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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汉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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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8/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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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缘

谨以此文纪念我的一位故友。

“红楼”缘

前些日子,在书店购得一套《红楼梦脂评汇校本》,内心十分喜欢。书是浙江古籍出版社印制的,米灰色的布纹护套,内里,则是绛紫色的丝质烫金封面。看着封面上的颜色,我突然一愣,想起一个人来,心下不由猛的一沉。

那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的一天,我跟着同事,顺路到他一个姓季的朋友家小坐,在那儿,我遇见了《红楼梦》这部书。此前,我不止一次听人说过这本书,而且还在图书馆里读到过蒋和森发表在杂志上的《林黛玉论》,读完激动不已,恨不得立马就能看到《红楼梦》这本书。今天赶巧,居然在这儿遇到了它!我眼睛登时就亮了,立刻站到了书架前。书是人民文学出版社1953年出的,厚厚的上下两册,纸板精装,封面就是这种绛紫色,上面有一幅白色线条人物画,画的,正是林黛玉。

我拿过上册,坐在一边的凳子上翻看起来。他们两个人都聊了些啥,我根本没听。

“诶,别看了,该走了。”同事扒拉我一下。我一抬眼,他俩已经起身站在了屋地中央。无奈,我只好也站起身来,但手里却仍然拿着那本书。

“你想看,就拿去吧。”小季笑着说。

“这……”我有点犹豫——毕竟是第一次见面,可要把书放回去,我又不情愿。

“没事,拿着吧。”同事也和我说,又转过身去看着小季:“我的好朋友——书虫子一个——你放心吧。”

“有啥不放心的。”小季轻轻对我一笑:“看完了,再来拿下册。”

“好好。”我特别感激,不知该说什么。当时,这样的书,一般家庭肯定没有,就是有,也不能轻易示人,更不要说外借了。

小季找出一个档案袋,把书装在里面,递给了我。

那阵儿我工作很忙,只能在下班后或是休班的时候看一点书,所以,阅读的进度并不快。这中间,我去过他家几次。至今还记得,他家在南直路与三友街的交口旁,是两间一面青的东厢房。一进门,是个灶间,北侧一间住着小季的父母。后墙上开了一个门,与接出来的一间房子相连,小季和他的媳妇就住在这间后屋里。

小季叫季晓璇,那年二十八九岁,结婚也不过两三年。

那天我推门进去时,他父母那间屋门正开着,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太太站在门边。

“大娘,我来找晓璇。”

“啊?”老太太黑眼仁儿边上套着一圈白环,眨了眨眼,只盯着我看,脸上似乎很茫然。晓璇闻声从后屋出来,一边说:“妈,是来找我的。”一边便让我:“来来,进屋进屋。”我随他进了后屋。那天,我们谈起了贾宝玉,谈起了林黛玉、薛宝钗,也谈到了贾政,末了,他还拿出自己写的一篇小说让我看。

由于两个人有相同的爱好,我们渐渐成了朋友。

一天,我读完他写的一个短篇,下了班就直接来到他家,简单谈了一点我的意见,就起身要走。

“忙啥呀!在这吃了饭,咱俩再唠一会儿。”我执意往外走,他横竖拦着。这时,他的父亲走出来,说:“就在这吃吧,也没什么好吃喝,家常便饭。”那是我头一次见到他的父亲,中等个,稍胖,黑脸庞,眼睛不算大,两道浓密的长寿眉盖在眼眶上,让他的面容多了几分威严。

北屋炕上已经放好了饭桌,二大碗里上尖一碗炖豆角,冒着热气。一只洋瓷茶缸里烫着一把喇叭口锡壶,旁边摆着一个白瓷牛眼酒盅。他父亲收腿上了炕,盘腿坐好,捏起锡壶来问我:“喝一杯不?”我连忙笑着说:“不会喝酒。”他也就不再让,自斟自饮起来。酒过三杯,他忽然问我:“你看他写得怎么样?”我知道他是说晓璇,就说:“挺好的。”“挺好?哼,你这是捧着他说。”他扫了晓璇一眼:“写那玩意儿有啥处用啊!自古写写画画的人多了,传下来的书有几本?传下来的画有几张?就算能传,你能等到那一天吗?骨头渣子早烂没了!再者说,文人自古磨难多——就不怕将来再烧书?依着我,好好顾着眼前的日子就得了,老婆孩子哪一天不要吃要喝呀!”说着,一扬脖,把一盅酒喝干了,伸筷夹起一根豆角,却不放进嘴里,转头看着晓璇,“就你这样的,啊,肚子里没装二两墨水,也想写文章、耍笔杆儿?哼!这碗饭是你能吃的吗?要照我看,你就跟那个贾宝玉一套号的,不务正业,不干实事儿!”

“行了行了!吃饭还堵不住你的嘴!一端起酒盅就瞎磨叨,也不管有人儿没人儿!”老太太气得扭身出了屋。

晓璇却不动声色,冲我笑着说:“来来,吃菜呀,别客气——我爸他就这样,端起酒盅就得说我几句。”

“吃饱了,吃饱了。”我撂下筷子。

“真吃饱了?那走,到后屋坐一会,喝点茶……”

到了后屋,晓璇告诉我,他父亲年轻时也很爱看书,那套《红楼梦》就是他买的。后来他继承了爷爷的药铺,买卖挺好,生活也挺安逸。解放后药铺黄了摊,只好到饭店当了一个厨师,现在退休了,隔三差五去给人帮帮厨,多少挣两个。他总说,是自己丢了家业,对不起我爷,对不起祖上,脾气一年比一年暴躁,家里的人他都看不上,老挑毛病。对晓璇从原单位被抽调到轻工局写材料,父亲特别不满意,说他没正事,不如在原单位煞下心去干点实事,老这么浮在上面摇笔杆子,反倒弄得自个儿两头不着地儿,到头来还不是鸡飞蛋打?

