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梁山伯与祝英台结婚十周年纪念日。英台当然记得,十年前她为了嫁给山伯不惜和家人决裂,马文才之父马太守因愤怒率领众手下大闹祝家的情形依然历历在目,耀眼的阳光下,朱红色的泛着古木味儿的家具被砸得到处乱飞,碗和碟子一件件跃出了高高的墙头,丫环们抱着头哭喊着四处逃窜,猫儿狗儿追赶着逃离一个个扬起尘埃的角落……。祝家倒了,马太守终究是争回了一口气。为着追求爱情,英台被父亲赶出了家门,乡邻们看见她就戳着手指头骂她丧门星,孩子奔跑着朝她扔石子,众叛亲离,她成了一只可怜的无家可归的流浪猫,失去亲人的英台只能跟着梁山伯远走他乡,满含热泪,她一步步远离家乡,走得那么艰辛。十年后的今天,祝英台回来了,不是凤冠霞披,也没有扬眉吐气,她是赌气回的娘家。爹娘倒底是割舍不下对女儿的思念,他们抱着英台大哭了一场,自然而然接纳了这个被赶出家门多年的“不孝女”,其实赶走英台不久爹爹就后悔了,英台的娘每天都以泪洗面,他那时候就意识到不应该把女儿赶出家门,面对哭哭啼啼的老伴儿,他想早知如此倒不如当初退让一步,最起码英台还可以时常回回娘家,也不至使英台娘伤心到这般地步,但男人的尊严迫使他狠下心不认这个女儿。现在,英台回来了,爹脸上的笑容反倒比娘开的更灿烂,他那张略显沧桑的面容堆起了一层层的绉纹,笑颜加深了它的纹路,英台看的心酸,她深知亏欠了爹娘太多。娘的怀抱温暖又安适,英台仿佛又回到了少女时代。然而,毕竟不是当年了,此刻,英台怀里还抱着出生不到一岁的小女儿,手里拖着六岁半的儿子。她想和娘说好多好多的话,积攒了许久的相思正待倾诉,怀中的小女儿却不合适宜地哭闹不停,蓄积多年的话语硬是被孩子的哭声切割成了一截又一截,断断续续,支离破碎,如同英台满是创伤的心灵。
躺在自己从前睡过的闺床上,透过腐朽的木格窗棂,淡淡的月光如同蝉的翅,月光撒满孤窗。有的时候,人会为了爱悄悄躲开,但躲开的是身影,躲不开的却是那份默默的情怀。英台心情沮丧到了极点,她想着出门时放在饭桌上的离婚协议山伯该看到了吧?如果看到他一定会追回来找她的。可是已经过去整整两天时间了,他怎么还不追来呢?难道是他没有看见,白纸黑字,她专门在打印部打好的,字迹工整整齐,她还专门在上面放了一个他喜欢吃的大金桔。还是他根本就没有回家?孩子好不容易睡着了,这孩子认生,娘心疼英台,有心让英台歇着她来哄孩子睡觉,可只要娘的手一碰到她,她就撕心裂肺地哭,一个人拉扯的孩子真是不轻易叫旁人碰一下。孩子太缺乏安全感,是不是与自己怀着她时的心境有关呢?那时候山伯整天整夜沉迷于足球赛,一宿一宿地守着电视不睡觉,白天上班各种差错,在单位挨了领导批评后回家就染上了情绪,他们成天有吵不完的架。也有不吵架的时侯,夜晚很安静,英台躺在床上看着窗上新结的冰花,冰花似花非花,澄澈透明,她的心就像透明的冰花渐渐沉静下来,在她进入梦乡的时候,山伯依旧沉迷于他的球赛当中,看兴奋了他就大喊一声:“好球!”,空旷的夜晚经常被他的大嗓门震得瑟瑟发抖,五十七平米的空间,喊声没能越出门窗的阻隔,英台从睡梦中惊醒,惊出一身身的冷汗,心突突直跳,肚子里的孩子也感受到了突然降临的恐惧,紧紧缩成了一团,她用手轻抚着肚子里的胎儿,接收到妈妈温柔的爱抚,孩子渐渐舒展开了四肢。在经历了这样一个个提心吊胆的夜晚后英台生下了女儿。现在孩子终于睡着了,平稳的呼吸声却扰乱了英台的心,她一遍遍回想着结婚十年来的生活。
