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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3/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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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上眉梢

那天上午,柳云在办公室的电脑上填表,那是区统战部门从网上发给他的一份《xx区文化艺术人才数据资料库》表格,共两页。前面几项基本信息已经填好,下面有一栏需要填写个人第一次参加工作的具体时间、地点、单位和任职等内容,他刚在那个很大的空白栏里敲出“1984年4月”几个字,手机铃声就响了。他一看来电显示,是一个区号为“0871”的座机号码。他以为是推销广告电话,没理它,响了几声以后,对方也就挂了。

他继续在键盘上敲出“于四川省秦巴县五马乡云寨村小学任代课教师”一行字。这时,他的手机铃声又响了。这回的来电显示是某本主流文学刊物的一个主编的名字,是老熟人,他连忙接通电话。对方向他约稿,想要他写一个有关乡村爱情故事的中篇小说,字数在三万字以内,可以的话,下个月用。

柳云一边“啊哦哎”地应着,一边看着刚刚在电脑上打出的那两行字,眼睛突然放起光来。“好,我答应你罗总,半个月以后交稿!”柳云回答得很干脆。

其实,这么多年来,柳云一直在心里惦记着云寨小学,惦记着云寨村。虽然他曾多次回过老家,但就是没有勇气再去过云寨村,他是在刻意回避着什么。今年五十九岁的他,这三十多年来,类似这样的履历表,他不知填了多少次,而每一次都需要填写第一次参加工作的具体时间、单位和地点等,而每次都必不可少地要填写“云寨小学”四个字。

每次想起云寨,柳云就会想起她。

人生无常啊。他原以为只要自己愿意,就能当一辈子乡村老师。可是,当第二个毕业班只剩春季那一学期就毕业了,他却因为她,主动与学校签了一份为期三年的勤工俭学合同以后,就离开了学校。他原以为三年后自己还会继续教书,即使不能回到云寨小学,也会回到五马乡,在其他村小或中心校当老师。可是这一走,三十年过去了,他至今都没有回到五马乡的教育教学岗位上去。

云寨村是一个偏远的自然村。云寨不大,却四面是陡峭的悬崖,只有一条路上去,左缠右绕至寨门,真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险。为何叫云寨柳云不清楚,只知道此寨海拔高度千余米,属于山区高寒地带。先是由白莲教建寨,后由土匪经营,再后被红军攻夺。寨上至今还存留着前后寨门,以及一些军事防御工事。

寨下一大片山林和梯田,村民的房舍星罗棋布于其间。从远处看,除了操场上飘扬的五星红旗,云寨小学与其他民居瓦房没有太大的区别。

柳云第一次到云寨小学,是以染匠的身份去的。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全国各地农村兴起了一股集资办学的热潮,云寨小学就是由五马乡云寨村村民集资修建的一所新学校。学校处在云寨下的村道公路边,由三幢砖木结构的瓦房组成的一个三合院,正面高,两边低,中间的院坝就是操场。

因为教学需要,学校刚刚建起还没来得及漆染门窗,就投入了使用。

柳云那个时候才二十一岁,是五马乡的一名高中毕业生,也是一名出色的油漆工,被当地人称为“染匠”,农闲时给人漆染家具。所谓家具,其实大多是即将出嫁的姑娘们的嫁妆——当地风俗,姑娘出嫁时,其父母为女儿准备的嫁妆,除了床上用品等一些针织细软,还要定制一整套木器家具。而这些作为嫁妆的家具,需要漆染得喜庆、明亮,因为柳云的手艺好,还画得一手好画,所以很受村姑们的青睐。

当然,刚竣工的云寨小学,需要漆染门窗,自然就请到了他柳云。

五马乡分东南西北中五个村,云寨村是西村,柳云的家在东村。东西狭长,相距30余公里。

那年春天,刚开学不久。那天,在学校实地核定油漆活的工程量时,偌大一座学校,他只见到了两个老师。经村支书的介绍,年老的姓马,云寨村本地人,已快到退休年纪了;年轻的姓向,三十多岁,是外乡人。柳云给两个老师散了烟,算是相互认识了。

与村委会签了合同后,柳云就回了家,一边做农活,一边等村上把油漆买回来通知他开工。却没有想到的是,还没等到村上把油漆买回来,大概是一周以后的一天,他却突然接到了乡中心校的一份书面通知,要他去云寨小学当代课老师,接手四年级的教学工作。这让他感到非常意外和惊喜。

那天的阳光特别灿烂。柳云怀着无比喜悦的心情走在去云寨小学的路上,满眼春和景明,生机盎然。沿途桃红李白,色彩明艳;田野里也正盛开着一片片金黄的油菜花,绿油油的麦苗正拔节生长;到处是三三两两的农人在田间忙着育秧苗、下玉米种,到处呈现出春耕的繁忙景象。

当柳云第二次出现在云寨小学,当马老师在盖有“五马乡中心小学”公章的通知上看到“柳云”两字时,他怀疑是自己看花了眼,便先从上衣兜里掏出老光眼镜戴上,仔细地看了一遍后,又让向老师看。向老师看了后说没问题。但两个人看着柳云硬是愣了半天都没有回过神来。他俩之前只知道上面要派一个代课教师来,却压根就没有想到,来的竟然是他柳云——一个染匠。这让他俩猝不及防,甚感意外。

其实,感到意外的不只是马老师和向老师,还有村上的干部也感到意外:怎么派一个染匠来当老师呢?

其实,柳云也是过后才知道的,当时主舵乡教育工作的周校长,是他初中时的老师,就是他推荐柳云的。周校长很了解柳云在高中时的学习和表现,要不是因为家庭的具体原因而没有参加高考,或许他柳云大学都要毕业了。周校长觉得,不管是学习成绩和品行,柳云都很优秀,而且吹拉弹唱他样样在行,最适合当老师。乡村教育需要他这种人才。

原来,那个年代的师资很有限,云寨小学现有四个班级,其中一年级和三年级是一个复式班,本来有三个老师,原教四年级这个班级的老师也是一个代课教师,因为全县招干把他招走了,眼下就只剩下了马老师和向老师两个,四年级这个班就没有老师了。

四年级全班有28个同学,其中男生20人,女生8人,年龄最小的10岁,最大的13岁。

那天,柳云按照《课程表》给学生上的第一节课是语文,讲宋代诗人王安石的《梅花》:“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唯有暗香来。”他除了帮助学生理解和赏析这首诗,还将诗意拓展开来,重点讲梅的品格。讲梅的能屈能伸、不畏严寒,一身傲骨;讲“梅花香自苦寒来”的引申意义,以鼓励贫困山区的孩子不要向苦难低头,要像梅一样奋发向上,等等。他发现同学们一边专注地听讲,一边默默地点头表示有所悟。而两个老师的身影一直在窗外——他知道他俩是在旁听他的讲课。柳云并不紧张。

一堂课下来,柳云发现,全班同学似有所获地满怀欣喜;窗外的两位老师也主动与他攀谈,马老师这时候才向他详细介绍整个学校的情况。

从这一天开始,柳云感觉,命运已开启了他新的人生历程。虽然,他无法预测他的未来,但作为一名乡村教师,哪怕是代课,也是许多回乡知识青年梦寐以求的一份工作。所以,他要以满腔的热忱和全心的投入来做好这份工作。最起码,要让马老师和向老师知道他有这个能力;要让云寨村的百姓相信,自己能让他们的孩子学到更多有用的东西,以证明周校长的推荐是正确的。所以,他要让自己尽快适应新的环境,让学生尽快适应他这个新老师。

学校原来几个班级的课程表上,音乐、美术两门课基本上都是上自习或者被其他课侵占,自柳云去了以后,马老师看到了柳云也能教学生的音乐和美术,便与柳云商量,全校的音乐和美术都调节给他去上。每次去其他班上音乐和美术课时,柳云那个班就调成自习课。

其实,打柳云第一次看见学校居然还有一台脚踏风琴以后,心里就暗自喜欢得不得了,因为到时候给学生上音乐课就省力了。哪怕它很旧,而且有些漏风,但他想的是总比没有强。

从此以后,竹笛声、风琴声、歌声以及欢笑声,时时充盈于校园,让整个校园充满了蓬勃的生机。学校的这些变化,自然也引起了周围村民的注意,柳云这个新来的年轻老师,更引起了家长们的关注。时不时地,就有一些路过学校的村民驻足在校门口往里观望,有些年轻人,也趁课间休息和下午放学后,专门到学校来找老师们聊天。主动到学校来认识柳云的家长也越来越多了。