“我也知道,在轻工局干不出个甜酸儿来,但不服从调配怎么行呢?谁叫人家知道你会写几笔字儿呢!”我听得出来,晓璇的内心还是挺喜欢眼前这份工作的。

转年,他的孩子出生了,但刚过了两年,他却忽然离婚了。离婚的原因他从没跟我提起过,后来听说,是因为媳妇红杏出墙。他的媳妇我见过。记得头回见面,我不由得一怔,觉得她长得太像林黛玉了:鸭蛋脸,尖下颏,面皮儿白净,两腮微红,柳眉细目,腰肢真就如《红楼梦》中说的“弱柳扶风”。晓璇跟我说,她小时候患过肺结核,身子一直这么单薄。晓璇很爱他的媳妇,但我却感觉她待人却总是不冷不热的,话语也少,虽然见过好几次面,也仅是打声招呼而已,看她的神态,总是一副很忧郁的样子。

后来,晓璇的父母都相继去世了。晓璇也另娶了一房媳妇。这个媳妇姓林,叫林玉秀,与晓璇同岁,也是个离了婚的,还带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林玉秀五大三粗,身板特别壮实。

不幸的是,没两年,晓璇一次患感冒,到医院一检查,竟发现得了胰腺癌!

我闻讯前去看他,林玉秀皱着眉头说:“唉!这都是我命里该然哪!前面那个也是癌症,再走一步吧,到了这儿,不成想,又是癌——我这是啥命呢?”她拍了一下巴掌:“老天爷真是瞎了眼,可着我一个人儿祸害!”说着,两眼定定地看着晓璇,“……你扔下俩孩子,这前一窝,后一块儿的,叫我一个老娘们儿家家的咋整啊?”

晓璇听着,闭了眼,泪水噗哒噗哒掉了下来。

“快别说了,他有病,听了,心里该多难过呀!”我制止她。

“本来就是这么回事嘛……我心里还难受呢,跟谁去说呀!”一句话说完,两手捂着脸,呜呜大哭起来。

我心想,她这样说,也许没啥恶意,而且晓璇一死,她的日子的确也很难。但无论如何,这时候当着病人说这些,咋也不合适。对她这种不管不顾的态度,我很不高兴,安慰了晓璇几句,就离开了。不想,离开没几天,晓璇就去世了。我帮着料理完后事,内心感到特别压抑,休了班,就闷在家里看书。忽然,我在书柜里看见了《红楼梦》下册,还有晓璇写的两篇小说手稿。原来,书看完了,竟没还回去。睹物思人,想起晓璇年纪比我还小,竟然走在了前头,不免感伤人生无常,死生难料。

我决定把书送还回去,也看看晓璇的这个家现在怎么样了。我先敲了敲门,开门的,正是林玉秀。她见是我,就说:“大哥来了,进来坐吧。”一边说着,一边领我到了北间屋。

“挺好的吧?”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嘴上就冒出这么一句。

“好?好啥呀!他死了,轻工局一分钱不出,让去找原单位,原单位领导却说,人事关系虽说在这儿,但他却没给厂子里出过什么力,不乐意搭理。我当时真他妈急眼了,跟他们说:他关系在这儿,就是你们的人,死了也是这儿的鬼,药费、丧葬费、遗属补助都得你们出,一分都不能少,要不的,老娘就领着俩孩子上厂子里来吃住……”

我看她说话,脸上露出一副凶狠的劲儿,心想:这事她真能做得出。转念又一想,要不这样,谁会管她呢!

“给了吗?”

“给了。不给行吗?”

“往后的日子长着呢,光靠这几个钱也不行啊!”

“那倒是,靠这仨瓜俩枣的,我们娘仨还不得饿干牙?还得自己想法子挣口饭吃。我寻思着,过两天儿,上街摆个小摊儿,卖点瓜果梨桃先维持着……走到这一步了,想别的也没用了,老天爷咋也饿不死瞎家雀儿,等把俩孩子拉扯大了就好了!”

我点了点头,说:“晓璇在时,我借他一本书,给送回来了。”说着,我从书包里拿出书来。她扫了一眼:“我也认不了几个字,不看书。你还是给他放到里屋吧,他那些书都堆在那儿,没谁动。”

说句实话,我内心里巴不得她说一句“你就留着看吧,也算是留个念想。”这样,我就会将这套书珍藏起来,因为我俩相识成为朋友,就是从这套书开始的。但她理会不到我的心思,我又抹不开要。无奈,我只好起身来到后屋。后屋炕上,两个年岁差不多的孩子正在炕上玩着什么,见我走进来,一齐抬脸儿看着我。我把书插进书架里,退后两步,望着这一架子的书,想起晓璇,不免悲从中来!半晌,我过去摸了摸男孩子的头,他忽然怯生生地叫了我一句:“大爷……”哦,这孩子还认识我。我再也忍不住,泪水登时夺眶而出,声音哽咽地答应着:“哎,哎,好孩子……好好玩吧……”

那年旧历年底,我到公墓去给爹娘上坟,特地到晓璇的墓前放了一束鲜花,默默地站了好一阵子。回家后,我把他写的那两篇小说手稿拿出来,修改了上面几处错别字,又把我的意见写在文末,将那十几页稿纸烧了。

   (注: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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