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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海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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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3/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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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刻在一棵树上的秘密》

刻在一棵树上的秘密

李海燕

有人把秘密写在日记本上,有人把秘密藏在心中,还有人把秘密埋在土里。把秘密写在本子上的人,给本子加一把锁,以为万无一失,哪里会想到日记本一旦丢失,便是秘密昭告于天下的时候。把秘密藏在心里的人,心里就像住进了一个小偷,躲躲闪闪,偷偷摸摸,始终不敢打开心门。将秘密埋在土里无疑是一个安全的举措,也是我们小时候都喜欢做的游戏,一个小卡子,半截黑煤棒,二尺红头绳,写了心愿的小纸条,一小块舍不得吃,舔了再舔的麦芽糖,连同扎羊角小辫的女孩儿的童年梦一起埋葬在了生硬的土块下。一颗秘密种到了泥土里,种它的人却并不希望它生根、发芽,更不期待它长出繁盛的叶子,再开花结果,如果那样,秘密就不是秘密了。种在土里的秘密只能腐烂、生锈,然后永不见天日,就像是童话故事里被封印在魔法瓶中的魔鬼,埋葬它的人是要将它毁尸灭迹,叫他烂在大地的肚子里。把秘密交给大地和交给大海都是不错的办法,有人愿意把心里的秘密写在纸上,装进一个透明的玻璃瓶,把秘密交给大海保管,让它载着这秘密遨游世界。白天总是太过透明,黑漆漆的夜晚往往隐藏着蠢蠢欲动的罪恶,那些不为人知的难以描述的秘密便被黑色笼罩了。在某一个早晨醒来,就听见大人们的窃窃私语,有谁家年轻的媳妇子死在了一片玉米地里,死法残忍而让人浮想联翩。

我见过把秘密隐藏起来最好的方法,汝河岸边的白桦树、栖凤山上的松柏,很多树身都被刻上了不同字体、大小不等的汉字或英文字母。最危险的地方往往就是最安全的存在,把秘密刻在一颗树上,让它与日月同在,任凭风吹雨打。公诸于世,人人可见,难道还有比这样的秘密更能不引起人注意的存在?

恋爱中的男孩子,把心中所爱姑娘的名字刻在树皮上,一方方稚嫩的刻字,一个个滚烫的名字,留下的不是写字人的秘密,而是一段令人产生无限遐想的空间。情满外溢,名字后面如果再有一个“爱”字,那就是响响亮亮地肉麻。刻字的人将一颗心奉给世人,将他的爱恋公诸于世,难免使人怀疑,他可是单恋着她?苦苦相思却迟迟得不到心上人的回应,只能把思念刻在一棵树上,也许,他从未期待思恋的那位姑娘会在某一个早晨或下午,经过这棵树时能感受到他澎湃跳跃的心思,这是罕见的人间奇迹,小到可以忽略的概率,他也没有勇气期许自己的爱恋会开花结果。他只是在寻找或期待,有那么一个人,眼见他表露真心且深信不疑,他便已知足。亦或是他压根儿就不想叫姑娘知道他的心思,思念太过厚重,压在心里沉甸甸的,他把压在心里的那个人挪到一棵树上,顿时,卸下重担似的,心里一片释然,那个爱着的人,那段过往的情,都交给了树,叫它去保管。也有正在热恋当中的人,把对方的名字刻进树身,是想永垂不朽。

我见过不同树身上刻的不同字体的各种字,一个笔画复杂的“龍 ”字,给人以龙飞翔舞的感觉,那刻字的少年,想必心中正澎湃着十八九岁的万丈狂澜,身体里的野兽也正在为它新生的黑草地排兵布阵,寄存在体内无限的能量与不安无处安置,他便用尽全身力气,把少年的蓬勃生机留在一棵树的身体上。“xxx我爱你”、“I LOVE YOU”,是见到最多的树皮誓言,揣测当时的情景,一定是刻字人和xxx在树下海誓山盟,情话诉至此处,立字为证。也有赤裸裸表露自己仇恨及诅咒的,“恨”字深深勒进树身,大约能知道刻字人是含着极大愤慨刻下了心中的怨气,就像树的汁水或眼泪流下来的恨,恨的极其狠,正如那四个字,“恨之入骨”,入的是树的骨,但却不知道恨的原因是什么。还有更加恶毒和粗俗的话语,“xxx我x你妈”,此处用x省略了一个字,那个字实在是有伤大雅,不敢写出来。刻字的人其实也不一定是恨死了他所诅咒的那个人,非要拿那人他妈怎么样,他可能只是想辱骂这个人,但又不敢当着面骂他,所以才选择了这样一个不能损伤敌人毫发的办法,把想骂人的话刻在一棵树上,也算是骂过人了,心里暂时性取得了平衡。爱或者恨,雄心壮志或者豪言壮语,常常只不过是一句话,而那些话的背后,却是无数个漫漫长夜辗转反侧消磨人的心魂,是想起或望见就起伏跌宕的思绪,是蓄积已久深入心扉的呢喃,是咬牙切齿刻骨铭心的回忆。他想说出来的话,哪怕是说的云淡风轻,也是需要倾尽勇气的。那么,为何不借助于一棵树,让它来传达自己的心声呢?一棵不会说话的树,又可以很好的替人保守秘密。

