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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3/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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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照老街

这里所说的老街,指的是川东北地区位于通江县我老家唱歌镇境内的芝苞口(现与唱歌乡合并,为唱歌镇政府所在地)那条街道。

老街到底有多老,没有一个准确的说法。据清朝末年一个名叫赵德斋的秀才,民国时期在芝苞口高级小学教授历史课时介绍,隋文帝时,靠山王杨林奉诏征通江南城,路过芝苞时已是傍晚,便就地投宿,见大路两旁各列巨石一墩,成凸凹交接之势,凸入凹中,如口含宝物,形似芝兰含苞待放;另外,赶场河与沙河在此相汇成滩口,所以名叫芝苞口。《通江县志》(1998年版)记载,民国29年(1940)8月置芝苞乡。至于什么时候就兴起了场(集市),却没有文献记载,反正芝苞口那条街道,在我小的时候就很老了,尤其与现在的新街相比它就显得更加苍老。

芝苞口深深地落在两座大山之间的一条狭长的河谷地带,芝苞河从她身边日夜不息地奔腾流淌着。河水在陡处湍流,在缓处成滩。老街就在一处名叫长滩的河岸,半边街的吊脚楼就悬在河滩之上。

老街在长滩岸边,依山势而建,呈阶梯状,自上而下分为上街、中街和下街。曾经,街道两边的建筑物都是清一色的瓦木结构的老房子,那些茶馆、旅馆、餐馆和各种杂货店,已经很陈旧了,从下往上,一幢挨着一幢,一派的古色古韵;背着河边的一边,远处看去,那一溜的吊脚楼,高高低低,静静地悬在长滩之上,而长滩犹如一面明镜,清晰地倒映着古镇的影子。整条老街,逶迤延绵之势犹如一条下山的龙。据说,长滩就是一条水龙。当初在这长滩岸边修建老街时,则是根据地形仿照龙的姿态而建成的一条“旱龙”,与水龙向着同一个方向,呈齐头并进之势。下街的关帝庙则是旱龙的龙头,而龙头又刚好在下街口那条大沟边高高地昂着——虽为旱龙,却也不能没有水喝。自然,中街就为龙身,上街便是龙尾。为了防止旱龙遊走,也就是防止河里发大水时街道被洪水冲毁,便在上街中部长滩的进水口,用巨型条石搭建了一座石桥,作为“链子”将旱龙牢牢地拴住。

站在新街街口看老街,老街尽收眼底;河水在奔腾劳累后仿佛有在老街驻足歇息之意,长滩才显得那样风平浪静。

听街上的老人们讲,这条街道自建成以后,芝苞河虽多次发过较大的洪水,但也只是刚好淹没到较低的下街街面,并没有造成什么损失,历史上从没有被洪水冲毁过。他们说,那是因为老街也是一条龙。如此,老街被比较完整地保存了下来,一直到上世纪80年代中期。当新街在新建过程中,乡政府搬迁,老街那条旱龙的“龙头”——关帝面被拆掉以后,1989年夏天的一场特大洪水,便将下街的一排房屋全部冲毁,几乎夷为平地。长滩河上那座古老的被当作链子用的石桥,也被洪水给冲断了,为两岸通行的人带来极大的不便。以后,几乎隔两年就要遭遇一次洪灾,致使整个老街早已面目全非,唯剩旱龙身上的几片“鳞甲”了。

过去,这里自古商贾云集,买卖兴旺,平常也热闹非凡,到处都是熙来攘往的人。而街道上居住的居民却大多是客家人,不是随马帮到此的生意人就是于兵荒中逃难的外地人。上世纪三四十年代,虽然是在这大山旮旯里,每逢赶集,却仍然少不了一些卖打药的江湖术士、打家劫舍的土匪、吃黑钱的地痞流氓;少不了做小本经营的贩子和卖些土特产以换柴米油盐的手艺人及农夫;少不了喝茶、聊天和看热闹的乡绅、淑女和寡妇等;也就少不了打架斗殴的事件发生,少不了诸多风流韵事和桃色绯闻。比如,有大财主家的千金小姐与长工私通,未出阁就怀下身孕,最后,男女双双被沉入长滩;再比如,正大兴土木修建新街的那年夏天的一个雨夜,一场罕见的洪水,将一对偷情的男女连同房屋一并卷走送进了龙宫,等等。

新中国成立前,这里是民国政府的乡公所所在地,那时就叫芝苞乡,乡公所设在下街口一个叫关帝庙的四合院里。邻近的方山坪有个叫个做敬廷垣的人,他既是一个劣绅,也是一个走黑道的恶人,不知为何他却坐上了伪乡长的宝座。因为他称霸一方,横行乡里,平常进出乡公所,都有保丁背着枪前呼后拥地跟着,所以被当地老百姓称为“土皇帝”。此人之前吃的就是打家劫舍、欺骗讹诈的饭,当了乡长后,更是鱼肉百姓、强暴良家妇女,无恶不作。他手里就有过好多条无辜的人命,他不仅不择手段地杀害与他利益有冲突的人,而且,土改前还私自关押、杀害过共产党的地下工作者。土改时,共产党武装组织准备活捉他,他却在逃亡途中开枪自杀了,结束了他罪恶的一生。

