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七十年以前,家乡老五权街与南直路街口的桥洞子那年塌陷了。马车和行人都不方便不说,也容易出事,于是便重修了这个桥洞子。重修的桥洞不再以木头作为立柱支撑,而是用红砖砌起来两道墙,里侧抹上了水泥。两道墙的间隔大约有一米多,墙高也一米多,成了个正方形的桥洞,比原来的老桥洞宽敞了许多。桥洞里水泥铺地,砖墙上担了一截一截比炉筒子还粗的木头,铺上两层厚木板,再使三合土压实,一座新桥就架好了。
新桥洞开工修建的时候,前后院的孩子几乎没人理会,更没人想到它日后会对我们有什么用处。
大约是新桥洞建好不久的某一天,我和里院的狐成子、盘脐儿两个人在院子里玩,忽然看见韩大夫从大院小角门走了进来。他的手上垫着两层焦黄的包装纸,托着豆腐那么大一方肉,一路笑盈盈地跟碰到的邻居打着招呼,回了家。没多大工夫,他家就从敞开的门窗里飘出了炒肉的香味。那前儿猪肉凭票供应,非年非节的根本吃不到,所以,闻到肉香那一刻,肚子本能地叽里咕噜一阵乱响,连着咽了好几口吐沫。盘脐儿抽抽着脸说:
“我家天天白菜土豆,土豆白菜,连个肉星都见不着!”
“谁家不这样呢!”狐成子看了看我俩:“哎,要不咱们去抓蚂蚱呗。”
“干啥呀?”我俩异口同声地问。
“吃呗——那玩意儿烤熟了比肉都香!”
“真咋的?”
“我在姥姥家吃过。表哥领我到野地里抓蚂蚱,在地头拢一堆火烤,吃起来那真叫一个香啊……”说着,他陶醉在回忆里,两眼眯成了一条缝。
听他一说,谗得我俩口水都要流出来了。但转念一想,在城市里,上哪去抓那么多蚂蚱呢?狐成子说:“我知道一个地方——八道街有块‘三角地’,那儿的蚂蚱干乎乎的,可好抓了。”狐成子比我们大一两岁,家里供着狐仙,他奶奶打小就让他认狐仙作了干妈。倒也奇怪,他跟我们一块儿玩,总能整出点出人意料的花样。他说的“三角地”,我跟盘脐儿都没去过,他自就告奋勇,说领我们一起去。
“三角地”据说是满洲国时日本人建的神社,后来成了变压器厂的厂址。事情一沾上点神儿啊鬼儿的,总不免让人心里有些发毛。但再怎么发毛,也抵挡不住嘴馋。当我们三个走进“三角地”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分了。西斜的落日虽然还在高高的树梢上,但已经变成了生鸡蛋黄一样的颜色,映得半个天空都黄澄澄的。“三角地”不算很大,站在街边看过去,就像一个倒置的锐角三角形。地面上一片荒凉,满眼杂草丛生,一脚踏进去,顿时惊得蚂蚱四下乱蹦乱飞。我们猫下腰,两手悄悄伸出去,猛然扣住一只落在草叶上的蚂蚱。其余的蚂蚱惊慌失措地蹦起来,落在两三步开外的地方。我们悄悄向前挪动两三步,便又扣到了另一只蚂蚱。我们把夹帽的里子撕开了一个小口,抓住蚂蚱就塞进去,很快就抓够了。我们仨兴高采烈地跑回来,准备来一场“烧烤”。