人的爱恨情仇,一棵树是感受不到的,它能感受到的或许只有肌肤撕裂的疼痛,爱的刺骨,恨的铭心,思的断肠,念的心碎。于是,树跟着人一起流泪一起悲伤,一个字刻下去,树就流出长长的一串眼泪,另一个字刻下去,树再流一串长长的眼泪。随着岁月的流逝,树的眼泪日渐风干,也一点点凝固。那刻在树身上的誓言,或暗恋或诅咒,一天天淡去,随着树身的变粗,字迹裂变,最终变成些让人不好辨认的奇怪符号。而人内心曾经有过的情感,爱也好,恨也罢,已经消逝的无影无踪,谁也不曾注意,爱过的人,恨过的事,走着走着就忘记了。

儿时,我有一个同学,她家是村子里的大户,她个人更是仗着家族势力为所欲为,任谁也欺负不起。她抢夺我们的文具,抢吃妈妈给我烙的油汪汪的千层饼,掠夺我书包里香香的麦芽糖,还打骂班里弱小的同学。她喜欢骑在别的同学的脖颈处,用一根树枝抽打着她让她学驴叫,习惯下课后踩在别的同学的肩膀上翻越墙头。总之,她爱看别人哭的样子,别人哭,她就笑,别人笑,她便不高兴,她的快乐无时无处不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还记得,在一个寒冷的冬日里,她把烧的火红的炉盖丢进了我一个长得很胖的女同学的裤裆,回忆起当时的场景,我那胖同学的裤腰冒着屡屡白烟,一股呛鼻的气味在小小的教室里飞窜,她又哭又跳,大声尖叫着,叫声撕心裂肺。再后来的事情记忆就模糊了,毕竟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可恨的是后来她竟用带着图钉的鸡毛圆珠笔划伤了我的脸,从额头一路拉下来,我的脸上就像被犁耙犁过的耕地,一道一道的。从此,我恨上了她,那种恨,恨得咬牙切齿,我心里暗暗诅咒她,恨不得她马上死去。但我不敢当着面骂她,这种仇恨只能埋藏在心里。仇恨的种子埋在心里最怕的就是生了根,那样,仇恨就会霸道地占据内心所有的空间,盘踞在心里的仇恨像一条准备冬眠的蛇,仇恨主宰内心终究是不好的,人的心一旦被仇恨填满,还能住得进去阳光吗?而且,一不小心把仇恨的秘密泄露出去,也许招致的将会是我的胖同学那样悲惨的遭遇,谁愿意裤裆里放进去一块儿烧红的炉盖呢?

我看见堂哥在墙上刻字,在树身上刻字,刻的都是泄愤的话,他们班谁打了他,抢了他的东西,他就用狠毒的语言诅咒那个欺负他的人。我学着堂哥的样子,把内心的仇恨写在了一堵墙上。当天夜里,一场大雨冲毁了所有的痕迹,原本以为雨水会把我的仇恨一同冲走。可还是恨,雨水冲走的只是那一行诅咒的文字,我内心的怨恨还在。又把诅咒刻在门前的一棵白杨树上,这下,诅咒成了永恒。我天天经过白杨树身边,天天盼着诅咒实现。也不知道哪一天起,在经过那棵白杨树时,我竟然忘记了自己的诅咒。走着走着,仇恨就这么被走丢了。