“六一”儿童节快到了,上面要求每个村小学都要出文艺表演节目,还要将常规的体育课项目用于竞赛,到时候,全乡汇演。因为云寨小学在全乡村小学中人数最多,场地也宽敞,各方面条件都比较好,所以学校领导研究决定,将“六一”庆祝活动安排在云寨小学举行。为此,学校领导还在乡中心校组织召开了一次全乡教师工作动员会议。会后,周校长又专门找云寨小学的三位老师谈话,特别提出要柳云挑重担,负责学校参演的文艺节目编排,向老师负责参赛的各项体育活动,马老师负责后勤保障和接待。

于是,他们一边按部就班上课,一边利用课间操和下午最后一节班会课的时间,进行体育项目训练和文艺节目排练,力争做到两不误。但是,云寨村的孩子们好像从来没有参加过这种活动,尤其是跳舞,他们都表现得很羞涩、腼腆,这让柳云颇费周折,想尽了一切办法去开导他们,启发他们,当然更多是给他们做示范。队列变化要整齐有序,肢体动作要大方规范,舞姿要刚柔并济,舞步要跟着音乐节奏,表情要甜美,眼睛要跟着手势,等等,柳云嘴上哼着曲子,以慢动作的形式,一个一个地教,一遍一遍地做示范。

在排练过程中,不管是在教室里,还是在操场上,每次都招徕许多附近的村民以及学生的围观。包括马老师和向老师在内,大家不得不承认,柳云是个多才多艺的老师。在围观的人群中,柳云还发现了村里几个姑娘,偶尔用手遮着嘴在窃笑,但从她们的眼神可以看出,都是带着惊喜和欣赏。

后来,刘云才想起,在那群看热闹的姑娘当中就有她。

“六一”那天,他们参演的文艺节目有舞蹈、三句半、课本剧《半夜鸡叫》、男女声二重唱、女声独唱以及诗朗诵等,全乡所有参加表演的节目,只有他们云寨小学有器乐伴奏,而且全由柳云一个人负责,或竹笛,或脚踏风琴。

最后的评选结果是,文艺汇演和体育竞赛,云寨小学都获得了第一名的好成绩。柳云她们没有辜负领导的期望,也为云寨村争了光。

也正是经过那场演出比赛以后,让全乡所有师生和云寨村的老百姓对柳云刮目相看了。所以在那天的总结会上,作为东道主之一的村支书,在他满怀喜悦、热情洋溢的发言中,当着受邀前来参加庆祝活动的乡党委有关领导、乡中心小学领导、全乡师生以及附近看热闹的村民等六七百人郑重宣布,秋季开学时,由村上为他们云寨小学安排一位专职炊事员,负责给老师做饭、给学生烧开水,为的是让老师们把时间和精力放在教育教学工作上,进一步提高云寨小学的教学质量。

从此以后,柳云给了云寨村人很好的印象。而他也开始觉悟到,一个乡村教师的职责,不仅仅是把乡村的孩子培养成才,也是乡村文明的传播者和引领者。

村支书还真是一个说话算数的人。

那年九月份上学以后,村上果然给学校安排了一个炊事员。这个炊事员就是本村刘大富家的独生女儿刘小梅。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皮肤白净,长得很水灵,说话声音很甜,脸上总是笑眯眯的,一双会说话的眼睛,显得格外清澈纯净。

她很勤快,把教师的厨房收拾得格外干净、整洁、有序,做的饭菜可口。柳云他们五个老师,每天早上起床后,先把暖水瓶腾空送到厨房,吃过早饭后,就把掺好开水的暖水瓶带走;如果遇到哪个老师起床晚了,刘小梅会在外面敲门,让老师把暖水瓶放在门外,她隔一会儿来取。工作的时候,她把一头秀发绾起来在脑后盘成一个髻,露出修长的脖子,系上围裙,无意间显示出凹凸有致的身材。做事干净利落,毫不拖沓。

空余时间,她会在天晴的时候坐在教室外面的石栏上织毛衣。

有几次,柳云都发现她在外面听他讲课,他却并没有在意。但后来,不管是柳云给学生上课,还是课间休息时吹竹笛,柳云都看见她在很认真地听,而且从她的眼神里,柳云看到了她对自己的欣赏。

“柳老师,你跳舞真好看,吹笛子也好听。”刘小梅第一次主动跟柳云说说话时就这样说,让柳云还有些不好意思。

渐渐地,刘小梅和每个老师都很熟悉了,也似乎知道了每个老师的生活习惯,有的喜欢熬夜,有的喜欢运动。老师们也都直接呼她的小名“梅子”。再后来,梅子会把某个老师忘记带走的暖水瓶直接给送到寝室里。而柳云每次洗衣服的时候,刘小梅都争着要帮他洗。她嘴上说,柳老师,这没啥,反正我也闲着,就让我帮你洗吧,你自己忙工作上的事。柳云拗不过,也没有多想,只好让她洗。他只当是农村姑娘普遍具有的善良和美德。

冬天一到,许多人家为了熏腊肉,基本上在冬月初的时候就开始杀年猪了。大凡有孩子在学校读书的,家长都要请老师们去家里“喝庖汤”(方言,又叫“杀猪饭”,即杀了猪后尝鲜)。而刘小梅家,她父母就她一个女儿,并不是在校学生,他们家杀了年猪后,是她第一个主动把老师们请到家里去“喝庖汤”的。差不多就是他们家在那个冬天带的头。

“报告!”那天早上还没有打上课铃,李涛到了学校后,首先来到柳云的寝室门口喊报告。

“进来。嗯,李涛,有事吗?”

“柳老师,我爹娘要我请所有老师今晚到我们家吃饭。”

看着李涛衣衫不整,一件没了纽扣的破旧棉袄,用一根布带子束在身上,挺胸抬头站在面前,脸上露出喜悦的笑容,那样子很像电影里胜利完成任务的海娃。柳云忍俊不住想笑,却又笑不出来。

“好,我晓得了,你过去吧。”

第一节课后休息时,柳云就把这事告知其他几位老师,说班上李涛同学的家长请大家晚上到他们家作客,他已经替大家答应了。却没有想到的是,马老师班上有个学生也代他父母请所有老师晚上去他们家做客,马老师说他也正想给大家说这事。

咋办?这就是俗称所谓的“并期”了。

他们几个建议把李涛家给推掉,去马老师班上那个同学家。柳云正难以决定时,便听到有位老师反映说,李涛家里非常糟糕,现在住的还是原来生产队用作育红薯种苗的“大屋窖”,家庭环境及卫生条件极差。

柳云到厨房取暖水瓶的时候,顺便给炊事员梅子打招呼,晚饭就不要煮饭了,有学生家长请所有老师晚上去他家做客。柳云拎着暖水瓶已经走出房门了,他忽然想起什么,又返回去向梅子了解李涛家的情况。

“柳老师,他们家确实恼火哟,你得有思想准备。你见过红苕大屋窖没有嘛?”梅子最后问。

“见过,我们生产队也有,只不过早就废了。”柳云说。

从梅子那里了解到的情况,与那位老师说的基本一致。

但柳云知道真相以后,便立即做出决定,五个老师兵分两路,他一个人代表大家去李涛家,其他四个去另一个同学家。他的理由是,他已经答应李涛同学了,不好失约。

大家无意见,觉得也只好如此。

那天晚上,柳云在李涛家看到的一切,是与整个云寨村村民家格格不入的光景。除了家庭环境和卫生条件很差,更让柳云没有想到的是,他家根本没有年猪可杀,火塘上挂着的一两块肉,是亲戚杀了年猪后送给他们的。所以,柳云吃在嘴里,心里却是五味杂陈。但是,假如他不去,不仅他们当家长的会认为老师是嫌弃他们家穷,而且在感情上会给李涛造成极大的伤害。因为,柳云也是穷人家的孩子长大的,而且小时候因为家庭成分不好,很受他人歧视,自尊心和人格尊严屡遭践踏。所以,他时常告诫自己,绝不能伤害别人的尊严,更不能伤害一个小学生的自尊心。

作为十几岁的孩子们来说,都是很要面子的,学校老师能够到家里去做客,他们都觉得自己脸上很有光。

过后,梅子问柳云:“柳老师,他们几个都不去,你为啥一定要去呢?”