到哪去烤呢?又是狐成子说:“我有个好地方,跟我来。”于是我们一个跟着一个,哈着腰钻进了桥洞子。桥洞子里面很干爽。狐成子找来两块砖头,盘脐儿在壕沟里捡回一些杂草树枝儿。使啥当锅呢?我忽然想到,家里有用过的金鸡鞋油空盒子,正好可以架在两块砖头上。我飞奔回家取了来,又顺手拿了一盒黑头“洋火”,一场“烧烤”盛宴就开始了。我们从帽兜里抓出蚂蚱,揪去脑袋,放在小盒盖里烤。狐成子忙说:“脑袋也别扔,放里面烤上。”我看蚂蚱圆鼓鼓的肚子,就想揪去扔掉,狐成子喊住我:“可别扔!扔了白瞎了。烤到火候,里面有一股气冒出来,肚子就瘪了,吃着挺香的!”果然,蚂蚱烤成了焦黄的颜色,一嚼,稀脆,真香!蚂蚱虽小,比不了韩大夫手上的那块肉,但咋说这也是荤香啊!那天那顿“烧烤”吃的,可解馋了!尤其是烤得黄澄澄的蚂蚱腿儿,没多少肉,但嚼起来又脆又香,对我们来说,算得上是头等野味了。
好吃就容易上瘾。没过两天,他俩又来找我一起去抓蚂蚱。当我们把蚂蚱吃到嘴的时候已经时近中午了。好多天没下雨,壕沟被晒得响干,沟底一层灰白色的细土面儿,在阳光的炙烤下已经裂成了鱼鳞状,有的两边翘起来,卷成了半拉泥卷。桥洞子里凉风习习,格外舒坦。吃完“烧烤”,我们斜靠在砖墙上,东一句西一句地扯起来。不知怎么,我竟昏昏沉沉地睡着了,他们俩啥时候走的,我一点都不知道。结果,家里见我午饭没回来吃,到下午也没见着人影,就有些着慌了,去房后的大车店、菜市场里找,也没有踪迹,问了几家邻居,都说没来玩,于是越发急起来。奶奶坐在炕上,两眼瞅着窗外,听着动静。爷爷闷声不响地走到院子小角门外,站在那里左瞅瞅,右望望,希望能从过来过去的行人中抓着我的身影。果然,他看见里院的徐叔牵着我的手从路口走了过来。爷爷连忙迎上去。“他叔,你打哪儿找着他了?”
徐叔得意地笑了:“这小子猫到街口桥洞子里睡着了。”
爷爷嗔怪地说:“忒淘了!旮旯胡同没他找不着的地方!”
“我前几天就见他们几个小子在桥洞里钻来钻去的,今天我去一瞅,真在那儿睡呢……”
后来,我们又在桥洞里烤过两回蚂蚱,等上了小学,就再也没去烤过。关于对桥洞子的记忆,如今留在印象里最深的,就剩下那次“打伏击”了。那暂生活单调,日子缺乏趣味,院里的孩子们也没什么可玩的,除了弹琉琉,搧啪(读pià)叽,最有意思的就属“玩战斗”了。所谓“战斗”,就是学着小人书里或是电影里的样子,把院里一群孩子分成两伙,一伙装八路,一伙装鬼子。各人把自家的木头扎枪、木头匣枪都拿出来,前后院跑,打埋伏,抓俘虏,或是喊叫着冲锋,或是躲在暗处隐蔽,倒也玩得汗马流水。有一阵儿,我们院里的孩子和东院的孩子“玩战斗”,一连两场都是我们输了。后来狐成子出了个主意,他让我们兵分两路:一伙人前去东院叫阵,然后假装败退撤回院子里,在胡同口附近埋伏下来;另一伙人预先藏到桥洞子里,待东院的孩子一路喊杀着追过去之后,便钻出桥洞子,贴着房根儿尾随其后,等他们都跑进胡同里时,我们这里呐喊一声:“不许动,缴枪不杀!”已经埋伏在院里的孩子也将另一端胡同口堵住,把他们全包了“饺子”。这次我们大获全胜,兴奋得一连讲说了好几天,大伙都说:狐成子巧设伏兵,快赶上诸葛亮了!
到了九十年代初,来了一位市委书记,他下令将主要街道的路面全部硬化,把两侧的壕沟都填死。我问他:没有壕沟,雨水怎么走呢?他说:我查看过,咱们街里的雨水都是从西向东流的,没有水沟,水也不会停止流动;有了水沟,反而使水淤在泥沟里,气味难闻……
水沟填死了,桥洞子也不见了,从此,人们说话唠嗑,就再也没人提到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