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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海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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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3/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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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人难做》

好人难做

1

左校长走进李兰花家的时候,李兰花的妈妈正在喂羊,羊圈里二三十只毛发脏乱的羊咩咩地叫着,争抢着往李兰花的妈妈跟前挤,他们的叫声就像是在喊“妈---妈,妈----妈......”。李兰花的妈妈感觉有人走进了院子,太阳的影子随即塌陷下去了一块儿。她抬头往门外面看了一眼,看见从大门外走进来的左校长,瘦瘦高高的影子被太阳拉了老长。然后她又漠然地回过头去喂她的羊了,仿佛这个从门外面走来的男人她从来都不曾认识,其实左校长已经是第三次来李兰花家了。李兰花的妈妈用她无视的目光宣告了内心的不悦。

左校长自然姓左,姓左的人在白河镇属于外姓,在这儿只有左校长一家姓左,百家姓里左姓排到了一百四十几位,它称不上是个大姓,但也不算是小姓。不过左家出了许多名人,左丘明、左延庆、左雄、左慈、左思、左宗棠......左校长也算是个名人,他是白河镇的名人。左校长名左权,是白河中学的校长,他当校长当了二十几年了到现在还是校长,在白河镇人们的心目中,左校长永远就该是白河中学的校长,好像他专门是为白河中学而出生的一个人,假若换作别人当白河中学的校长,他们一定无法接受,白河中学也无法适应。一个有着二十几年校长经历的人,左校长无疑是一个好校长,但也不能说所有在一个岗位上干过二十几年的人,一定在他所在的岗位上都是优秀的,只能说左校长是校长里面顶顶优秀的校长。

白河镇是一个贫困小镇,凡是贫穷的地方向来都不大重视教育。左校长是南方人,三十几年前不知道他因什么来到白河镇,据说当时他还是整个县城为数不多的大学生里面的一位,人也长得英俊潇洒,使人想不明白的是左校长留在了白河镇,他在白河镇结婚成家,有了自己的孩子。他的妻子是白河镇医院的一名医生,脸蛋圆圆的,黝黑的皮肤,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白河镇人亲切地称呼她玲儿医生。玲儿是个热心肠的女人,经常有老百姓掏不起医药费时她用自己微薄的工资垫付,因此大家都喜欢她。总之,左校长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扎根在了白河镇。左校长刚来白河镇时白河中学简直不能称之为中学,一个连院墙都没有的学校,学校里只有五孔窑洞和三间不能完全遮挡风雨的破房子,房子做教室用,窑洞是学生和老师的宿舍,男女学生各占一孔窑洞,剩下的就是老师的宿舍,左校长和另外一个男老师合住着一孔窑洞,这孔窑洞既是他们的卧室,也是他们的会客室,更是他们的厨房。就是在这样艰苦的条件下,左校长依然安心地上课下课,批改作业,迎送学生,几十年如一日。学校只有百十来学生的时候,左校长便骑着一辆飞鸽牌自行车走家串户,挨家挨户去动员学生上学。那个时候的人很淳朴,尽管家里穷的叮当响,但只要左校长去了,他们会立马停下手中的活计,砌墙的停止砌墙,推磨的不再推磨,挑担的卸下担子,耕作的歇下牲口,碾场的息在树下......热情的沏一杯砖块茶,诉诉家里的苦楚,唠一阵子家常,又苦苦挽留左校长吃一碗鸡蛋手擀面,最终他们还是让左校长把娃娃领到学校里念书去了。经左校长劝返重回学校又走出大山的孩子现在不知道有多少人,谁也没有统计过,白河镇的人却习惯了每年开春时节左校长一家家的劝学生重返课堂。一劝一返,他们之间早已形成了默契,这种默契不是依赖,而是一种温情脉脉的等待,一种心灵的沟通与交流,也是农人们每年一次内心的倾诉。左校长是富有耐心的,他仔细地倾听,温和的劝说,一句句把上学与不上学的利弊讲给他们听,他也表示了对百姓生活不易的理解。等到辍学在家的孩子一个个都重返学校了,春天的播种也该结束了。

近些年,农村生活好了,谁家也不缺吃少穿,更不指靠着十几岁的孩子能为家里分担些什么。孩子们到了该上学的年龄就上学,甚至有更多的家长害怕耽误了娃娃学习,不叫他们去田里帮忙,家务活也几乎独自包揽。自然,辍学的学生少了,但也有个别特殊的例子存在,比如像李兰花这样的学生。