她和山伯之间还有爱吗?想当初,她嫁进梁家,山伯的母亲百般刁难,万般挑剔。她自幼深受母亲教导,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她温婉端庄,孝顺公婆,可这些仍然不能入公婆的眼,不管她做什么,也无论她怎么做,公婆始终是不待见她,就因为她是梁山伯领回家的媳妇,没有媒妁之言,也不被女方家所祝福。刚开始时山伯对她很好,不管母亲大人如何编排她,他始终站在英台身边,他小心呵护她,迁就她。那时候,英台觉得自己是最幸福的人,丢失了娘家人的庇护,却得到了爱人的全心全意。女人谁不愿意被宠爱呢?被理解、被疼爱、被呵护、被当作手心里的宝,谁不向往?这世上有一种傻子,叫女人。所有女人大凡终究为感情而生,都想拥有那幸福的摇椅,在宠爱中尽享童话般的世界。一个女人,被宠爱一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被宠爱,不知从什么时侯起山伯变了,他变得爱发脾气,暴怒无常,动辄对她大呼小叫,有时在母亲大人的怂恿下他还会对她武力相待。
英台在无望的等待中煎熬,等待真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母亲做了英台最喜欢吃的红烧排骨,她用筷子挑起一块儿食不甘味地咀嚼着,眼神空洞,思绪不知飘向了何处,母亲心痛地看着英台,似乎又看到了十年前那个懵懂的女儿,英台的心思依旧没在这个家里,过去是,现在还是。娘想劝慰她几句,话到嘴边却忍住了。英台用眼晴不时地扫一眼桌上的手机,她的手机是很老旧的那种“大鞋底”,通身黑灰,大家都开始玩QQ,上微信了,英台为了省钱没舍得买好手机,她的手机是山伯退下来不再用的,只能接打电话和接收短信,两年前山伯就自己开起了公司,他的应酬日渐多了起来。自从生了第一个孩子英台就辞职做起了专职太太,说不好听就是专职保姆,负责一家人的吃喝穿戴,还有打扫不完的卫生。她从来不主动向山伯伸手要钱,生活方面她力求简洁,能省则省。英台想着总该有电话打过来的,但别说打电话,山伯连短信也没给她发一个,难道是手机没费了或者是出现了故障?英台的思绪始终游离在很远的地方,她正和娘说着话时,“嘟嘟”一声短信的提示音传来,娘看到英台脸上闪现出一抹难以觉察的喜悦,尽管英台继续和娘说着话,她在刻意掩饰自己的高兴,但娘心里看得明白,女儿的这点小心思还是逃不出她的法眼的。
娘找借口出去了,英台飞速拿过手机。“亲爱的最近去哪儿了?昨天去找你,敲了好一会儿门也没人开。妍”原来是好朋友王妍,自从和山伯结婚后她几乎断了和所有朋友、同学的联系,大家都认为她是个水性扬花的人,没人愿意理会她,更无人和她交心。只有王妍,当年亲眼见证了山伯与她生死相依、轰轰烈烈的爱情,这些年她们来往密切,成了无话不谈的闺蜜。其实,她有勇气离家出走,很大一部分因素都来源于王妍的点拔,王妍说男人不能太惯着,得给他点颜色瞧瞧,王妍还出主意让她用离婚威协山伯,她一开始并不肯这样做的,王妍不停地给她洗脑,鼓励她要做一个独立的现代女性。王妍自身就是一个摩登而充满魅力的现代女性,她三年前休了老公,一个人过着逍遥自在的单身生活。王妍的生活是充满诱惑力的,她瀑布一般的粟色卷发披散在肩上,卷曲的波浪充满着女性魅力, 姣好的面容上化了淡淡的妆容,抹了口红,打了眼影,两条大长腿从宝马车上往出一伸看的人心神晃荡,她修长的饱满的长腿裹着魅惑人心的黑色丝袜,脚上踩着耀眼的红色高跟鞋,整个人看上去妖艳十足。相比之下,英台觉得自己是毫不起眼的小山雀,而王妍,她是一只美丽的开着彩屏的金孔雀,小山雀和金孔雀成了好朋友,人生真是一场意外的戏剧。结婚以来,英台一直陶醉于安定、宁静的家庭生活之中,渐渐地沦为一个平庸的家庭主妇,为了柴米油盐的小事她学会了和山伯大吵大闹,同时,她又勤俭节约,从不在自己身上多花一分钱,三年了她都没买过一件像样的衣服,山伯说她越来越没有女人味儿了,王妍也劝她要把自己收拾精神些,女人太邋遢了是会招男人嫌弃的。所以,她经常叫王妍妖精,王妍不恼反倒很高兴,她似乎很享受妖精这个称呼。她和王妍打了足足有一个钟头的电话,王妍说亲爱的你要坚持,现在回去无疑是伸出巴掌打自己的脸,不但给不了男人教训,反而会更被动。想想也是,英台决定打一场持久战,她不相信海枯石烂的爱情会经不住时间的考验。