柳云说:“他们家请我们当老师的去家里做客,是一番好意,我们不应该拒绝人家的好心,我不能嫌弃自己的学生。况且我家也很穷,我也经常在给学生讲,一个人不能太势利,不要嫌贫爱富。那次也确实并期了,不怪马老师他们几个,因为马老师也是提前答应了人家的。”

“嗯,柳老师做得真好。可惜我们原来读书的时候没有遇着你这样的老师。”梅子很是欣赏地看着柳云说。

“老师嘛,就是给学生做榜样的。”柳云说。

柳云已把第一个毕业班送毕业了。从四年级的最后一期到五年级毕业,共三个学期,升学率差不多才百分之五十,并不理想,没有达到柳云预期的目的。但学校领导和学生家长都觉得,能取得这个成绩就很不错了,都说只怪学生的基础太差。

这第二个毕业班,原是他马老师教的四年级,去年秋季升五年级后,上面领导就让柳云接手,马老师教一年级新生。从去年开始,小学的学制已恢复到六年,所以这个班要明年夏季才毕业。

那年已是柳云在云寨小学任教的第三个年头,他已被转为民办教师了。相比代课教师,民办教师是不能说辞退就辞退的,要稳固一些。

放了暑假以后,学校里就没人了,但柳云还在云寨村给人家染家具。

因为学校的门窗和飘檐,是柳云在利用放学后和礼拜天给漆染的,还有附近几户嫁女的人家,为女儿准备出嫁的木器嫁妆,也是请他在利用放学以后和星期天给染画的。

梅子家住在学校下面,距离学校仅一里左右。她父亲刘大富是个木匠,母亲是个贤惠的家庭主妇,父母俩都是那种善良、好客的普通村民。听说,刘小梅已经订婚了,是她父母为她选的未来的上门夫婿,听说男方姓何,是离这里不远的何家梁的人。

就在那年的暑假期间,梅子的父母也请木匠为她做了一套家具,以备她结婚时作为嫁妆向亲朋好友们展示。本来梅子的父亲也是一个木匠,但他只能参与修木结构的房子,当地称为“高架木匠”,做家具他不会。梅子就主动提出让柳云老师给她染画,她对父母说,柳老师画的画很好看。恰好,柳云就在他们相邻的一个生产队给人家漆染家具,梅子三天两头地跑去观看,她见柳云一改当老师的模样完全成了一个手艺人,颇觉新鲜。但她发现他又不同于一般的手艺人,一种斯文中又带着手艺的娴熟和干练,尤其是画画的时候,既潇洒又专注的神情,把一个青年才俊的形象充分展现给了她,让她心中不断荡起涟漪。

当梅子请柳云给她染嫁妆时,柳云不禁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她:“你要嫁人了吗?你嫁了人,我们就很难吃上可口的饭菜了。”

梅子红着脸,不好意思地说:“哪里哟,我要能嫁出去就好了,可惜我没那么好的命。现在打几样家具自家将就用,早迟都一样。”

“啥子命好不好,这话咋说呢?哦,对了,你家那么好的条件,咋个你没有继续读书呢?”柳云不解。

“所以我说我命不好嘛。柳老师你是晓得的,我是独女,爹娘要把我留在家里是要指女抱男(方言,即招上门女婿)的,当大人的认为一个女娃娃家念那么多书莫啥用,能够认得各自的名字就是了,关键是要能够理好家。所以,只念了五年小学就不要我念了。我给你说哈,我念书的时候,成绩好着呢。”

“哦,我明白了,我们农村都是这样的。”

“柳老师你应该订婚了吧?你的对象一定很漂亮,也很能干。”

“呵呵,谁看得起我呀?我家穷得叮当响。”

“穷?现在农村也不见有多少发财的,你每个月多少都有工资领不是?再说,这为亲结义(方言,只男女定亲)也不能只看家庭贫富,主要看人。你长得那么标致(方言,即好看,帅气)又有文化,还在教书,还有哪家姑娘看不上你的?”

“你取笑我了。”这回是柳云有些不好意思了。

在梅子家做手艺,梅子根本没有把柳云完全当作一个手艺人,像对待好朋友一样,分外关心,在生活上照顾得更周到。每顿吃饭前,梅子都把洗脸水给他打好,香皂、毛巾准备好,饭后又重新泡茶。因为夏天炎热,有许多黑猫子(一种很小的黑色蚊虫,喜欢沾到人的面部和腿上叮咬,有的地方叫做“墨蚊子”),梅子就在柳云旁边点着蚊香,并在有空的时候用蔑笆扇给柳云扇凉。

当所有家具的底色都上完了,只等把该画画的地方画好了以后,再上两遍清漆就完工。柳云问梅子想要哪些画,或者喜欢哪些画。梅子说,你暗到(方言,按照平常习惯的意思)画就是,你喜欢的我都喜欢。于是,柳云就按自己的喜好给她画。

那天一早,梅子就去街上赶场去了,他爹刘大富也在给本生产队哪家帮忙,家里只有她娘在做一些家务,时不时给柳云掺茶水。

临近中午的时候,柳云正在一个四脚卧式柜子的版面上构思画什么,这时候,就看见三个姑娘唧唧喳喳的边说边从房屋的拐角处过来了,像随着一阵清风飞来的三只画眉。梅子走在最后,前面两个姑娘也都是十八九岁的样子,都和柳云认识,与梅子是一个生产队的,她们三个是闺蜜。

想必她们三个是约好一路去赶的场。农村姑娘出门到稍微远一点的地方去,都是邀约上几个同伴,这样家里大人才放心。

“柳老师辛苦了哟,还有茶没有?”梅子笑盈盈地向柳云招呼道。另外两个姑娘也主动与柳云打招呼。

“有,有,大婶刚才加的热茶。我在凉快处,哪有你们赶场的辛苦?这么热,那么远。你们都回来了,这么快?”

大家相互打了个招呼以后,梅子将背上的小背篓放进屋里后,就先陪着两位姑娘参观她那些摆放在阶沿里的家具,她们对木匠做的款式、漆染的颜色以及画好的画等,按照各自的喜好进行了一番品头论足。但都评论说,木匠做的没有柳老师染的好,特别是那些画好看。

两位姑娘在喝了梅子端给她俩的茶水以后,就要走了。临走,都对柳云说,她俩以后的嫁妆也请他染画。柳云说没问题。

梅子送走两位姑娘以后,转身回来走到柳云身边,左右瞄了一眼后,便挨着柳云蹲了下来,从裤兜里掏出一包“重庆”牌香烟,不由分说地塞进柳云的裤兜里。当柳云反应过来时,也就不好推辞。因为,柳云是抽烟的,平常梅子父亲是按照其他人家招待匠人的规格,一天一包三角九分钱的“三峡”牌香烟给柳云。

此时柳云已完全没有在意裤兜里的“重庆”牌香烟了,衣着单薄的梅子,刚才几乎是贴在她身上的那一刻,他就已经乱了方寸。她汗涔涔的面容,白里透红,像三月里初绽的桃花;一对玉乳,在白色衬衣的衬托下,凸出两块圆鼓鼓的暗红,若隐若现。柳云在她微微的娇喘声中,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却又沁人心脾的体香。这是柳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接触一个成熟女性的身体,他沉醉了,心在咚咚直跳,一时间竟无话说。

“柳老师,这个柜子你打算画啥子喃?”梅子偏着头笑眯眯看着柳云,手上不停地扇着一把纸扇。看似给自己扇凉,其实是扇给柳云的。因为,柳云感受到了。

“看你今天像春天的桃花,但画出来太艳了,有些俗气。我觉得最能表现你的,就是那幅已经画好的荷花,清纯、高雅,恰好又是这季节。是不是?这幅就画‘喜鹊闹梅’吧,正好与你名字搭配。”

“你把我说得那么好,我都不好意思了。你画吧,我去看娘在煮午饭了不,不能把你饿着。”梅子脸上浮现一抹红霞。说罢,她转身去屋里了。

柳云已经恢复了理智。先点燃一支烟,接着迅速在柜子的横幅版面上打好底色。

梅子从屋里出来的时候,一只手里拿着一盘点燃的蚊香,一只手里拿着一把小凳子和正在绣的一只鞋垫。她把蚊香放在柳云的旁边,便挨着柳云坐着,一边做手上的针线活儿,一边看着柳云画画。

柳云把底色打好后开始构图。他知道,画梅比画喜鹊难,难在画梅枝。但他遵循“梅以曲为美”的审美取向和艺术规律,尽量把梅枝画得疏密得当,让它纵横穿插,表现得曲折、苍劲有骨力;而花朵也要有梳有密,有花有蕾,朝向不一,浓淡相宜。最后画两只歇在枝上的喜鹊,要一静一动,一只翘着尾巴,张嘴鸣叫;一只正埋头梳理胸前羽毛,安静得像个淑女。两只很有灵性的喜鹊,让整幅画灵动了起来。他的题款是他自己想的一句诗:喜上眉梢是佳期。

“柳老师,这只喜鹊,它埋着脑壳在做啥子?它是母的吗?”