李兰花是八年级第二学期不来上学的。当时李兰花请了一段时间病假,说是感冒发烧,两天过去了,三天过去了,老师和同学谁都没有在意。一周过去了,两周过去了,一个月也过去了,李兰花总也不来上学,这有点不合常理,班主任老师一次次打电话联系李兰花家长,催促孩子上课,李兰花的妈妈吱吱唔唔,各种借口。李兰花始终没来上学。老师提出家访,李兰花的妈妈立刻回绝,她一再保证会立即送孩子到学校,如此几次三番,一学期很快结束了。到九年级的时候孩子们的个头都窜出了一大截,男孩子的嘴唇周围长出了细细的绒毛,太阳光下像是刚孵出的小鸡的嫩黄绒毛,他们大声说话时绒毛开始一抖一抖的,好像小鸡啄食时绒毛的欢乐抖动。女孩子身体开始发胖,宽大的校服被撑了起来,胸前的小山包也渐渐凸起,她们的皮肤白里透红,粉扑扑的脸蛋儿带着几缕害羞的迹象。

有消息说李兰花结婚了。

李兰花结婚的消息就像是个炸弹,学校里顿时炸开了锅。

李兰花才十七岁,她还没有到结婚的法定年龄。就连她的班主任王老师都还没有结婚,王老师今年28岁,她书念的多,恋爱谈的少。因为专心于学习,也就耽误了找对象的事,上班以后又整日待在学校,生活圈子一变小,一时很难遇到一个适合结婚的人,因此,到现在她依然在找对象的路途上辛苦奔波。没想到李兰花抢在她前面结婚了,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她有点不敢相信,回想起自己的十七岁,还是一个十分青涩的年龄,连轰轰烈烈谈一场恋爱的胆量都没有。那个时候,她暗恋班里一个顶顶优秀的男生,和人家男孩子说话,她的舌头都会打结。

现在的孩子啊,太没底线。办公室的老王老师今年已经五十几岁,她不禁感慨道。

去年我去宁大学习,一到晚上,啧啧啧,真是不敢看,南湖边边上搂搂抱抱的学生,成双成对......马老师年龄不大,也就四十来岁,她也无法接受现在的校园恋情。不是她接受不了大学期间谈恋爱,是看不惯那种太过直白的表现方式。

方老师是一位年轻的体育老师,说话做事总是莽莽撞撞。他一听大家谈到了热门话题,立即像是打了鸡血。他从裤兜里拿出手机,喊着,大家来看看,我这儿有更轰炸你们的消息。

方老师的手机屏幕上是两个孩子,穿着白河中学的校服,男孩子俊秀,女孩清新,他们在操场松树的掩映下正陶醉在一场甜蜜的爱情当中。女孩闭着眼睛,正享受着男孩的热吻。如果,不是在校园,如果,不是穿着校服,如果,不去看他们稚嫩的脸庞,爱情,真他妈的美好。

李兰花结婚的事情已成事实,李兰花的妈妈在电话里面证实了这个事实。她说,娃娃大了,学习又不好,不嫁人叫她干撒?我养了她十七年,还养着她吗?女大不中留吆!留出了问题你管啊?

         2

国务院办公厅于2017年印发《关于进一步加强控辍保学提高义务教育巩固水平的通知》,要求进一步防控义务教育学生失学辍学,确保实现到2020年全国九年义务教育巩固率达到95%的目标,切实保障适龄儿童少年依法接受义务教育。2018年《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打赢脱贫攻坚战三年行动的指导意见》中强化义务教育控辍保学联保联控责任,在辍学高发区“一县一策”制定工作方案,实施贫困学生台账化精准控辍,确保贫困家庭适龄学生不因贫失学辍学。李兰花辍学的事情一下子变了性质,左校长面对的不再是简单的人情式的劝返,它上升到了政治层面,瞬时间成了一项艰巨的政治使命。现在,摆在左校长面前的问题已经很大了,李兰花必须得上学,一个结了婚但还不够法定结婚年龄的年轻媳妇子要重返校园,其他人能不能接纳是一回事,李兰花能不能请得回来又是一回事。

左校长先后参加了县教育局和乡上召开的两次控辍保学动员会,会上局长乡长的态度都很强硬,必须保证辍学学生百分百返校上学,谁完不成指标任务,谁就被当成挨批评的典范。左校长开始头疼,表册上的数据严重超过了5%,他把辍学的学生分别划分给几个校级领导,一时间劝返工作成了学校的头等大事。