到了20世纪七八十年代,芝苞乡仍然繁华如初。那时候,先是每七天一场,后来改为每三天一场,每逢当场天,街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那些卖蓑衣斗笠和家、农用具的,卖蔬菜水果和鸡、鸭家禽以及蛋类的,尽都摆在街道两边,与人讨价论价。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挤满了流动的大背篓、小背篓和背架;响着高声细语的喧哗和杵在石板上的打杵声。冷场天,也就是不当场的日子,住在街道的居民,都喜欢在河里钓鱼或下网;乡政府机关工作人员,或是住在老街的退休干部,都喜欢在夏天的傍晚搬张椅子坐在河边的麻柳树下乘凉,一边摇着蒲扇,一边放半导体收音机,听一段评书或京剧;一群小孩子则在夕阳下滚着铁环,嘻嘻哈哈的,从上街到下街,铁环在青石板上碰得“叮叮当当”地响……

某年农历三月中旬,我带着两位作家从省城到老家采风时,趁天气好,专程去了一趟老街。

大白天,但见窄窄的街道,显得非常冷清。街口柴垛旁,一只黑白相间的母鸡领着一群刚出窝的小鸡,在一棵苍老的麻柳树下溜达,随意捡拾从树叶缝隙漏下的点点阳光;一位老婆婆坐在自家门槛上,正给她两三岁的小孙女喂饭,旁边卧着一条半大的黑狗,在太阳下懒懒的不想睁眼;另一端不远处的街檐下,一位60多岁的大爷坐在一张黑黢黢的老式木椅上,嘴上吸着一袋旱烟,眼睛茫然地看着街上过往的陌生人,旁边一张小方桌上,趴着一大一小两个男孩在那写作业。由青石板铺就的街道早已凹凸不平,两边参差不齐的木瓦房也是那么残缺不整,破败不堪,虽有几处都正在用红砖和水泥板对原来的房屋进行改建,却显得很不协调,有些不伦不类。

这个时候我才发现,有近20年时间没有到过老街,使我在眼前的环境中已找不到当年的感觉了。

这天是农历三月十五日。掌灯时分,月亮还没有出来。我们一行三人,便带着晚饭后微微的醉意,搬几张凳子置于新街口的一个崖坎上,坐在那里俯瞰灯火阑珊的老街。

两位朋友,一边赏景,一边听我讲述我童年时在老街的趣事。

不一会儿,一轮皓月已经从长滩河上游两山相交的垭口冉冉升起。一瞬间,我们脚下“哗哗”流淌的河水,一下子明亮起来;老街上那一溜高高低低的老房子,也不再显得那么模糊,特别是下街街口敞亮的地方,那些瓦檐和街面,像铺着一层薄薄的霜;上街和中街,两边树影婆娑,房屋依稀可辨。从长滩河面上升起的雾气,与月亮的清辉相融,笼罩在树丛和房屋顶上,整个老街就显得影影绰绰,朦朦胧胧,像是隐藏在绿色的云雾中一样;原先那些亮着的灯,也在月光里暗了下去,恰如几点萤火闪烁在窗前和房檐下。随着月亮越升越高,月光越来越明,街上那些房顶和树梢,也就渐渐地从雾气的迷蒙中显露出来,而且像刚从牛奶里捞出来似的。这时候,河面上的雾也散了,月亮倒映在河里,并在水底隐隐地勾勒出两边大山的轮廓,形成水天一色的水底一线天;而滩口流水处,却闪着光亮,仿佛月亮也化成了水,向下游一路轻吟浅唱而去。

月亮升至当空的时候,夜空里偶尔响起一两声杜鹃的啼叫。叫声像是来自山外,像是来自河里,又像是从月亮里传出来的,执着的叫声既显得单调和空幽,又显得疲乏和伤感,同时也使这个月夜更加神秘和苍茫。老街,就在苍茫的月夜里沉沉地进入了梦乡,显得分外安静。从我们所在的位置看过去,整条老街犹如一只废弃的船,搁浅在河边上,在月光下独自守着孤独与寂寞,守着一段早已逝去的沧桑岁月;从身边轻轻流淌的河水,好似老街在睡梦中的呓语,也仿佛在哀叹她日渐衰老的容颜。

此夜,头顶的那轮明月从远古而来,好像是专程赶来拜访老街的,神情忧郁地注视着老街。而在月光照耀下的老街,显得比月亮还古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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