“它是一只雌鸟,也就是母的,在埋头整理羽毛,那只张口叫的是雄鸟,也就是公的。但鸟类以雌雄论性别,哺乳动物才以公母论性别。一般画喜鹊闹梅都要画一对,一雌一雄。”

“哦,你看我莫得文化,就闹笑话了。”梅子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这不见怪,农村好多人都是这样说的。”

“柳老师,你是老师,懂得多,那你说这一对喜鹊在一起,它俩是不是也是通过别的喜鹊说的媒呀?”

“哈哈哈……亏你想得出来!它俩肯定是你情我愿的,不需要别的喜鹊撮合,也不要别的喜鹊强迫。你,你咋想起这个问题来的?”

“它们不跟人一样吗?这世上的男人和女人结婚在一起,也都是靠媒人说媒,父母觉得可以就可以了嘛。”

“那是过去旧时代,现在都八十年代了。现在的青年人,大都是自由恋爱,完全可以自己为自己做主啊?也就是说,自己有权利选择自己喜欢的人。”

“唉,我们农村,特别是我们农村女娃儿,有几个是自己做主的?还不是由父母说了算……”

“咋啦?梅子,你的亲事是你父母定的?你不满意吗?”

“不满意又能咋样呢?我们家这种情况,也没有资格去选择人家,由不得自己喜欢不喜欢。我好羡慕这两只喜鹊啊……”

吃了午饭以后,因为天气太热了,梅子娘和梅子母女俩都建议柳云午睡一会儿。柳云说,要休息也还是回学校去休息一会儿算了。

“现在是伏天,外面太热了,这个时候很少有人出门,大都窝在屋里乘凉呢。柳老师就在这里将就躺一哈儿吧,莫嫌弃我们家简陋。”梅子看着柳云说。

“就是嘛,柳老师,难得走来走去,就在里间屋里躺一哈儿。”梅子娘也是这样说。

“那好吧,我也怕在学校睡过了头。”柳云答应了。

梅子家因为人口少,父母正值壮年,家里也没有什么累赘,所以,在当地算是比较殷实的人家。虽然只是一个转阁和一间小耳间(转阁就是三合院或四合院拐角处的屋子,一般分隔成两三间,用于做炊、烤火以及堆放粮食和杂物,小耳间就是与转阁纵向或横向连接的一间屋子,进深的长度,一般适合被隔成前后两间小屋子做卧室),都是老房子,并不宽敞,但家里收拾得很干净整洁,物件安置有序。

梅子让柳云午休的这间屋子,就是从小耳间隔出来的后面的小间。一张床、两把竹椅子和一张老式抽屉桌子,就占据了大部分空间。柳云进屋一看,就知道这间屋子是梅子的闺房。

后壁开着一洞撑窗,窗外有竹林,有果树和几丛正开花的美人蕉,给窗前投下一片斑驳的树影,屋子里的光线显得有些暗淡;抽屉桌面铺了一块蓝格子布,上面压了一张玻璃,玻璃下面压着一些照片,大多是梅子的,黑白的多,彩色的少;桌面上还放了一个印花搪瓷茶盘,茶盘里放着红色塑料筐镜子,两只玻璃杯子,一个装有牙膏、牙刷,一个装有梳子、发夹和一袋雪花膏(那个时候,农村家庭稍微宽裕的人家,姑娘们的闺房都爱摆放这些东西)。而那张六七成新的木床,包括蚊帐架都没有漆染过,在白色的蚊帐下露出木质本色;床上铺着一张精致的蔑席,一床印着玉兰花的薄凉被被叠成一个方块,一个枕头放在一头,盖在上面的枕巾也是蓝色印花;挨着墙壁的蚊帐架上,搭着一张吊板,上面一溜都是梅子的衣物,被叠放得整整齐齐。

柳云刚和衣横躺在床上,梅子就进来了,她手里端着一盘点燃的檀香,放在抽屉桌上,说是怕有蚊子。看着柳云那样睡着,不觉抿嘴一笑:

“柳老师要不要盖一哈?那样睡着小心着凉。”

“不用,就这样眯一哈儿就是。对了,一个小时后,如果我还没有起来,就麻烦你叫我一声。”

“没关系,你安心睡吧。”

梅子说完就出去了,顺便也把门带上了。

柳云躺在这张床上,一种很熟悉的香味扑鼻而来,那不是窗外的花香,也不是燃着的檀香,而是少女身上才有的那种体香,刚才吃午饭前他就第一次闻到了。他虽然没有去碰枕头、被子,但还是从枕头、被子以及蔑席上散发出那种香味,这种香味让他心旌摇晃,想入非非……

当他一觉醒过来时,他看了一下手表,已经是下午四点过了。他不知道梅子一个人在阶沿里做针线活儿,一边在心里责怪她没有叫醒自己,一边自己在转阁屋里打水洗脸。

“嗯?梅子你在家呢。”柳云从屋里出来时看见了梅子。

“我一直都在呢,柳老师睡得香吗?”

“就是因为睡得太香了,这才醒来。你咋不早点叫醒我呢?”

“哎呀,没事的。我看你睡得那么香,咋忍心叫醒你嘛。”

“好吧,下次不在你的床上睡了。”

“咋个喃?我那铺脏哇,臭哇?”

“你恰恰说反了,就是因为太香了,开始不习惯,但睡着了就不晓得醒。”

“那你多睡几次,就习惯了嘛。”梅子感觉自己好像失言说错话了,不觉脸一红,把头埋了下去。

“不说了,干活,争取把耽误的时间夺回来。”柳云假装没听明白,也假装没看见她的表情。

原来,刘小梅从对柳云的好感已经升级到爱慕了。

自那个暑假天里,柳云给她染完嫁妆以后,她就有了明显的心理变化,完全不顾及自己已经定了亲事,竟把柳云当作了自己的心上人。而柳云对于漂亮大方、善解人意的刘小梅不是不动心,而是深受传统家庭教育的他,满足不了刘小梅父母的择婿条件,不会做她家的上门女婿;另一方面,刘小梅只有小学文化,与他的择配标准相差太大了。所以,即使柳云也喜欢她,但也不可能给她承诺什么。

那天,柳云从刘小梅家走的时候,他无意说了一句关于自己的被子和床单还没来得及洗的事。

“你寝室里有莫得贵重东西嘛,要是放心的话,就把钥匙给我,改天我空了去帮你洗,顺便把棉絮拿出来晒一哈。”梅子说。

“咋不放心呢?只是给你添麻烦了,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啥麻烦?你给我染嫁妆只收了那么点工钱,帮了那么大的忙呢。”

“就是就是,柳老师你就莫拘泥了,让梅子帮你洗吧。”梅子娘也这样说。

“那好吧,就有劳你了。”柳云说着,便把寝室钥匙交给了梅子。

九月份开学那天,天气很好。

上午,柳云和其他几位老师都先后到了学校。一些学生和带着孩子作为新生报名的家长,也都陆陆续续地来到学校,学校厨房里也已经升起了炊烟。

柳云从梅子那里拿过钥匙打开寝室门后,让他不敢相信这就是他在学校的寝室。一股花露水的香味扑鼻而来,而且还有一种淡淡的桂花香味。他看见办公桌上有一只新买的花瓶,里面插着一束盛开的金黄色的桂花。地板打扫得很干净,桌子、椅子、面盆等也是一尘不染,暖水瓶里是刚才掺的开水;床铺上,被子和床单都被叠得整整齐齐,就连蚊帐也是洗过的。

他知道,这一切都是梅子为他做的,就像一个妻子为了迎接从远方归来的丈夫而精心准备和布置的。那一瞬间,柳云感觉特别温馨,像小别后回到新婚的家一样。他想在合适的时候给梅子说声“谢谢”。