左校长得了头疼病,他开始失眠,连续的几夜失眠后,又诱发了他的牙疼。牙疼不算病,疼死没人问,左校长捂着腮帮子进进出出,一看都是火气太盛没地方安置。

他脑子里面满满的全是表册、名字和数字,马小龙,曹玉芬,辛建平,李兰花,牛大强,白玉花......一个个学生的名字在他的脑海中一跃一跃的,调皮的,似乎在故意挑逗他,看他的笑话。他们的年龄,家长的姓名,辍学原因,家庭住址,也都深深刻在了他心里。他吃饭时想他们,睡觉时想他们,上厕所时也在想他们,想着该拿他们怎么办?他原以为劝说学生重返学校是一件不怎么困难的事,过去二十年的时间他一直在做这件事,还把它做的很好,那么苦的日子他都能把学生劝回学校,现在日子好了,只要他好好说,把道理讲明了,家长一定愿意配合他的。但是半个月的劝返工作完全颠覆了他的自信,表册上辍学的学生只有两个被劝返回来了,其他学生要不外出打工不愿回来,要不跟了阿訇念经,说是一到学校脑仁子就疼,打死都不去学校了。学生没有被劝返回来,倒是左校长,他的脑仁子开始疼了,他患上了头疼病和牙疼病。

左校长半躺在沙发上,脑袋枕着沙发的扶手,他额头上,面颊上扎着无数细长的豪针,随着他面部肌肉偶尔的抽动,瘦弱的豪针微微跳动着,仿佛一个个善于起舞的舞者,在做着舞前的准备工作,跃跃欲试。妻子最近学得了针灸的手艺,她急于展示自己的学习成果,也想着赶紧把左校长的牙疼给治好,所以,只要左校长一有空闲,她就逮住他给他针灸。

针灸可疏通经络,可调和阴阳,治你的头疼是最有效的,你只要每天耐着性子躺半个小时就可以了,妻说。

左校长是个听妻子话的人,他不是怕老婆,他是尊重妻子,因为他一直认为女人不易,女人既要上班,又要照顾老人孩子,还得操持家务,所以,但凡是妻子提出的要求他能满足的就从不反驳。但在这样的节骨眼上让他安心地躺着,他有些做不到,左校长烦躁的很。他被妻子强制性地摁在沙发上起不来,可他的心早就飞出了家门,他计划好了今天要去李兰花家的。人的心里想什么有时候不会表现在脸上,但会传递给神经,左校长神经的抽动带动了针的跳动,妻生气地说,别动别动,再动针就跳了。

“崩”,一根针果然就跳了,疼的左校长直哼哼。扎心的疼痛迫使他镇定下来,左校长不敢再轻易烦躁。

午饭过后左校长捂着腮帮子进村了,刚下过雨的山路泥泞不堪,却留有天然的泥土芳香。左校长黄色的军用球鞋裹满了粘稠的泥巴,这是一双早已淘汰的球鞋,左校长还穿着它,因为它结实,能耐得住水的浸泡,也经得住时间的磨洗。他每走一步,身后都会留下一个深深的脚印,一串歪歪扭扭的脚印留在左校长走过的地方,给他孤独的身影做着伴儿,不至于使他在寂寥的山野里显得过分孤单,但似乎更显孤单。

李兰花家的门前蹲着一只毛色黑亮的大狗,没有铁链拴着,它是自由的,没有束缚的狗尤其可怕,左校长这一辈子最怕的就是狗,小时候他被狗咬过,那种对狗的惧怕是刻骨铭心的,他一辈子都不想再和狗有任何交集。现在,蹲在他眼前的黑色大狗背上的毛朝天竖着,它龇着牙咧着嘴, 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左校长家也养过狗,它知道朝着你汪汪叫的狗其实是不咬人的,那只不过是狗自己给自己壮胆,虚张声势,雷声大雨点小,真正咬人的狗就像眼前这位,这位才是下死心不要命的主儿。狗呼噜着冲过来时左校长情急之下打开了他手里面的那把大黑伞,伞柄紧紧抓在手中,伞头朝着狗嘴巴戳去,狗嘴里红红的舌头和龇着的牙齿清晰可见,尖利的牙齿一碰到雨伞就听见刺啦啦撕扯的声音,瞬时间雨伞变的面目全非,左校长索性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拼命挥动手中的雨伞。狗暂时性被击退了,它吃了败仗,但并不丧气,蹲在不远处依然呼噜着嗓子,好像赌着气,它蓄积着力量,随时准备发出新一轮的进攻。