拾羊粪的男人

记忆中的冬天更像是冬天,天总是那么寒冷,冷的钻心,冷的入骨,不似现在,季节模糊的像是一张涂了太多脂粉的脸庞,掩盖了它原有的温度。白毛风吹着哨子,尖叫了整整一夜,第二天,坑坑洼洼到处是一片茫茫的白,风掀起一层薄霜,地上有积水的地方结了一层透明的冰。早起的人缩着脖子,低着头,弓着腰,两只手抄在袖口里走路。灰黑色的天空像是一口大锅,扣在人们的头上,阴沉沉的压下来,地面上铺了一地的断树枝。强劲的风把树枝摔落在寡黄寡黄的土地上,砸出一片哀痛之声。我们用冻得红肿的小手捡起地上的断枝,夹在咯吱窝下,拿到教室生炉火。在煤炭紧缺的年代,一颗树总能发挥出最大的作用,树叶子烧炕,树根烧锅,树枝生火。连一棵树都知道有一份光便发出一份光的亮,有一丝热便发出一丝热的能量,更不用说是人了。我们从上一年级开始,就学会了每天上学的路上捡树枝,众人拾柴火焰高,教室里的树枝堆了杂乱的一大堆。老师把炉火生的旺旺的,大家围着炉子读书、烧洋芋、烤馍馍。我书包里装的是妈妈蒸的雪白的馒头,我的好朋友娟子经常拿的是黑面馍,黑面花卷裹了一层油,说也奇怪,油裹在白面花卷上是好看鲜亮的黄,可一旦卷到了黑面馍里,就变成了黑色,浓得化不开的黑,黑的不那么招人喜欢。我却爱吃娟子家的黑面馍,酥酥的,面香味也更浓烈。娟子有时候带的是黑面洋芋卷卷,黑面馍里卷着一层洋芋丝,等放到炉子上一烤热,洋芋的香气就在教室里蔓延开了。我常常流着口水跟在娟子后面,讨好她和我换着吃馍,当然,娟子是乐意的,但她似乎耍着心计一样,就是不叫我轻易吃到她的黑面馍,各种拿捏。围在炉子旁边读书,时间过得很快,一不留神,一个早晨就过去了,再一个不留神,一整天也就过去了。而且,这一天里,我不仅学会了许多没见过的字,也背会了一篇叫《罗盛教》的课文。也许,那篇课文的题目并不叫“罗盛教”,但是文中的人物和情节我记得很清楚,我的老师,那个后来据说是因为教学压力太大而自杀的男人,他用异常响亮的声音教我们读课文:“慢慢的,水里露出了孩子的脑(lao)袋......”,我们全都跟着老师读“慢慢的,水里露出了孩子的lao袋......”。

农村的孩子大都穿着妈妈做的大头棉窝窝(棉布鞋),厚重的棉袄袖口上是青光闪烁的鼻涕的印痕。早起上学,鼻息间冒出屡屡白色的雾气,一股热气呼出去,鼻台上立马结一层薄薄的冰,热气似乎也冻结在了空中。在寒冷的早晨,草叶上、土块上也常常会覆盖着一层霜的结晶。

拾羊粪的男人就在晨雾中弯着腰捡拾羊群丢落在地上的羊粪豆豆,顺带着把大坨牛屎驴粪也拾到竹笼里。拾羊粪的男人长什么样子?我的脑子里没有形成过一个完整的概念,他穿的可是黑色的对襟袄?还是深蓝色的大裆棉裤?生活似乎太过匆忙,我也一直沉浸在无穷无尽的孩童的乐趣当中,因此从来都没有定下神让时光聚焦在一个拾羊粪的男人身上。在我整个童年的回忆当中,每个清晨,拾羊粪的男人都会从雾霭沉沉中走出来,仿佛在漫长的冬日寒夜里,他从来就不曾睡去过,或者说,他本就是睡在雾霭当中,一声鸡啼,打破了他在雾霭中的梦境,他从烟雾缭绕中徐徐出现,踟蹰独行,像是一幅水墨画中的人物,更像是古人诗词当中独行天涯的游子。那孤独的背影,那清瘦的模样,也定格在了我的回忆当中。男人凝神贯注于地面,他的背影是深沉的,甚至是神秘的,他从来都不把正面示人,只是给人以一个时而模糊,时而清晰的后背,好像他在刻意掩藏着自己的颜面,羞于见人。拾羊粪的男人手中挥动着小铁锹,铁锹在晨曦中有时候发着一束艺术的光芒,似乎,他舞动的不是一把沾满粪便的铲子,而是富有神奇功能的魔法棒。铁锹一挥一停,太阳就跟着一寸一寸跳出了地平线,从雾霭中跳到光明的所在。

这个拾羊粪的男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在河滩、在小路、在田埂上行走,他以最美好的姿态迎接每一个黎明的到来,他从晨曦中走来,从微光中走来,挎着他的羊粪竹笼,丝毫不知厌倦。他从来都不会知道他曾经装点过多少少年的梦境,也从来不知道他唤醒过多少个黎明。竹笼装满了,他回家把羊粪牛屎倒掉,接着再拾,羊粪就像地上的石子一样多,似乎总也拾不完,要不,拾羊粪的男人怎么就从来不知道停歇呢?