晚上,他坐在办公桌前准备办公,但抽开抽屉后,他发现了一个套着蓝色塑料壳的笔记本,他知道那不是他的。他翻开一看,一张七吋的彩色照片静静地躺在扉页上,那张美丽动人的面庞和一双深情的眼睛,正是梅子,穿一件蓝色碎花衬衣,梳着一条独辫子,从右肩斜搭下来,双手很自然地在胸前摆弄着辫稍。他估计是她前不久在县城照相馆照的。拿起照片,他看见了扉页上写了两行字: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字写得不规范不要紧,她毕竟只是小学文化。关键是,她梅子是从哪里捡来的这两句诗呢?这是唐朝一个名叫杜秋娘的女子所做的《金缕衣》诗中的最后两句。其全诗共四句,是一首七绝,诗云:“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虽说这首诗在民间流传很广,但一般人还真没有见过。估计梅子是在什么书上看到的。这两句的意思,不言而喻,她应该是心领神会的。

柳云明白了梅子在向他暗示什么,不觉心中一震。

当他睡在床上以后,感觉床铺有一种从未有过的那种舒适,还有那种他忘不了的香味,就好像梅子在这床铺上睡过。

这一夜,柳云失眠了。

“柳老师,柳老师。”第二天早上,梅子来取暖水平餐开水,见柳云还没有起床,便在外面边敲门边叫他。

好半天,柳云才边应答边打开门,江暖水瓶提给梅子。一双睡醒朦胧的眼睛看着梅子说:“不好意思,睡过头了。”

“昨晚熬夜了?还睡得香吗?被子给你洗干净了吗?”梅子笑着,一双眼睛看着他忽闪忽闪的。

“没,没有啊,我的床铺从来没有这样干净过,睡得很香。谢谢你啊!哦,对了,我抽屉里那个笔记本和你的玉照,是你忘记拿了还是送给我的?”

“那不就是送你的小礼物吗?你给我染嫁妆费了那么多心。”

“那就谢谢了,我会好好收藏的。”

“哪有那么多谢嘛,以后用得着我,随时为你效劳。赶快洗漱吧,准备吃早饭啰。”梅子说罢,拎着暖水瓶就走了。

柳云看着她的背影,她又把辫子盘在了脑后。脚步从容而轻盈,身子袅袅娜娜的。对了,她今天穿的那件上衣,就是她照片上穿的那件蓝色碎花布料的衬衣。

学校半期考试以后,已是初冬季节。

处于高寒山区的云寨,学校周围的一些树木,其叶子已经开始发黄,凋落。人们也开始于早晚围着火塘烤火了。

那天晚上,乡上电影队要在学校放电影。住在学校附近的学生,提早就到放映场地——操场上占据有利位置。柳云那个班是六年级,明年夏季就该毕业了,这些高年学生比较懂事,早到的几个同学,不仅把自己的凳子安放在好位置,还主动在放映台两边给所有老师安置好座位。

柳云正在寝室里准备火盆,这时候,他班上一个女生敲门进来,给了他一个用报纸包着的纸包,说是梅子姐姐让她转交给他的。说完,不等柳云有所反应,她把纸包放在办公桌上就出去了。

柳云好奇地打开纸包一看,是一条红色围巾,是用红色腈纶线手工织的。柳云前段时间看见梅子织的就是这条。他心想,梅子想得真周到。她知道,天冷了,自己应该需要一条围巾。唉,真是个多情的姑娘啊!他也知道梅子的用意。只是,她让班上女生转交给他,不是等于告诉别人,她喜欢他柳云吗?后来他知道那个女生和梅子是亲戚关系,好像是梅子姑姑的女儿,也就是她的表妹。但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学生,已经懂事了,在这方面很敏感。

柳云心里感到有些不安。

果然,没过多久,柳云就听到了一些有关他和梅子耍朋友的闲话。学校几个同事,背着梅子都在问他是不是真的,并都认为是件好事,说梅子是个难得的好姑娘。柳云都否认说,没有那回事。马老师则说,周围群众都说得活鲜鲜的,她平常给你洗衣服,这是我们都晓得的,还听说,暑假天里,你把寝室门钥匙都交给了她,她给你洗被子,晒棉絮,晚上一个人在你寝室里,亮着灯耍得多晚才回去。这就证明你两个的关系不是一般的。“那啥子嘛,都是谈婚论嫁的年龄,光明正大的耍朋友,哪个又把你咋个嘛。”马老师说,“我也觉得梅子那女娃子不错,除了文化不高,其他都还是很配你柳老师的。”不管是真是假,马老师觉得他俩很般配。

柳云很坦诚地对马老师说:“如果我真在和她耍朋友,还有啥子不敢承认的?是这样的马老师,暑假天里不是我在给她染嫁妆吗?她就想帮我做点事,以此感谢我。为此,有可能是大家误会了。当然,也不排除梅子对我有好感。但是,说真的,要不是因为她家是招上门女婿,说不定我还真有那个想法,梅子确实是个好姑娘。”

马老师叹了一口气说:“唉,从古到今,这个风俗在我们农村害了多少女子啊!”

一时间,柳云听到的不仅是周围村民关于这方面的传言,就连班上学生也觉得是真有其事,他从一些学生看他的眼神就能感觉到,特别是女生。“不行,得找时间先与梅子谈谈了。”柳云心里这样想着。

那两天在下雪,地上已经有了厚厚的积雪,田野里白茫茫的一片,那些小麦、白菜等绿色作物,都被雪压着,蓬松松的。

那天傍晚,梅子踩着积雪从学校回到家里后,发现她的男朋友来了。那个二十五六岁,正在火塘上与她爹聊天的年轻人,虽然有些拘束,但腼腆中多少带着些许的幸福感。她娘在厨房里炒菜,饭桌上的火锅已经架好了木炭。梅子很诧异,她不知道“姓何的”(她私下对男朋友的称呼)这个时候来做什么,提前也没有听说他要来。

是夜,梅子娘跟梅子搭铺,母女俩睡在一张床上。

梅子娘在床上另一头躺下后,就没有再翻过身,梅子估计她娘睡着了。她却在黑夜里睁着一双眼睛,时而仰卧着看蚊帐顶,时而侧着身子看亮着微弱白光的窗户,翻来覆去地。不知道是因为她娘和她睡在一起不习惯,还是因为其他什么,她老是睡不着。他们为啥要急着办婚事?她把“姓何的”和柳老师反复对比,这两个人,无论是形象气质、文化水平,还是言谈举止,差别太大了。不比较就没有差别,不比较就不觉得伤心。爹娘看上人家什么了?难道就因为他“姓何的”懂生产,是个好劳力?难道就因为人家愿意做我们的上门女婿?难道我就不能选择自己喜欢的人?我还不如画在柜子上那对喜鹊呀!梅子想到最后,在心里说了这句话,鼻子不觉一酸,两行泪水就流下来了。

“梅子,莫想恁么多了,你对何家那娃儿的态度连我都看不过去,一晚上,话都不对人家说一句,连正眼都不看一眼,唉,你的心思我懂。柳老师确实要比他强百倍,哪家姑娘都会喜欢他,但是啊,人家是龙,我们家滩小水浅,只能养泥鳅和小鱼小虾。你就摸东想西想的了,各家认命吧……”原来,她娘并没有睡着,而且早就知道了她的心思。

经娘这么一说,梅子禁不住捂在被里呜呜地哭了起来。

原来,两家大人曾商量好的,就在这个冬天过年前,把他俩的婚事给办了。所以,她爹娘才提前请人把嫁妆给她做好染好。她男朋友这次到她家来,就是双方约定具体时间,以及办理结婚手续等有关事宜。刘大富对梅子说:“你都已经二十二岁了,早点把你们的事办了,我们当大人的也才安心,你们年轻人呢,也才定心。”

梅子听罢,甚是惊讶,如当头一棒。爹娘之前咋就没有和自己说起过呢?找人做嫁妆的时候,不是说先做好暂时用着,并没有提到要今年就结婚呀?所以,她当着男朋友的面,坚决反对马上就结婚。她说这很突然,自己还不想这么早就结婚;生产队里还有那么几个都比她大的女孩子,都还没有结婚呢。“你们急啥子急,我又不是不给你们养老,都还不到五十就老了吗?你们还有啥子不安心的?不管咋说,反正我还不想结婚!”梅子态度很坚决。

梅子也是从小被爹娘惯的,所以才会这样说话。很直接,不拐弯抹角。爹娘也知道,她并不是不听话、不孝顺的女孩,只是很任性,她自己认准的事,就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其实,梅子他们一家人都不了解柳云的家庭,包括学校其他老师也都不清楚。柳云在家里为长子,下面还有三个弟弟、两个妹妹,年龄都还小,都还在读书;父母都快满五十了,父亲身体单薄,不宜做重体力活,母亲身体多病,长期吃药。所以,家里人口多,劳动力少,大集体生产的时候,年年都是倒补户,虽说现在生产已经下到户,但缺少劳动力,就无法保障农业生产。所以,多年来,家庭一直贴着穷的标签,一直摆脱不了贫困的束缚。