左校长感觉事情有些麻烦。

如果再不出来人,狗就真的该咬人了。

李兰花家的深绿色大门紧紧关闭着,不知道家里有没有人。如果有人,狗的叫声这么响,怎么就没人听得见呢?此刻,除了狗的呼噜声和左校长粗重的喘气,整个世界是安静的,他们互相对峙着,等待着,双方都在估量着对方的实力,谁也不肯先亮出底牌,他们挑战着对手的耐性。门口有一辆破旧的摩托车歪歪斜斜地倾侧在一个不大的麦草摞边,像是一个打着盹的老头儿,勉强支撑着垂危的病体,又好像会随时倒下去,再也起不来。

左校长做好了殊死一搏的准备。

“吱呀”,门突然间打开了。走出来一个瘪瘦的男人,个头又矮,蓬头垢面,走路歪歪斜斜的,整个看上去有点像麦摞边依靠的那辆摩托车,浑身散发着颓废的气息。看不出他是三十几岁还是四十几岁的年龄,也或者是已经五十出头,也就因此无法断定他是李兰花的什么人,说是父亲好像有点偏老,若说是爷爷吧,又似乎显得年轻了些。左校长一时之间倒不知该怎么称呼他,该说些什么了。

大黑,进去!

那只名叫大黑的狗收起尾巴,夹着它的傲气不甚情愿地跑进了院子。原来化解一个人和一条狗的恩怨如此简单。

我是来叫李兰花上学的。

她嫁人了。

教育法有规定,未成年人得接受义务教育。

她嫁人了。

可她还没满十八岁。

她嫁人了。

左校长不知道接下去该说什么了,似乎说什么都成了徒劳。他想他面对的该不会是一个脑子有问题的人吧?

在左校长还思虑着下一步该怎么办的时候,瘪瘦的男人已经走回了院子,深绿色的大门再一次紧紧关闭。劝返学生第一次吃闭门羹,左校长心情自然沮丧。

回家途中又下起了雨,雨越下越大,越下越猛。左校长撑开他的大黑伞,它哪里还有伞的样子,他撑起的不过是一副骨架,上面挂满了长长短短的一绺绺黑布条,有一种唯美的凄凉之感。

        3

妻说,李兰花的事别人都知道,就你还蒙在鼓里。

妻把这句话连着说了三遍。

李兰花?她一个孩子能有多大的事?

左校长有点生气妻的神经兮兮,妻平时不是个爱嚼舌根的人,她从来不八卦,也从不在背后论人是非长短,他想不通她今天是怎么了,非要一次次地提李兰花。

左校长没有听妻子把话说完,他一甩袖子走出了屋子,屋子里闷得慌。

外面的天气开始有点冷,已入深秋,大西北的风沙似乎从来就没有中断过。风沙打在脸上,面皮僵硬僵硬的,紧绷绷的有着即将要涨裂的痛感。左校长又开始牙疼了,钻心的疼。

第一次去李兰花家时他没有碰见那条大黑狗,也没有看见那个瘪瘦的男人,是李兰花的妈妈招呼的他。不得不说那是一个精明的女人,说她长得精明不假,两只黑眼珠骨碌碌地转动,她说出的话简直是滴水不漏。娃娃死活不想念书了,我送她去学校她也不去,你说,女孩子大了还由我这个当娘的做主吗?我也是没办法啊,她嫁都嫁了,我还能把她从婆家拉回来不成?左校长问她李兰花婆家在什么地方,她说很远,搬迁到红寺堡去了。他们小两口去银川打工,也没给家里来过电话,所以联系不上,这没良心的死丫头,有了婆家忘了娘。她絮絮叨叨埋怨女儿。左校长又何尝听不出来话里的的弦外之音,意思是你死了心吧左校长,但左校长就是不想死这条心。

