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
就先从我居住的那座大院说起吧。
那座大院与普通的居民大杂院颇为不同。说它不同,是因为它有自己的历史,有自己的名号,而且在县志里有明确的记载。这个大院初建的时候占地面积就很大,西侧辟为“香卿茶园”,由茶园向东,转过街角向北,再转向西与九区大车店相隔,由几十间房子合围成为了一个正方形的院落。待我出生之后,“香卿茶园”已经渺无踪迹了,但翻开县志,上面明确记载着:香卿茶园“系私人合资,于民国十一年(1922年)建成”。茶园1947年改建成了电影院,同时也作为剧场使用,民众习惯上都称它为老戏园子。茶园改为电影院,从时间点上看,无疑就是东北“光复”后的时代变迁。那时的老戏园子青砖到顶,分为两层。戏台在园子里的北侧,南侧和东西两侧则建有相互连接的敞开式包厢,居南者为正厢,横排十三四趟座席,东西两侧为侧厢,各设坐席四排。而所谓的坐席,不过就是长条板凳。剧场正上方的棚顶,点着一盏大汽灯,舞台上,靠近台口的地方,棚顶也有一盏汽灯。那时家家都点煤油灯,便觉得剧场里的汽灯明亮极了,整个剧场如同白昼一般。二楼东西两侧都留着窗子,刷着红油漆,夏天剧场里闷热,窗子便都敞开,站在院子里就可以听见戏台上的锣鼓家什响。剧院东山墙外面建有室外厕所,垒起一道高高的土墙,与大院里的居民厕所隔开。院里大一些的孩子有时就跳过墙头,装作上厕所,溜进剧场里去看戏看电影。剧院东大墙北侧还开有一个小门,一来夏天敞开可以为舞台通风降温,二来演员也可到院内如厕,第三,冬天取暖季节,也可通过这个小门,挑土篮运煤进锅炉房。我当年正是通过帮锅炉工装土篮,作为奖赏,多次被他领进剧院里看电影。由“香卿茶园”东侧围起来的这个“匚”(读fāng)字形大院,临南直路建有一趟平房,中间留着一个一人多宽的小角门,进入角门约十步,又见一趟平房,这就是茶园附设的妓院了。据《肇东县志》上记载:“伪满时……肇东街有妓院二十余处……多集中于‘香卿茶园’东侧。”其实,与“香卿茶园”相对的路南那个大院,也有一个这样的小角门,进去之后房舍前后紧密排列,隔成一间间小屋,我猜想这里也是妓院,因为我知道一个妓女就住在那个院子里。上小学后,我时常去那院里找我的一个同学玩,看到他家的住宅,与我们大院南趟房妓女所住的屋子的格局大同小异。县志记载,除了“香卿茶园”,当时小五道街还有高丽妓院一处,正阳二道街有日本妓院一处,都能看出是“满洲国”留下的遗迹。我六七岁的时候,就到前趟房妓女住的屋子里看过,三间房为一组,中间开门,间壁墙都是用木板隔断的,刷着墨绿色的油漆。屋内南侧,家家临窗一铺火炕。光复后那些妓女都去了哪里,不知道,从我记事起,一整趟房子只剩下一个妓女,嫁给了一个锡镴匠。两人领养了一个孩子(都说那孩子是大姑娘生的),和我同岁,我们经常在一起弹琉琉、搧啪(读pià)叽,只是“文革”闹腾起来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锡镴匠和他的儿子了。
大院东侧是一趟一面青的房子,紧邻着南北向的五权街。这趟房子北边有一个小角门,南边开了一个大门,当腰那几间房子是赌场。当初可能是为了大院的安全起见,角门和大门都装有厚厚的木板门,一到夜晚便落了锁。整个大院里设有赌场、妓院,还有戏子的宿舍和食堂,拿今天的话来说,也许该叫“娱乐中心”了。小城光复以后,房产都归了公,平头百姓住了进来。我家就住在院子北趟房的中间,原来属于食堂的那两间。小时候我清楚地记得,外屋屋顶上有一个一米高的正方形百叶窗,夏天常常有雨水滴下来,后来我父亲把百叶窗拿了下来,用碱泥抹得稍稍高一些,这才不漏雨了。