他在学校的伙食团,每月要上大米,要交生活费,标准都与大家一样,他又不能单独开生活。而他的工资四五十元,每月除了生活开支就所剩无几了。所以,他在学校常常吃着可口的饭菜,心里却在想着家里的父母和弟弟妹妹,想着自己没有多少时间参加农事,也没有给家里拿过多少钱,而生活上却过得有些奢侈,这让他心里很不安,总有一种犯罪感。

别人只是看到他光鲜的表面,但经济上的拮据常使他捉襟见肘。尤其是家里每年该上缴的农业税和提留款,乡上就直接拿他的工资抵扣,所以,基本上他每月的工资都领不到现。如此,他只能寅吃卯粮,每个学期都把学生上缴的书学费截留一大半,然后,不顾中心校财会人员的牢骚和不满情绪,厚着脸皮,先把学生的课本和作业本领到手,所欠的费用就慢慢拖欠着。其实,他班上差不多有三分之一的学生,家境也不好,书学费也老是拖着,有一两个特别困难的学生,他就干脆给免了,由自己负担。他常常在想,就凭自己一个代课教师,能够拯救一个积贫积弱的家庭吗?答案是否定的。

而就在那两年,教育部门出台了一个政策,不管是民办教师,还是公办教师,都可以停薪留职去搞勤工俭学,但必须要与所在学校签订合同,其合同期限不能超过三年。柳云听说某乡镇已经有一两个教师“下海”做生意去了。他虽然有些动心,但暂时还没有往那方面考虑。

临近放寒假,正值学生期末考试前,那天他获得消息,说梅子的婚事黄了。原因是梅子不同意现在就结婚,姓何的也以为梅子看不上他,认为梅子有可能另有所爱,于是主动退出。姓何的说,他已等了三年了,今年都二十六岁了,不想再熬下去。同时,有关他柳云和梅子的事,云寨人都在传,说得有鼻子有眼,就连中心校的领导都知道了。说什么,原来梅子已订婚多年,都马上要结婚了,是他柳云出现后,横插一杠子,才使梅子的婚事黄了。

柳云在梅子那里得到证实后,当天晚上就去了她家。

“大叔,大婶,我今晚上来,就要把话给二位和梅子说明白的,免得再闹出误会,会耽误梅子的终身大事。”柳云开门见山地说

“我们梅子的婚事都黄了,还不算耽误蛮?柳老师,我不晓得你到底喜欢不喜欢梅子,但我心里明白,梅子是喜欢你的。”梅子娘这样打断了柳云的话。

“娘啊,你先让他(这时,梅子没有称“柳老师”而是称“他”了)把话说完嘛!”梅子责怪她娘打断柳云的话。

刘大富不开腔,只是一劲地抽烟。柳云知道,这个家是梅子娘做主。

“婶儿,不管是谁,喜欢一个人是没有错的。但是,喜欢与婚姻是两回事。婚姻呢,肯定要以喜欢为基础,如果不喜欢对方,硬生生在一起过,那肯定不会幸福。我要说的是,梅子是一个人见人爱的好姑娘,而且你们家的各方面条件也很好,你们很有资本选择他人。梅子更有资本和权利选择,选择她喜欢的人与她过一辈子。不能因为你们当大人的想法,就不顾她的感受……”

“柳老师,麻烦你说些我们听得懂的。”梅子娘又打断了柳云的话。

“我的意思是,我是喜欢梅子,我也感觉到梅子也喜欢我。但是,我只是喜欢,不敢有别的想法。因为我满足不了你们的要求。我的弟弟妹妹还很小,都还在读书,爹娘又多病,我要为家庭承担责任,所以,我不适合做你们家的上门女婿。我相信,凭着梅子的条件,她一定会遇着一个更适合她的人。”柳云已经说得够明白的了。

“我就晓得柳老师你是嫌弃这个,有啥办法呢,我们就这个命……”梅子娘已经有些伤感了。

“娘啊,这是我的命,不是你们的命,我都不觉得伤心,你在伤心啥子?你和爹都放心吧,你们老了,有我在,大不了我不结婚。再说了,从外面招一个进来,有了娃娃就姓刘吗?所以,我的婚事你们就不要再费周折了,要得不?”梅子擦了一把眼泪,强打精神地说道。

“梅子,对不起。我辜负了你对我的好。”柳云很是愧疚地而说。

“别说了……呜……”梅子忍不住,便伤心地哭了起来。

十一

第二年春季开学的时候,全乡教师照例要到乡上中心校开会。

云寨小学已于去年秋季就发展到一所完全小学了,一至六年级六个班级和一个幼儿班,七个老师七个班级,是整个五马乡规模最大的一所村小学。只是,原来乡中心小学的负责人周校长,早在三年前就升迁到区文办任视导员去了,现任校长是过去的教导主任吴学仁。

那天,散会以后,吴校长找柳云谈话,意思是,他和学校炊事员的事,已经在云寨村闹得沸沸扬扬,社会影响很不好,所以,为了帮他解脱,只能把他调离云寨小学,到其他村或中小任教。现在征求他的意见。

“人家刘小梅,是村上出钱给学校请的炊事员,我们没有权利去安排她的去向,我们只能把你调走,这也是为你好。”吴校长边说便用火钳拨弄火盆里的炭火。

“唉,我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我们又没有做过啥。现在我真的相信谣言可以杀人,所谓三人成虎啊!”柳云显得很无奈地说。

“因为你,人家定好的婚事都黄了,即使你没有那个意思,但我肯定人家对你有那个意思。你不走,咋面对人家?树欲静而风不止,你现在已经不可能独善其身了。知道吗?”

“那这样,领导您看行不行?我干脆申请去搞勤工俭学算了。要走就走远点,也按三年时间为限,我想,三年过后再回来,她都已经结婚了。你说是不是?”

“勤工俭学?这个不是不可以,那也要等我们班子开会研究一哈才能决定。不过你可以先做好这方面的思想准备。但开学这几天,你还是要去云寨小学,一边把学生报名工作做好,一边等候通知。”

“好的,我知道了。”

让柳云没有想到的是,学校领导昨天找他谈了话,他人都没有到云寨,云寨村的人都已经知道他要被调走了。所以,他第二天到了学校以后,屁股都没有坐热,就有他班上的学生和几个家长问他是不是要调走。柳云只是淡淡地说,他不知道,反正没有接到调离的通知。

梅子趁给他送开水,在他寝室里问他:

“柳老师,你给我说句实话,你是不是要被调走?”

“是的。”

“要调到哪里?”

“调去搞勤工俭学。”

“是不是因为我?”

“不是,是因为我。”

“你骗人。我晓得,是我不好,是我自做多情想高攀你。”

“梅子,你不能那样说自己。你是个好姑娘,你追求自己的幸福没有错,错在我不能给你什么。但你对我的感情,我会一辈子记住的。”

“那你去勤工俭学,要多久?是要到哪里?”

“所谓勤工俭学,就是出去挣钱,不管你挣不挣得到钱,挣多挣少,都是自己的;自己原来每月的工资,作为学校的收入。一般是三年,三年后再回来教书。至于要到哪里,还没有想好,但肯定是很远的地方。”

“你娶我吧,娶了我我跟你走,一起去勤工俭学。你画的那两只喜鹊,它们都可以自由相爱,我们连喜鹊都不如吗?只要你不嫌弃我,我去说服我爹娘,让他们放弃原来的想法,反正将来我们给他们养老就是了。”

“傻姑娘,你想得太天真了,我一两句也跟你说不清楚。你不但说不服你爹娘,反而会让他们伤心的,我们也会受到世人的谴责啊!”

“……那你啥时候走啊?”