左校长最终还是知道了李兰花结婚的内幕,果然不那么简单。

他知道这件事的内幕的确有些迟,这时候李兰花出事几乎已经成了一个公开的秘密。

李兰花出问题应该是在她上学期间,一个女学生,才十七岁,她还在上初中二年级,花儿一样美丽的年龄,可她怀孕了,还悄无声息地去城里的医院生下了孩子。妻后来告诉左校长,李兰花先是去的镇卫生所,她那天肚子疼得严重,就急匆匆冲进医院,报了真实姓名,女医生火眼金睛,一眼识出了她的病因,说:“给你们家人打电话,住产科。”李兰花一听就溜了,也许她还不知道自己这是要生娃娃了,也许她知道,但被吓跑了。女医生只对左校长的妻子说了这件事,她懂得中间的厉害关系,搞不好就会毁了一个孩子的一生。妻每每想把这件事告诉左校长的时候都会被他的眼神杀回去,自从吃了闭门羹后,李兰花的名字成了左校长的一个禁忌,只要一提起李兰花,他心里就犯怵。后来听说李兰花去了县城的中医院,中医院病人少,眼多嘴杂,人少的地方相对安全一些。她也是动了一番心思,这次挂号用的是“王红”的名字。“王红”生了一个男孩,孩子生下后不久,来了一个油漆工,小伙子看着也就二十来岁,也许他就是孩子的父亲,一个太不像父亲的父亲,他自己也还是个孩子呢。两个小时候,他把孩子卖给了随后而来的一对青年夫妻,两万块钱的交易,是同科室的小护士在办公室里听见的,他们讨价还价的声音稍微大了点,交易就有些半透明的程度。左校长怎么也不能接受这件事,他当了三十几年老师,二十几年校长,在他的学校怎么能发生这样的事呢?过去几十年里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事情,男女学生谈恋爱都是罕见的。李兰花的事情一出,等于有人在他左权的脸上狠狠地抽了两巴掌,这两巴掌打的还不轻。再有两年他就该退休了,他一直相信自己会有一个完美的工作结局,他要给自己的校长生涯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他一辈子干不了别的什么事情,他只当过老师这一种职业,因此他就想着把这一件事情干完整了,也幻想着把他做完美了。现在,他的梦想被打破了,左校长感觉自己的一根肋条被别人抽了去,他浑身酥软无力,脑袋昏昏沉沉的。

妻子亲眼看着左校长从柜子里搬出了他过去几十年所获得的各种荣誉证书。他一本本摸索着,像疼爱自己的孩子一样爱抚它们,它们是他几十年成绩的见证,是他的精神支柱,是他引以为傲的存在。现在,它们还有存在的必要吗?此刻,它们变成了讽刺,变成对过去一切的否定。左校长抱起它们,一步步走向了垃圾桶。

       4

左校长不再想着去李兰花家了,他害怕见到她家的任何一个人。因为愧疚。但他还是逼迫着自己又一次走进了李兰花家的院子。

这一次没有大黑守门,门大开着,好像一张大张着的嘴巴,专门等着人入瓮,一旦你走进去了,它会把你吞噬掉,然后一点点嚼碎了。左校长一步步走进大门,走的惊心动魄,他怀着忐忑的心情,也做好了挨骂的准备,哪怕是人家唾到他的脸上他都不会反抗,果真能受到一点惩罚倒好,就可以减轻他内心的负罪感了。

李兰花的妈妈黑着脸始终没有转身,她的脊背是僵硬的,尽管被厚重的衣服裹着,留给左校长的依然是一个干瘪的,僵直的后背,他静静的站着,不知道说什么好,安慰的话有用吗?致歉,能挽回一个孩子的一生吗?

我求求你别再来了好吗?你来,人家看见了就想起我女子,又要谈论我女子。我说过了不是你们的错,是我女子自己不争气,也怪我这个当妈的粗心,我咋就没有早一点发现,我笨,出了这么丢人现眼的事,你还想咋地?还怕知道的人不够多吗?

李兰花的妈妈呜呜地哭,她一屁股坍塌在羊圈旁,羊儿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的委屈,它们安定地站立着,漆黑的眸子紧紧逼视着左校长,似是在责怪他,不该惹它们的主人不高兴。

左校长站也不是,走也不是。靠前一步不行,退后一步也艰难。

他真的没有任何恶意,他不会再动员让李兰花复学了,他只想表达自己发自内心的歉意,是他没有管理好学校,是他疏忽了学生青春期的教育,一切错都是他的,他的疏忽大意牺牲了一个孩子的青春年华,他更不是要惹李兰花的妈妈伤心。没成想他把事情弄得更糟糕了,本来想着给人家宽个心的,反倒惹得人家更伤心,他很懊悔自己的独断专行,几位校级领导早就劝说过他不要再纠结这件事。

咱们学校没有责任。

她在学校的时候谁都没有看出来她怀孕了。

而且是她自己勾结社会混混做出来的事。

孩子又没有生在学校。

她一个当妈的都没有发现孩子的身体变化,我们怎么能看出来。

........