直到有一天,我长大了,上班了,偶尔有一个周末回老家住住,早晨起得早,再走过田埂、跨过小河、走在乡间小路上的时候,却似乎少了什么。村庄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行走,甚至就连鸡啼狗吠之声也消逝了,还少了什么呢?哦,是少了那个拾羊粪男人的身影,也许那个拾羊粪的男人已经很老很老了,老的下不来炕,他躺着,呻吟着,苟延残喘,连饭都吃不到口里,也许,他和羊粪一样被遗落在了土地上,然后又深埋在地底下,做了泥土的养料。一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那个拾羊粪的男人是谁,他应该就是村子里的某一个老人,活着的亦或者已经死去了的某一个人。但我不想深究,一旦白了真相,心里的那个影子就成了另外一个人,我的心里已经习惯住着一个模糊不清的影子,那是儿时最真挚的回忆。按说,一个拾羊粪的人走了,应该会有另一个人来代替他的位置,可为什么没有人来代替他空缺的位子?我低着头寻思,地上干净的连石子都很少看见,更不用说羊粪,那曾经的树枝落满大地,那曾经的大坨牛屎羊粪,那曾经闪烁着光芒的小铁锹,那曾经从雾霭中缓缓出现的身影,已经太过久远,远到一想起来我就想掉眼泪。现在,就连冬天都没有小时候的寒冷劲儿了。

小河的过往

小河日渐消瘦,曾经有那么好几年,小河突然断流,没有人去追究过小河的源头在哪里,又为什么会无缘无故停止了往下游供应水源。河水断流的那几年,生活在村庄里的人心里都有一股莫名的失落和焦躁,站在干枯的河床边,我常常陷入深深的沉思当中。

那河畔的新娘,可也慢慢老去?多少年过去了,我对新娘子的美好感觉一直都停留在脑子里的那个形象当中,以后再也没有一个新娘子的美貌掩盖得了她的光辉。刚开始换牙时,我的第一颗牙齿掉了,却始终不见有新的牙齿长出来,一说话总是漏风,跑气,奶奶说,谁家要是娶新媳妇,让新媳妇摸一下,牙齿很快就会长出来的。我于是把长一颗新牙的愿望寄托在新娘子身上,总是打听谁家要娶新娘子了。邻居家的新娘子是和她的姐姐前后嫁进同一个家门的,她们姐妹俩嫁给了亲兄弟俩,姐姐泼辣能干,妹妹怎么样呢?她还没有过门的时候,就传言说她是极美丽的,在那个灰色的略显苍白的年代,一个美丽的说法总会激起人内心的许多想象,尤其是像我这样一个正处于对美的探索阶段的小女孩来说,我难以用自己的贫乏去描绘一位大姑娘的美,只能凭借着想象,一天天去丰富这个多彩的梦。听说她要嫁过来的消息,我兴奋的难以入睡,生怕掉了的牙齿一夜之间会冒出来,那样就永远会失去被新媳妇摸的机会了。

新娘子结婚的热闹场面自然是不用去描述了,奶奶牵着我的手去新娘子的新房时,屋内屋外黑压压的一片脑袋,那时候有耍床一说,各种不堪入目粗鄙难堪的手段都会用上,而且村子里年轻的小伙子不像现在都出去打工,他们在村子里闲待着,在整个漫长的冬季里,田里没有活儿可干,白天夜里他们所聊的无非都是大姑娘的话题,姑娘的色彩装点了这些青年空白的梦境。他们眼巴巴盼着有一位天仙般的姑娘嫁进我们村子,又怎会轻易放弃揩油的大好机会?奶奶和我挤了又挤,硬是没有挤进门去,她看着我焦急而又失望的眼神,摸着我的脑袋,安慰我说,其实新媳妇不摸牙也能长上来。可我关心的不是牙能不能长出来的问题,我失落的是没有见到新娘子的面,要知道,头一天晚上我整整做了一个晚上的梦,梦中都是新娘子的身影,那身影是模糊的,除了一身红衣,脸和眉眼全然看不清楚。我本来以为会在新娘结婚的那一天把模糊的梦境补全。