大院西侧这座老戏园子,可真是个“有戏”的地方,不仅电影或戏剧开场前,剧院入口前做小买卖的排成一排,吆喝成一片,就是社会上几个流里流气的年轻人,也常常聚在那里,围成一圈,不时发出一阵阵哄笑。建国后不久,剧场里没戏演,居然成了肃反的审讯“公堂”。二楼开着的窗子里不时传出来拷打声。某一天,剧场两扇红漆大门忽然敞开了,伪满时县劳务股长、劳工运输司令王会亭,一个外号叫“王大板子”的人五花大绑被押上了一辆胶皮轱辘大车。他民愤极大,日伪时期经他手抓走的劳工就有八百多人。剧场里召开了公审大会,把他判了死刑,立即执行。那天,老戏园子门前围得人山人海,几个端着大盖步枪的人从里面走出来,大声吆喝着:“让让,让让!”开出一条道来。父亲抱着我,挤在人群中,看那辆马车装上“王大板子”,奔南小山去了。南小山之南,是这座小城的乱葬岗子。我曾跟随爷爷到那里去给太爷太奶送灯、烧纸。那里的坟丘一座挨着一座,夏天坟头上长者一丛丛茎秆笔直的蒿草,十分茂盛……
现在我已经记不得是哪一年了,老戏园子着过一场大火。
戏园子的屋顶是起脊的,在我们小孩子的眼里显得又高又大。屋顶的黑天棚是木板的,上面铺着厚厚一层锯末子保暖,两侧的山脊也是木板打底,棚顶铺的都是油毡纸。大火是从黑天棚里烧起来的,等人们发现屋顶起火,已经来不及救了,屋顶很快落了架,就剩下四边的砖墙框子了。厚厚的砖墙框很平整,院里的孩子们在上面张开了双臂跑来跑去,吓得站在墙根儿下的大人脸都变了色,大声吆喝我们赶快下来,可别摔坏了胳膊腿儿。也许是因为白天这样疯跑,晚上便时常做梦从高处掉下来,吓得猛然间惊醒过来。
家
再说说我小时候的家。
我家住的,原是戏子们的食堂。这一点,有着明显的标记:一个是外屋灶间天棚上开着一个百叶气窗,这在普通人家显然用不着;二是里外两间房子都铺着地板,这是大院里其它屋地上都没有的。每间房子窗下都担着厚厚的木制窗台板,三扇玻璃窗刷着紫檀色的油漆。后来油漆剥落了,父亲又刷过一次蓝油漆,再后来,就渐渐露出木头的本色来了,原本方方正正的窗格,也变得歪歪扭扭了。母亲每年秋末都要把“窗户纸”裁成一条一条的,打两碗面糨糊溜窗缝。纸条粘到窗缝上,等它稍干些,就端来少半碗豆油,用一根鹅毛翎蘸着,刷到“窗户纸”上,以免冬天上霜结冰使窗纸脱落下来。
我家里外屋有一道木门隔开。紧挨这道门的南侧,是一段砖砌的火墙。烧火墙的砖炉子砌在外屋,走烟的炉筒子吊在里屋,插到炕梢烟道里。两间屋子都是南炕,阳光很充足,坐在炕上做针线活,很得眼。炕上铺的都是那种人字纹的炕席。一领炕席价钱不菲,所以人们不到年关,轻易不换新的,若有哪个地方破了,就用一块旧布头缝上,以免扎了小孩子。爷爷喜欢坐在炕头的席子上,戴上老花镜,念书给奶奶听。他的面前,已经变得发红的炕席上,总是摆着一把白瓷壶和一只白瓷杯,瓷杯里的茶汤泛着橘黄色的光泽,升起一缕缕热气,满屋飘着清茶的馨香。
外屋的墙壁上用报纸糊着墙,有时爷爷就站在炕上看报纸。记得有一年,五道街小市场街口“望火楼子”上的“疯牛”(警报)突然响了起来,呜呜叫了好半天。我自出生以后,从未听到过“望火楼子”上的“疯牛”响过,就问爷爷是哪失火了?爷爷告诉我不是失火,是斯大林死了。我长大了以后一查,那应该是1953年的事,那年我四岁。后来爷爷曾经抱起我,指着糊墙纸上一个人的照片跟我说,他就叫斯大林。
屋里的天棚上都糊着棚纸。糊棚纸大约四十多厘米见方,天蓝色的大花纹,一块对上一块,瞅着也挺亮堂。但时间一长,天棚里就有了响动。晚上一闭灯,就像发出了一个信号,不知有多少只潮虫齐刷刷地行动起来,发出一片唰唰的咀嚼声。拉开点灯,又像发出了一个停止的信号,棚顶上一点声音都没有了。我睡在爷爷奶奶中间,感到很害怕,老半天也不肯入睡。突然,听到南直路上花轱辘车轧在冬天僵硬的路面上,发出格拉格拉的响声,中间还夹杂着马蹄铁敲出来的脆生生的响声。爷爷好像是在梦呓般说到:“又是谁的大车踅了。”果然,没过多大一会,就听一个人吆喝着什么,噗腾噗腾跑了过去,大约是老板子拎着一杆大鞭子气喘吁吁地在后面追。