大家的心意都是好的,事已至此,人家家长都没说什么,我们干嘛还要赶着给自己揽事情呢?

左校长还就偏偏听不进去劝,他是一条道道走到黑,不撞南墙不回头。

现在,他碰壁了。碰壁了就该回头了吧?左校长还是不愿意回头。

要不学校赔偿你们家一些损失吧?

李兰花的妈妈没有吱声,但她停住了哭泣。停住了哭泣,就说明她听清楚了左校长的话。左校长也是看李兰花的妈妈可怜,他不知怎么就冒出了这句话,赔钱的事情他以前从来都没有想过,这个念头也就是在一刹那间出现的,一旦产生了这个念头,他就没有忍住把它给说了出来。说出口的那一刻他却有些后悔,他太缺乏理智了,学校的钱是可以随便动用的吗?就算是能用,那也得和其它的校级领导商议决定,然后向上级汇报请示,可他做这个草率的决定时和谁商量过?他又请示过哪一个人?左校长想收回自己的话,但他知道已经来不及了,李兰花妈妈眼睛里绿油油的光亮不给他任何后悔的机会。

左校长并不想很快就把自己的失误说给别人,他紧紧地把它压在心窝底,他想,先看看情况再做决定,也许李兰花的妈妈就当是听了一句安慰的话,她不会把那句话当真的,也许过上十天半个月她会渐渐忘掉这句话,总之,他不会再去李兰花家了,事情真的该平息了。

日子确实又回到了从前,左校长依然上班下班,只是偶然间会发发呆,他干工作没有以前那么有劲头了,身子也变懒了,以前,他总是在学校院子里走走,到各个办公室坐一坐,和大家伙聊聊天,再从口袋里变魔术一般变出几粒糖果或者几支香烟,大家都说左校长没有架子,人好。现在,左校长见了人就呼哈两句话,打个招呼便过去了,有时候他甚至开始故意躲避着不见人。

左校长老了。

左校长该退休了。

校园里的老师都发现左校长没有了当校长的气势,失了气势的他和普通的临近退休的老人没有什么两样。

左校长也知道自己应该从校长的位子上退下去了,他当校长当的时间太久了,尽管他的校长生涯并不圆满,这是一个遗憾。人生哪有不留遗憾的?

        5

李兰花的妈妈是在一个日光暗淡的早晨走进学校的。门卫不认识她是谁,凡是校外人员一律都得登记方可进入学校。

我找左校长。

左校长去县里开会了。

我在这儿等他,我有时间。

左校长真的是到县里开会去了,依然是控辍保学的会议。但是李兰花的妈妈不相信,他觉得左校长有意躲着她,他说好的要赔偿他们家,后来却一分钱都没有给过。她耐心地等了一段时间,等着等着就不愿再做这种徒劳的等待,她得主动,也许,左校长把这事给忘了呢?要是他反悔了怎么办?李兰花的妈妈倚在学校墙根处,渴了喝水,饿了吃馍,她自己来时都带足了的。她就像一枚巨大的钉子钉在校园里,无论谁看着,她都是一块坚硬的存在,门卫叫她进到房子里等,她偏不进去。

在看见李兰花妈妈的那一刻,左校长的牙疼病又犯了,妻子已经好长时间不曾听见他嚷着牙疼了,他也不经意间忘记了自己的牙钻心地疼过。他知道是他自己的一句错话种下了祸根,现在躲不过去了,躲不过去就得解决。

就像他原以为的那样,他的提议连校委会都没能通过。大家意见很大,他们甚至有些愤愤不平,都说了不要让左校长去趟这趟洪水的,他非要趟,看看,现在惹火上身了吧?取不开手了吧?这种事情一旦沾上了,它就像是一块麦芽糖,你想摔都摔不开的。左校长坐着自己校长的位子,低垂着脑袋,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他头发间的一丝丝白那么显眼。

左校长真的是老了。

他的确该退休了。

老师们都说左校长再不适合当校长了,左校长自己也觉得自己不适合再当下去了。

左校长动用了家里的钱,是妻子攒着留给儿子结婚用的,儿子对象已经谈好,年底就准备给办婚礼。他偷偷的把卡从抽屉里拿出来,又小心翼翼地去银行提走了五千块钱。妻子迟早会发现,他只能等到她发现时再应付吧,眼前,他得把李兰花妈妈的事摆平了,这件事情一了结他就辞职,这个校长他当的时间的确太久了。

左校长你这是打发要饭的呢,你把我们家人当什么了?我女子的一辈子都毁了,就值这几个钱?