第二天下午,放学归来。因为一场暴雨刚过,上游发了大水,河水猛涨,过不了河,我站在岸边抹眼泪。突然,对面来了我不认识的人,一位纤细的,身着红衣的女子,她的美貌是我在村子里从来没有见过的。弯弯的眉毛,灵动的大眼睛,黑而且长的直发,白皙的肌肤,无论从哪一点上看,她都符合我梦境中对美的界定。我想,她一定就是新娘子了。我发着呆看,眼泪依旧汩汩地往下流淌,却早已经忘却了用手背去擦。我都记不起来当时新娘子和我说了什么,只是清楚她背我跨过了河,我爬在她的背上,她的头上散发出的是一种清香的洗发水的味道,很香甜很好闻,她的背比奶奶的背直,比妈妈的背软,也窄,但却恰好能容纳我,我没有丝毫担心会从她窄窄的后背上掉下去。爬在新娘子背上的美好感觉胜过被她摸一摸牙齿所在的位置,我心中的遗憾全然一扫而光,那种可以在同伴跟前炫耀的资本已经牢牢握在我的手里。

多少年过去了,我参加过很多婚礼,也见到过无数美丽的新娘子,但是再也没有过那种令人心动喜悦的感觉,甚至于后来我也当了新娘子,在镜中一次次审视自己精心画过妆的容颜,却甚是不满,我没有在镜子里找见记忆中新娘的一点点影子。

儿时的年过得总是那么有滋有味,进入腊月,年来了,年味也越来越香浓了。我最渴盼的是杀猪,从我能记事起就知道,每年过完年的春天,奶奶都会从集市上捉回来一只小黑猪娃子,然后精心喂养到过年,大伯是个劁猪杀猪的行家,一进腊月门,他就忙开了,给人家杀一头猪,他便拎回一个猪夯圈,我们也比同村的孩子更早吃到了新鲜的猪肉。

杀猪的场面极为热闹,好多男人围着一头猪,用绳子把猪捆绑起来,搁在一个长条凳子上,大伯提着刀子走近凳子,猪哼哼唧唧地抗拒着,不让大伯的刀子挨到它。妈妈捂着我的眼睛不叫我看,说是看了会做恶梦,我心里焦急的要命,只一会儿的功夫便听见一声穿破云霄的嚎叫,我知道,猪被杀倒了,便挣脱妈妈的束缚,一趟子跑出院门。接下来是把死去的猪放进滚烫的水池拔猪毛,这是我极喜欢做的一件事,拔猪毛很解压,能听得到猪毛脱离猪身体的声音,就像拔节长高的玉米苗。拔下来的猪毛归我,可以换钱,买米花糖吃。拔完猪毛我就站着等,大家把洗的白净的猪倒挂起来,开膛破肚,我就等着要猪肚子里的猪膀胱,它可以当气球吹,趁热吹起来,圆圆的,当足球踢着玩最好不过。在我为自己新添置的玩具玩得乐此不疲的时候,奶奶喊我和她一起去河里洗猪肠子,猪肠子盘在笼子里,一圈一圈,你可别觉得恶心,洗干净的猪肠子做成汤或者蒸包子,味道浓香四溢,那可是人间难得的美食。反正我们拥有一整条河,还害怕洗不干净一条猪肠子吗?

一条四季不断流淌的小河,除了用来洗猪肠子,更多的是洗衣服,一到夏天,我们就抱着大堆小堆的衣服去河边洗,洗完了,直接把衣服铺在石头上晾晒,我们就钻到河水中玩。等到玩够了,回家的时候,衣服已经晒干,还带着暖暖的阳光的味道。我的大伯是个一米八左右的硬汉子,大婶却只有一米五不到,大伯是典型的封建思想盘踞心里的人,他的衣服从来不和大婶的放到同一个柜子里,全家人吃饭也得是他第一个动筷子,他规定说女人不能轻易打断男人的话头,出门走路,女人必须走在男人后头。有一年夏天,我看见大伯肩膀上搭着一条黑色的裤子,嘴里哼着不成腔调的歌曲,他也去河边洗衣服了。我跟着大伯,想叫他给我捉几只小青蛙玩,别看大伯对大婶要求多,对我,却是异常疼爱的。大伯给我捉了好几只四条腿还带着小尾巴青蛙,我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里,它们不安生,老是想跳出我的手掌心,我就把它们装在口袋里捂住,然后站着看大伯洗衣服。大伯把衣服放进水里,揉搓了好久,再提出来准备晾晒。突然,他的脸色变得一片乌黑,眼睛里是能射杀人的怒气。我不知道大伯的愤怒从何而来,再仔细一看,他手里提的裤子明显是一条短小的女人的裤子。

小河一天天消瘦下去,好像它的生命正在一日日消逝,大伯也老了,我们买给他的蛋糕面包,他总是第一个给大婶吃,然后他才吃。岁月,改变的不只是人的容颜,还有很多很多看不见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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