半个月时间过去了,依然没有山伯的任何音讯,英台开始担忧,她怕山伯会生病,担心他喝多酒了没人照顾会不会摔下楼梯?从来没做过饭的他又怎么吃饭?山伯有胃病,不能吃生冷食物,她不在跟前,没个知冷知热的人,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不知道山伯能不能适应,他的胃该承受不住了吧?英台的心绪越来越不宁静,她脸上的焦灼一日日变得明朗起来,娘着实是看不下去了,催促着英台赶紧回家。长长的署假也即将结束,孩子快要开学了,她也不得不回。
但英台不甘心就这样灰溜溜地回去,又拖了几日,她总期待着会有一场意外的惊喜,粱山伯却顽强地坚守着自己的执著,他似乎忘记了世上还有一个名叫祝英台的女人,也一并忘记了她为他生下的两个孩子。记得莫泊桑写过这样一句话:“人的脆弱和坚强都超乎自己的想象。有时,我们可能脆弱得一句话就泪流满面,有时,也发现自己咬着牙走了很长的路。”当感觉人生无望的时候,人总是需要自己给自己一点勇气才行。英台给了自己足够多的勇气,一夜思索,她决定回家。很多时侯,有些话,有些事,是无从对他人说起的,包括父母,包括最亲近的朋友,就像现在,此刻,英台的痛苦无法向父母倾诉,她也没有再和王妍联系,一大早英台就拖着一口大皮箱踏上了归家的路,等着她的是她和山伯的家,以及两个孩子的。箱子很沉,娘恨不能把所有能装的东西都塞到里面,除了吃的,还有两个孩子的衣物、玩具,装进箱子的更是娘沉甸甸的牵挂。英台酸涩着迷离的双眼,目送着车窗外父母蹒跚的脚步,泪水漫过面颊,形成两条小小的河流汇聚到嘴角,咸咸的,这是离别的泪,伤心的泪。
长途汽车在高速公路上飞快地行驶,车窗外起了大风,风吹起时,呼呼地刮过窗玻璃,擦出一道道“哧啦啦”的声响,路旁的树林漾起阵阵波涛,声音犹如打雷一般,由远而近,由近而远,一会儿倒向东,一会儿倒向西,像是喝醉酒的人,有些悲壮,也有些凄凉。波涛掩盖了鸟儿的欢叫,遮住了云霞羞怯的笑容。近处的野草也被风吹得俯仰生姿,瑟瑟作响,蒲公英的种子被大风扬起在天空之下,飘飘忽忽,梦幻一般。接着雨来了,雨滴滴答答地响,一阵紧似一阵,狂风卷着乌云,乌云裹着大雨,雨猛烈地击打着天空下,地面上的一切,拍打着透明的玻璃窗,所有的事物都笼罩在透明的模糊之中。迷蒙的天空被闪电照亮,同时又被闪电撕裂,轰隆隆的雷声由远而近,乍一听,像是从头上车顶处滚过了一个大铁球,又一个闪电劈开天空,向大地扔下了一个个霹雳,那巨大的爆响声震得人头皮发麻,胸口好像是被什么硬物顶了一下。英台抱着沉沉睡去的女儿,看着爬在玻璃窗上用指头描画着图案的儿子,孩子对这场没有提前规划的出行倒是充满了好奇,他睁大明亮的眼睛打探着窗外新鲜的事物。当一道道熟悉的风景进入眼帘时,英台归家的心更迫切了,她才发现,这儿的一切她倍感亲切,她原来渴望中的家乡似乎已经没有那么需要她了,反倒是山伯的家乡早已深深地融入到了她的血液当中。
风停了,雨住了,英台唤醒沉睡的女儿,她拉着沉重的箱子艰难地走出车站,英台没有给山伯打电话让来接她。在车上时她就已经幻想了好几幅山伯看到她们娘仨归来的场面,他呆痴的面容一次次浮现在她眼前时她忍不住勾起了唇角。山伯还是很爱她的,只是这个男人太木讷,他最不善长表达自己的情感。
小区院子还是像她临走时那么脏那么乱,看来物业的人再过一百年都不会突然大发慈悲把堆放在楼下的一堆堆垃圾运走,噢不对,应该说楼下有清理不完的垃圾。她气喘吁吁地终于爬上了六楼,站在门口深深呼了一口气,真累,有钱了也让山伯换个带电梯的楼房住住,就像王妍家住的房子一样,小区院子干净整洁,房子宽敞明亮。到家门口了,怎么突然又想起了王妍?真是有点想那个妖精了,等过两天得和王妍相约见个面,她一定得骂自己没出息了。钥匙在孔洞里转了一圈,门打开了。
一双耀眼的闪着光芒的红色高跟鞋,并排靠在擦得黑亮的皮鞋旁边,紧紧依偎。房子里飘散着浓烈而又熟悉的香水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