“等通知,估计要不了几天。”

“我不管……三年,我等你……”

说罢,梅子红着眼睛走了。

柳云离开云寨小学那天,是正月底,正值惊蛰天里。虽然已是春天,但整个云寨村,只有早开的野樱桃花,在为春天作证,却都表现得很胆怯,薄薄的,淡淡的,朦朦胧胧,如烟似雾。

马上就要离开云寨小学了,柳云心里不觉酸酸的,很是不想离开他已教了三个学期的学生,也不想离开云寨的乡亲们。看着他背起行囊即将离开学校,全班同学都哭了,一些家长的眼睛也是红红的。

当他恋恋不舍地走出学校,在那条机耕道上快要拐弯的时候,不禁回头想最后望一眼学校。而他看到的,是一个熟悉的身影,穿着红色毛衣,像出嫁的新娘,静静地站在学校后面的小山梁上。她既没有向他挥手,也没有向他说“再见”,只是站在那里呆呆地望着他,像冬天的一株梅。

再见了,梅子……柳云在心里念叨着。

十二

柳云花了一周的时间,就把三万字的小说初稿完成了。他的写作习惯是喜欢熬夜,每天晚上十点至十二点,家人们都睡了的时候,就是他写作的时候。这天晚上,他完成初稿后,从头至尾地浏览了一遍,对整个小说的立意以及故事情节、人物刻画等,都还比较满意,便想将文稿的werd文档以微信的形式发给罗主编,让他提提意见。

但当他打开手机微信,像往常一样先浏览一下朋友圈时,一个名叫“留守老汉”的微信好友转发了一条信息,引起了他的注意。点开一看,是说五马乡的云寨小学将被拆除了,柳云很感意外。他不知道为啥现在要拆除云寨小学,但他知道自己眼下该怎么做——离开云寨这么多年了,他想在学校被拆之前,自己能见上最后一面。也想见见他小说中女主人公的原型。所以,他暂时没有把小说初稿发给罗主编。

第二天上午,一辆红色的SUV在川北高速公路上疾驶。

身着枣红色体恤衫和麦色休闲裤的柳云,戴一副太阳镜,独自驾着自己的爱车,正赶往老家秦巴县。他是早上六点多钟,趁早高峰未到提前出发的。

四个小时后就到了秦巴县县城。正是吃中午饭的时候,他直接穿城而过,出城后在路边找了家面馆就餐。吃了一碗面后,只花了半小时就到了云寨村。幸好现在村村都通了公路,而且都是水泥路,要不然,从乡上到云寨村这段路程,他只能靠步行了。

到云寨了,时隔三十多年,它依旧还是那个样子。苍翠碧绿的云寨,偶有几点褐黄相间;裸露的岩石,或孤石悬垂,或立壁千仞,铁骨铮铮,支撑着一座草木丰茂的山寨。寨上头顶,天空依旧是一片辽阔的蓝。那些漂浮的云朵,与寨下远近房顶上升起的炊烟,若即若离,时聚时散,像是村民们放牧的一群羊。午后的太阳,就在云朵的聚散开合之间,将光和影投射到云寨,投射到寨下那片苍绿而丰满的田野。

啊,云寨原来这么美!

沿着村道水泥路,穿过田野,柳云直接把车开到学校旁边。

几幢新修的楼房矗立在道路右边,挡住了学校左边的校舍,也挡住了坍塌在远处树丛和荒草里的老瓦房。

太安静了,周围没有人影,也没有狗叫。

柳云迫切地想看看学校的样子,没多想,转身来走进学校操场。

天呐,这就是自己离开了三十多年的学校?空无一人的校园,三幢砖瓦房兀自呆在原地,校园入口处的房檐下,堆放着几捆陈年木柴;门窗早已褪色,门的木板脱落,窗户因为玻璃损坏而大多洞开着;房顶瓦沟和房檐多处生长出浅浅的杂草,檐下满地苔藓;原来未曾硬化的操场,已成荒草杂生的湿地,其中一个角落处,被人用几根木桩和呢绒绳网围了起来,用作圈养家禽;一只老鹅领着一群毛绒绒的小鹅,在操场边悠闲地觅食。

柳云边在心里感慨,边用手机拍照。他不知道学校从啥时候开始就没了学生和老师,看样子,少说也空了十年了。现在就要被拆除了,虽说从情感上来说,自己有些不舍,但留着又有什么用呢?还好,总算赶在拆除前见了最后一面,拍几张照片做个留念也好。

对了,梅子呢?梅子还好吗?

柳云知道梅子只比自己小两三岁,现在早就应该有孙子了,像他们这么大年纪的人,大多在老家或者城市带孙子了。不管梅子在不在家,既然回到了云寨,就应该去她家看看,反正学校离她家很近,还用不着动车。

想到这里,柳云从学校出来后就径直往刘小梅家走。

一路上,柳云都没有遇见到什么人,除了知了在两边树上一个劲地鼓噪,还有午后的阳光铺在水泥路上格外耀眼,四周都是冷冷清清的,与学校没有啥两样。

时过境迁,整个环境都好像改变了。过去的大路,现在成了水泥路村道;过去好多瓦房,现在不是被新修的楼房替换了,就是已经破败不堪,无法住人。刘小梅他们家在道路的左边,原来的瓦房不在了,只见一套丁字形砖木结构的瓦房,坐落在原来的位置。这应该是九十年代中期修建的,墙体上了粉水,门窗用朱红色油漆染过。显然,它比过去的老房子显得高大和气派得多。原来屋后的梨树不在了,那片翠竹林还在,美人蕉还在,紫色的茎叶上正盛开着鲜红的花朵,远看就像燃烧的火焰。

柳云看罢,双脚不由自主地往院坝里走。当他刚从侧墙转进院坝,便一眼就看见了那个木制柜子,悬吊在正处堂屋的墙壁上。上面那幅彩色的“喜上眉梢”图,颜色尚好,至今还不见褪色。两只喜鹊,一只翘着尾巴,张着嘴,另一只则埋着头用嘴梳理羽毛,雌雄有别,栩栩如生。许多蜜蜂不停地从柜子里飞出来,又有许多蜜蜂从外面飞进去。

很明显,他们已经把这个柜子用来作了蜂房。

院里不见人,但转阁屋的房门是开着的。柳云走到房檐下的阴凉处,站在距离蜂房不远的地方,眼睛看着那幅画,嘴上叫着,试探看有没有人在家。

“梅子,刘小梅。”柳云声音不大,但足够屋里的人听见。

好半天,一个老太太,佝偻着腰,端着一只瓷碗从屋里出来,好像碗里装满了水。她嘴里唠唠叨叨地自言自语,好像说的是“这么热的天,飞来飞去的,哪里还有啥子花儿可采嘛。”看她的年龄,应该是八十多岁了。

“大婶,刘大婶。”柳云叫她,看她还能不能认识自己。

她伸着脖子,偏着脑袋,怔怔地打量着柳云,好半她天才问:

“你是哪个哟?”

柳云发现她的目光是散乱的,而且神情有些异样。

“我是柳云,当年在这里教书的柳老师。柳云摘下墨镜,让对方把他看清楚。”

“哐啷”一声,老太太手中的碗掉在了地上,碎了,倒出一摊水。

“柳云?你还回来做啥子?走就走了嘛,都走了好,眼不见为净啊……”她在嘴上说着,便蹲下去用颤抖的双手捡拾地上的碎碗渣。

“小心手!”柳云提醒道。

“哎哟——”一声轻轻的哼唧。

柳云看见她的手指流血了。

十三

看着刘大婶手指受伤了,柳云很是过意不去,连忙将她扶起来,权宜之下,便从裤兜里掏出一盒纸巾,抽出两张来想帮她止血。但被她拒绝了,各自将流血的手指放到自己口中“滋滋”地吮着。

正在柳云不知所措的时候,忽然一阵摩托声“突噜噜”地来了,随着“吱嘎”一声,一辆红色的嘉陵摩托稳稳地停在了院坝里。骑摩托的男子,上身穿一件蓝色体恤衫,戴着红色头盔,五十岁左右。

“李涛?”虽然他身体有些发福,几十年过去了,柳云还是把他人出来了。

“你是……柳老师!”李涛摘下头盔,在太阳下眯着眼,看了好一阵才把柳云认出来。

毕竟,三十多年过去了,而今的柳云,也已经两鬓染霜,一副历经沧桑的模样。

“真没想到,今天突然在这里见到柳老师。柳老师是啥时候回来的?”李涛表现得异常惊喜,边说边走上前来与柳云握手。

“听说学校要拆了,我赶回来想见它最后一眼,就顺便下来也想看看刘小梅他们。大婶刚才被碎碗渣划伤了手,我正不知道咋办呢。”

“应该没大事。”李涛安慰着柳云,随即大声问刘大婶,“刘大婶,你屋头有没有创口贴啊?哦,不不不,我搞忘了,我摩托车尾箱里有呢。”说罢,李涛迅即从摩托车尾箱里取出一贴创口贴,连忙给刘大神贴上。

刘大婶看着贴上创口贴的手指,好奇的表情像个小孩子似的。这时候,对身边的两个男人似乎视而不见,不问不顾地,兀自又回屋去了。

“他的精神有些问题,好多年了。”李涛说,“是我们村的精准贫困户,也是我帮扶的对象。”

柳云看见钉在门墙上那块红底白字的小牌子,叫“精准扶贫贫困户结对帮扶卡”,户主一栏的名字叫“刘家喜”,帮扶责任人一栏,填写的是“李涛”,便不禁问李涛:

“你现在是村主任还是村支书?”