到了年根儿前,墙上就要贴年画,有成联的,有单张的。《大闹天宫》《三打祝家庄》《草船借箭》《红楼梦》什么的,都是四联的,杨柳青年画则是单张的。没有例外的是,年年都要贴一张一个胖娃娃怀里抱着一条大鲤鱼,水面上开着粉红色的莲花的年画,寓意“连年有余”。每到年画一贴上墙,我就嚷着爷爷抱我看。他抱起我,一边看,一边讲,让我觉得那些年画有意思极了。但年画把炕头炕梢两面墙贴满也是有限的几张,而二商店门前一长溜席棚子上挂的年画要多得多了。有一年,我就偷偷一个人跑去看,结果冻得手脚猫咬一般疼,就大哭了起来。大院里徐叔叔在市场东南角的自行车修理部上班,可能是上市场里的厕所,发现了我在哭,连忙抱起我给送回了家。
我家人口比较多,住着两间半房子,灶间和邻居共用,住对面屋。爷爷奶奶住在一进门的那间,屋地靠西墙摆着一口大柜。柜子似乎是个老古董,紫檀色,柜里分上下两层隔,有个大抽屉样的木匣子可以来回拉动。大柜上摆着一个长条“柜琴”。“柜琴”分两层,上层敞开着,摆着糖罐子、酒瓶子一类的东西。下层有三个扁扁的小抽匣,装点儿日常用的小件物什,如针头线脑啦,剪刀啦之类。奶奶常上小抽匣里翻这找那的。有一年,我发现“柜琴”里摆着一瓶茅台酒瓶子,就想偷着尝尝。我搬来一把椅子,踩着够到了酒瓶,但打开盖一看,却是个空瓶子。我捧着瓶子仰起头往嘴里倒,还好,总算空(kòng)出来几滴,虽然只有几滴,但感觉那酒真是太香了……
外屋北墙上挂着四幅条屛,爷爷说,那上面画的是春夏秋冬四景。这幅联画的作者不知是谁,看起来很古旧。“文革”开始以后,“破四旧”犹如疾风暴雨般袭来,这四幅条屏被刮去了哪里,不得而知了。到了八十年代初,我在书店里买回一幅竖条水墨画,画面是一个古代仕女,手拿一柄团扇,回眸顾盼的样子。她头上乌发堆云,横插着一根金步摇,似乎每走一步,就能听见细金链自缀着的叶片发出轻轻的碰撞声。她耳鬓簪着一朵黄花,恰与“落花”辉映。画的题款是毛笔草书,写得很潇洒大气,但其中一个“欹”我却总辨识不出来,于是便常常坐在那幅画前一遍一遍看。后来长大了,读到了秦邦彦的《六丑▪落花》,其中那句“终不似一朵,钗头颤袅,向人欹侧”,才算弄明白了。字弄明白了,但那幅画早已不知哪里去了。我喜欢看画,但家里却不是什么画都允许我挂。有一次,我在书店买回两张竖条的画,是敦煌石窟壁画的临摹。画面上两个天神都是黑脸,但甲胄鲜明,衣带飘飞,动感十足。画拿回来,母亲却不许我挂到墙上,说不好看,黑乎乎的太吓人了。
人
最后说说那个院子里的人。
小时候的印象,太阳是从大院东趟房的女儿墙上升起来的,晚上,落到了老戏园子硕大的屋脊后面去了。晚上的月光,也常把大屋顶浓重的阴影投射在院心里。小时候吃过晚饭在院子里玩,时常能看见银河斜着出现在东南方,而北斗星则悬在北趟房的上空。我们指认牛郎织女星,观察北斗七星勺子把的转动,感觉星空里藏着很多神话。大院里的矮墙头下,是我们常常聚首的地方,我们“研究”电影《追鱼》中的鲤鱼精是怎么从水里升上来的,追问董存瑞拉响了手里的炸药包,是不是真的就把演员炸死了……而最吸引人的,是自行车铺徐叔讲的鬼故事,让人听得又怕又爱,那句例行的以“从前……”作为开头语讲述的故事,总是让我们久久不能忘记。徐叔和蔼可亲,总是乐呵呵的。他家墙上挂着一把京胡,但我却从未见他拉过。他上班下班胸前老是戴着一块帆布围裙,初春和晚秋时分,两只手便躲在围裙后面,走路像帝企鹅,很绅士的样子,只有到了冬季,脖子上才挂上一个布条,一头钉着一只棉手闷子。一次,我在门口疏通我家的水流沟,他正巧路过,就停下脚步说:“好哇,好哇。不能让别人走到咱门前说难过。”“难过”这个词是不是一语双关我不知道,但感觉他用得巧妙,机智,令人印象深刻。后来,“不能让别人难过”就成了我的一个信条。