娃娃出了事我也内疚,可我能做的就这么多了,这也是我的一片心意。

你们学校有责任,你就得负这个责!

左校长汗颜,她不是口口声声说和学校没有关系的吗?怎么现在又扯上关系了?说来也是怪他,如果不是他主动揽责任,她也就不会这么认为。他后悔死了,后悔的要命,可是世上有后悔药吗?

那你的意思呢?到底想要多少?

左校长终于生气了,他的一片好心人家不领情不说,反倒得寸进尺,反咬一口,他的懊悔,酸辛,失望又能对谁诉说。

李兰花的妈妈没想到左校长会真生气,她说,算了吧,五千就五千,我认命了,说的怪委屈的。

左校长终于摆平了一件麻烦事,他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左校长开始着手退职的事情了,他写好了退职申请,尽管他的校长生涯不怎么完满,他想还是见好就收吧。

李兰花的妈妈再次来找左校长时,她带着她瘪瘦的男人,男人比她矮了将近一个头,他跟在李兰花身后,一拐一拐地走进了校长办公室。

我是带他到镇上来看病的,他的病本来好了,娃娃一出事他受了刺激就成了这样。

左校长想,有病就该去医院,带他到我跟前我又不会看病。他就差把这句话说出来了。

我们没钱给他看病,如果不是娃娃出事,他也不会犯病,你说是不是左校长?

娃娃出事有我的责任,可我已经尽力补偿了。

那点钱哪够给他看病?他不看病就得死,你能看着他死吗?

可我没钱。

你上回都给了,这回怎么就没钱了?这么大一个学校会没钱?

我真的没钱,我是尽最大努力补偿你们的。

你没钱,学校有钱。

学校的钱不能动!

李兰花的男人当即就晕倒在左校长的办公室里,他身体后仰,突然间倒地,四肢抽搐不停,眼睛上翻,咬牙攥拳,口吐白沫。左校长急忙打电话叫救护车,救护车“唉~~哟~~ 唉~~哟~~”的鸣叫划破了校园上空的宁静,也惊扰了校园以及周边的人。

学校最终还是摊上了事,李兰花的事,本来已经在大家心底渐渐尘封了的事情突然间又激起了一层巨浪。这一次,谴责左校长的声音盖过了对李兰花的议论。

局长找左校长谈话了,他说,老左啊,你当了几十年校长,怎么能在你的学校发生这种事情?你的管理方式有问题,你得变通。

可是,我已经想办法补偿了。

这不是个人英雄主义,当然你的心意是好的。回去好好反思反思,给大家会上做个检讨。

局长,我老了,让年轻人干吧。

老左,你要敢于认错,说你两句也不能置气嘛。

可我真的干不下去了,我老了,该退下去了。

老左,人得识时务,你务必把这件事情处理好了,退职的事情往后再说,我还有个会,你回去好好想想怎么给大家一个交代吧。

局长没有要放过左校长的意思,最起码李兰花的事情还没有彻底了结,这件事造成的反响太大,不处理好会影响到方方面面。

在左校长最为难,最无助的时候,没有人同情他,更没有人站出来帮助他,他自己揽的摊子只能自己收拾。左校长再次动用了妻子攒给儿子的结婚钱,这次他没有能瞒得过妻子,也瞒不住妻子,妻子早已经知晓了李兰花妈妈闹事的消息,她不是不生男人的气,可她更心疼男人,这些天来他明显的消瘦了许多,两鬓边又增添了不少白发,以前高大挺直的脊背也突然间有了一丝弧度。都说岁月催人老,忧虑才是一把真的杀猪刀,忧虑催促着左校长走向了衰老。儿子说,妈,我结婚的钱你和爸爸别操心,把攒的钱给那家人,让爸爸心里好受点,没钱了我们再挣。

左校长站在门外,他听见儿子对妻说的话,眼泪漫过了脸颊。

左校长觉得自己真的老了。

可他什么时候才能退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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