“村主任,过去我也在外面打了多年工。”

“那刘家喜是刘小梅的丈夫吧,他们人呢?都不在家吗?”

“柳老师,刘家喜算是梅子姐的前夫。你不晓得,梅子姐她早就不在了。”

“啥……你说你梅子姐早就不在了,啥意思?!”

“死了,死了都二十多年了。”

柳云脑子里“嗡”的一声,眼前一阵晕眩,一个趔趄,整个人差一点倒下。他连忙用左手撑着墙壁,用右手的拇指和中指掐住两边的太阳穴。

“柳老师,柳老师,你没事吧?”

“我,我没事。”柳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眼眶已经湿了。

柳云这时候掏出一包香烟来,散给李涛一支,李涛不会抽,便给自己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

李涛从屋子里搬了两张凳子出来,让柳云先坐下,他又进屋倒了两杯水,然后坐下来给柳云讲梅子的死,讲这一家人的遭遇。

原来,在柳云离开学校以后,刘小梅仍旧没有放弃,苦苦地等了三年,直到她得知柳云不会再回来了,才勉为其难地与一个姓王的上门夫婿结了婚。婚后,夫婿便改姓刘,叫刘家喜。虽然表面上梅子没有什么,在家里既是父母的女儿,又是丈夫的妻子,不折不扣地履行着双重义务和责任。但是,直到她生下了儿子,心里一直也没有放下柳云。

其实,刘家喜与刘小梅结婚前,他就知道刘小梅与柳云的事。尽管别人说他俩好得如何如何,有鼻子有眼的,但他都不在意;婚后,刘小梅无声地向他证明了自己的清白,他也确信柳云是个正人君子。但是,他能感觉到刘小梅的心不在他身上,尤其看到她常常看着柜子上那幅名叫“喜上眉梢”的画,那种沉迷的神情,刘家喜的肚里难免也会冒酸。原以为有了儿子以后,刘小梅会把心收回来,但让刘家喜没有想到的是,刘小梅却越发沉默,成天郁郁寡欢,无精打采,呆头呆脑像个木偶死的。那年,他们家来了一群蜜蜂,聚集在房檐不肯走,刘大富便想把它们招下来,但一时之间没有现成的蜂房。刘家喜看着那个几乎闲置的柜子,便将它用来做了蜂房,但梅子坚决不同意在那幅画上面打眼子,最后只好在底板上和两侧钻孔。大家都心知肚明,梅子的心思不在于那幅画,而是在于画那幅画的人。虽然刘家喜心里很是不快,但表面上也没有说啥。谁也没有想到,直到儿子三岁那年,刘小梅留下一纸遗书,便服毒自尽了。她留下的遗书,既没有署自己的名字,也没有落日期,只有几句话:

人活着连雀鸟都不如。爹,娘,为了刘家的香火,我已经给刘家生下儿子了,算是岁(遂)了你们的心愿了,当女儿的也算报答你们了。家喜,你是一个好人,但我心里从来没有过你,对不起。看在夫妻一场的份(分)上,我走后,请你不要离开这个家,好好养孩子,再取(娶)一个爱你的人回来,帮我给爹娘养老。来生我来赏(偿)还你,给你当牛做马。

十四

梅子的死,很突然,对于家人和邻居,没有任何征兆。这给刘大富老两口的打击便可想而知,痛定思痛后,才如梦方醒,都才明白是他们的固执害了自己的独生女儿;刘家喜突然失去爱妻,自然也是悲痛不已,他遵照梅子的遗嘱,一边养育孩子,一边照顾两个老人。

两年后,经人介绍,刘家喜与外乡一个姓张的女子结了婚。又一年,张氏也生了一个男孩,虽与刘家无血缘,但刘大富老两口还是满心欢喜——不管咋说,这个孙子姓不了王,也姓不了张。所以,刘大富心里有个想法,便与老伴和刘家喜夫妇俩商量,趁两个孩子还小,家里还算宽裕,把老房子拆了重建了新房。刘家喜夫妇自是应允,且全力以赴。最后就建成了现在这套房屋。

刘大婶的精神早就出现了问题,刘家喜曾经陪他到城里县人民医院检查,说是轻度抑郁症,时好时歹,可是发作的时候却像一个疯子,村里人都叫她二疯子。前几年,刘大富因病去世以后,刘大婶却反而安静了许多,只是不太与人交流,像一个未见过世面的孩子。

刘家喜的大儿子有出息,大学毕业后在重庆某国企就业,家也安在了重庆,并且已经结婚生子。他妻子张氏也被儿子接去带孙子去了。二儿子还在成都上大学,刘家喜在县城打零工,每周都要回一趟家。就是平常也时不时地给李涛打电话,向她了解老人的情况。

“看来,刘家喜还真是一个值得托付的男人。”柳云说。

“确实,他在我们云寨口碑不错,大家也从没有把他当外人。”李涛说。

“相反,我倒觉得梅子不应该那样做。”柳云幽幽地说。

“唉,这人啦,不晓得她是咋想的。”李涛也感慨道。

“李涛,我问你,我是不是一个薄情寡义的人?”

“柳老师,说实话,不管别人怎么看你,你在我们所有学生的眼里,既是一个很有爱心的人,也是一个重情重义的人。尤其对我们几个穷学生很暖心。”

“但对于梅子的死,我总感觉是我害了她。”

“不是,我觉得是她爹娘害了她。对了柳老师,当年,要是梅子姐他爹娘愿意把她嫁出去,你会娶她吗?”

“这个……”

“砰!”正在这个时候,屋里突然传来一声响,像是什么器物掉到了地上。

柳云和李涛连忙奔进屋里,他俩发现刘大婶在里间屋子,满脸泪痕地站在床边,双手捧着一个相框,紧紧地捂在胸前。身边地上,一个木箱子被摔坏了,露出一些花花绿绿的旧衣物。

“大婶,你没有事吧?”李涛和柳云几乎同时这样急切地问。

“……”刘大婶腾出一只胳膊擦了擦眼,微微地摇了摇头。

柳云慢慢地从刘大婶怀里取过相框,凑近窗前一看,原来是梅子的一张遗像:一双乌黑明亮的大眼睛,顾盼生辉,丰润的脸庞上,凹出两个浅浅的酒窝,一条独辫子从左肩绕到胸前,高高地隆起。其表情和神采,既有电影明星的气质,又有村姑的质朴。一个水灵、美丽的乡村少妇形象,永远定格在相框里。

“梅子的坟在哪?我想去看看”柳云问罢,便把相框还给了刘大婶。

“就在旁边不远,我带你气(去)。”李涛说。

“婶子,家里还能找到香吗?”柳云确信刘大婶是清醒的。

刘大婶弯下腰来,从地上的木箱子里翻出一把香来,便从中抽出三支递给了柳云。她从头至尾一句话也没有说。

李涛带着柳云从后门出去,刘大婶默默地跟在他俩身后,三人来到一块稻田旁边。

这里有两座坟墓,相隔一定距离,看得出来一新一旧,都被荒草覆盖着坟身。柳云来到梅子的坟前,把三炷香点燃,向坟头深深地一拜,然后,把香插在一个用作香炉的瓷盆里。嘴里说道:“梅子,我看你来了……”

柳云哽咽了。

这时候,刘大婶正在一声不响地用手薅扯梅子墓碑上的荒草。柳云刚用纸巾擦完眼睛,忽然发现梅子的墓碑上有一幅图案。他有些好奇地凑近一看,原来是用钢錾在石碑上刻下的一幅“喜鹊闹梅”图。虽然线条有些粗糙,但整个布局和造型,都是从柳云曾经画在柜子上的那幅“眉上喜梢”图临摹而来。

柳云怔怔地看着,那只埋头梳理羽毛的喜鹊,突然抬起了头来,并冲他“喳喳”地叫……

那一瞬间,柳云看到的是相框里的梅子,正含情脉脉地冲他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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