徐叔家右边是大夫,左边是厨子,两家都姓陈。陈大夫本来是县人民医院的X光大夫,但五七年反右,被打成了右派。可能是考虑到农村卫生院没有X光机,就把他下放到了肇东镇医院,继续作X光医生。他有一个良好的习惯:每次上茅楼,手里不是拿本书就是拿本杂志,蹲在那里要看半晌。有一次我暗中跟他较劲,看谁蹲得时间长,结果,我的腿都麻了,他还在聚精会神地看,我只好扶着墙一瘸一拐地落荒而逃了。他家的生活条件比我们强,所以,时不时就见他手上垫着两张包装纸,上面托着一方猪肉走进院子里。他笑呵呵地一边跟遇到的邻居打着招呼,一边很快进了自家小院,不一会,一阵爆锅炒肉的香味就传了出来。
徐叔左边的厨子家却闻不到炒肉的香气。他在小城头道街的“大楼”上班。那时全城就这么一栋高楼,主楼四层,附楼三层。所以,人们只要说“大楼”两个字,就知道是指什么地方了。“大楼”离火车站近,离县委县人委都近,县里来了客人就到这里接待。在这里当厨子,自然比普通饭馆里的厨子高一等。由于是作厨子,总要起早贪晚,见面的时候少,更看不见他手上托块肉回来。他认老戏园子原来的戏子为干妈,腾出半间偏厦子让她住。他为什么认老戏子为干妈,不得而知,倒是和紧挨他家的陈伦一个姓。
陈伦是老戏子的儿子,在县工商联上班。他白净面子,隐隐可以看见几个浅麻子。他为人脾气好,脸上总是挂着笑。他家和我家住对面屋,一间半房,媳妇是天津卫的,满嘴天津味儿。最让我高兴的,是陈叔会唱京戏,时常搬个小板凳,坐在自家小院窗底下拍着大腿唱起来。我一听他开唱,也半个小板凳凑到他身边,听得津津有味。后来,我在新华书店看见一本小册子,里面印着很多京剧唱段,还标明了唱段的板式,如二黄慢板、二黄原板、西皮快板、西皮摇板、导板、流水,等等等等。陈叔见到小册子更来劲了,我们俩坐在窗户下,他唱,我听,感觉好极了。
我不明白,陈叔的母亲是戏子,他什么戏也都会唱,但却远离舞台,是他母亲不许他作戏子,还是他天津卫的媳妇不愿意,或者他自己遇到了什么事,干不成这行。其实,老戏子是个很随和的人。她的桌子上供着一尊观音菩萨,是红铜的,平时身上蒙着一块红布。佛像前有个铜制香炉碗,里面大半下香灰。不能说她不爱舞台,我就曾经看见她把一件件戏服挂在墙上,呆呆地瞅着,也不知想起了什么,脸上滚着泪珠。后来,我在母亲的炕柜里发现了两件戏服,母亲说,那是老戏子送给她的,说是留个念想。我时常跑到她住的偏厦子小炕前去玩,她不嫌烦,还把抽屉里的糕点拿出来让我吃。大概是在我上小学的时候,她不知是什么病,死了。花头棺材停在小院门口,支起一个白布棚子,放张桌子,请喇叭匠吹了两天,雇辆马车拉出去埋了。陈伦和厨子两家人披麻戴孝,一直送到了坟地。
大院里另一位很有特点的人是住在小角门旁边的赵叔。他属于国民党俘虏兵,曾在张灵浦的部队吃饷,兵败后不知哪里负了伤,作了俘虏。解放后,虽然他不能参加工作,但政府发给一定的生活费,还是比较优待的。夏天,他最常呆的地方是小角门的胡同里。他坐在一个马扎上,手里搧着一把折扇凉快。我们愿意听战斗故事,就缠着他讲,他便讲一些张灵浦部队里的故事,感觉他很怀念那段军旅生涯。“文革”刚一兴起,他就搬了家,从此我再没见过这个人。
大院里很有意思的人还有,他们的身上或多或少都带着旧社会的痕迹,但要挨个说,实在是太多了,只好就此打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