的痕迹,甚是惊讶,于是便问其修身养性的诀窍,没想到在一旁的宇文柔奴说了一句,“此心安处,便是吾乡”。苏轼听后大受感动,随作《定风波》一首:常羡人间琢玉郎,天应乞与点酥娘。自作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万里归来年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温玉儿借此说事,恰好说明现在的苏轼也被贬到了岭南荒僻之地,那么“此心安处是吾乡”应该是你苏大人“随遇而安”的真实写照,也就无需有“居无定所”之托词了。
此刻苏轼自然是感慨不已,也再没有什么推辞的理由,只好说,玉儿姑娘,老夫真是佩服你的才情和机灵,好吧,老夫答应你便是,只是现在……
温玉儿这才起身,说道,大人不要说了,玉儿明白。
苏轼放下心来,然后送温玉儿出了小院之门,没想到门外有人在等候,原来是温玉儿的陪读闺蜜梅儿。苏轼看到梅儿肩扛竹梯,这才明白大家闺秀毕竟是大家闺秀,没有帮手,岂能凭空翻墙而入?
此后,苏轼作“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之名句,也是深得这一奇遇,感慨而发。
八、
第二年夏,王朝云的病情加重,官医对此也束手无策。七月五日,王朝云病逝,时年三十四岁。苏轼不胜哀伤,亲撰墓志铭,将其葬在惠州西湖边孤山,并写下《西江月·梅花》、《雨中花慢》和《悼朝云》等诗词,以寄托对爱妾的深情和哀思。
此时,苏轼感到北归无望,便在孤山东江岸边的白鹤峰上购置了一片荒地,谋划建造房屋二十间,以期日日遥望朝云,终老此地。
冬令时节,温都监调离惠州,临行前问起苏轼和小女温玉儿的婚事,苏轼答应等新居建好后再行迎娶。温庆之这才安心上路,留下女儿和梅儿留守老家。
隔年闰二月初,苏轼长子苏迈数请获准,赴广东任职,于是携幼弟苏过并两房家小到达惠州,与父团聚。几日后,白鹤峰居所正式竣工,苏家乔迁新居。苏轼也一扫半年愁云,准备把与温玉儿的婚事提到议事日程。然而世事难料,因一句“不辞长作岭南人”,让朝中政敌章惇颇感不悦。农历4月17日,一纸诏令来到白鹤峰,将苏轼再贬到海南儋县。
两日后,苏轼不得不与三子苏过乘船离惠,赴海南贬所,白鹤峰新居则由苏迈携带家眷留守。
温玉儿在苏轼临行前痛哭流涕,起誓等大人回归,此生挚爱,至死不渝。
后记:
三年后,苏轼遇赦北归,再回惠州,问起温玉儿时,家人才告知,温玉儿已于一年前郁郁而终,临终前还一直念着那首《蝶恋花·春景》。
苏轼在家人的引领下,来到埋葬温玉儿的沙洲之地。面对青蒿黄土,想那青春年少芳华,才情四溢的人儿,竟然就这么玉殒香消,长眠这孤寂之地,禁不住老泪纵横,悲恸不已,随作《卜算子》一词:“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时见幽人独往来,飘渺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