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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汉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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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5/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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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东那口井

 

 

李汉君

 

现在,城市里已经没有露天的大井了。但在我小的时候,也就是五十年代初那会儿,一座城市里,是星罗棋布着好些井的。因此,许多儿时的记忆,也都和井分不开。

当时,我家门前是一条很宽的马路。马路对面——也就是道东,人行道边,就有这么一口老井。说它老,是因为这个地方还没成为一座够规模的城市之前,先就有了这口井。圆形的井口,是在一块方青石上凿出来的,因为用得久了,上面已经勒出了十几道深深的绳印儿,远远看去,就像没牙老太太瘪瘪嘴上的一道道褶痕。那块大青石作了井台,高出地面约有一尺。站在井台上探头往井底下瞅,黑乎乎的,咋也得有一两丈深。井壁四圈挂着一层青苔,如同涂了墨绿的釉彩。当井底映照着天光时,水面像块四方形的镜子,闪着亮,总在晃动。过去人们都是直接用绳子从井里提水,前两年有人在井台上支起了一个三角形木头辘轳架子,再吃水,就可以摇着辘轳往上提了。辘轳把儿是用铁皮包着的,时间一长,被磨得溜光錾亮了。井绳比大拇指还粗些,有人管它叫“傻绳”。傻绳常年缠绕在辘轳上,虽然饱受日晒雨淋,但却总是白白生生、干干净净的,一点都不脏。

一开始,井绳上拴着的,本来是一个老大老大的柳罐斗子,死沉死沉,若是灌满了水,半大小子或是体弱的妇女根本就摇不上来,所以,过去各家挑水的,一般都是男人。后来,柳罐斗子使坏了,没再换新的,而是在井绳上拴了个厚铁皮揻成的回形卡子。打水的时候,水桶的铁梁往弹簧片里一压,咔的一声就卡住了,放下井绳,就能把水打上来,轻快多了。但同时,也生出另一个麻烦,就是有时候水桶梁会返出卡子,满满一桶水刚被提出水面,突然“砰”的一声又掉下井去了。一桶水要是刚离开水面就掉下去,那就必定得沉底,要是被提到半道儿或是碰到井壁上再掉下去,水就会撒出不少,这时的水桶也许会漂在水面上。但不管水桶沉不沉底,都得用个家巴什儿把它捞上来,于是,井钩子这个物件就应运而生了。井钩子的形状有点像章鱼,更像船锚,只是锚爪更尖,也更细,向上翘得也更高。这东西不是家家必备,但一个居民大院总得有一个。我们院就我家有,那是父亲为了大伙使着方便,特意找人做的。这副井钩子特别好使,全院都用它,只要谁家的水桶掉到了井里,就连忙跑到我家来拿。有时候这家拿去用了,接着又传到了另一家,等到我家要用,反要到别人家去找,有时一连问过好几家,才能找到下落。

这口道边上的井,斜对着范桂枝家的屋门。范桂枝那时五十来岁,总爱穿一身浅灰色三开领的女式“干部服”,板板整整、干干净净的。她身材匀称,皮肤也白,虽然长得不算咋漂亮,但慈眉善目的,瞅着挺受端详。她说话多暂都是轻声细语的,让人觉得文文静静的。她是县妇幼保健院的院长,工作忙,很少能在家里见到她。她的丈夫我自小就没见过,也从没听她说起过丈夫的事。有人说她丈夫一解放就跑了,去了台湾;有人说是抗战时被日本人给害了,到底是咋回事,谁也不知道,就见她一年到头,一个人守着儿子过。而她的儿子却是个傻子,我们都管他叫“傻胖子”。

“傻胖子”确实是胖,粗胳膊粗腿粗身量,连脑袋瓜子也胖得溜圆。他白生生的大团脸上,口鼻耳全都长得肉嘟嘟的。连眼睛,因为上眼皮和下眼袋都多肉,也显出肿乎乎的样子。细细的眉毛又弯又长,眉毛底下,大眼睛,双眼皮,又加上鼻宽嘴厚,院子里邻居们都说他生了一张佛面。但我觉着最有意思的,还是他的胡子。鼻子下那两撇细细的小黑胡,从嘴角边耷拉下来,一直垂到下巴边上,抿起嘴儿,就像“门”字儿里边写了一横;一张嘴,又成了个“问”字儿。我跟同院的小伙伴说:“傻胖子那两撇小黑胡儿,真像锅台边墙上贴的灶王爷。”他们几个转了转眼珠子,一齐笑起来,都说太像了。打那,我们一见到他,瞅着那撇小胡子,总是憋不住乐。

傻胖子到底是咋傻的,说法不一致。有的说是三八年小鬼子攻打县城的时候,他刚十来岁,让枪炮声吓傻了;有的说,小鬼子把他爹五花大绑的扔进井里淹死了,从此他就成了个傻子……究竟哪个说法是真的,我小,也没法弄明白。别看他人傻,画的画却特别好,花鸟鱼虫,寥寥几笔就勾勒出来,真都栩栩如生。但他的画有个特点:不管用多大一张纸,画上永远只是一样东西,一只猪,一条鱼,一草,一木,一人,一树,从没见过他把两样东西画到一张纸上。问他这是为啥,他只瞅着你嘿嘿一个劲儿乐。

他画画,是有求必应的。我们院子里这帮淘小子,最爱找他画的就是“假脸”。我们找一张白色的硬纸壳儿,让傻胖子用粗铅笔在上面画上唐僧、孙悟空、猪八戒、沙和尚的脸。一张纸,满满登登画一张脸,然后在眼睛那地方抠出两个小圆洞,纸两边穿上线绳,戴到自己耳朵上,再拿上一件相应的“兵器”,就假装 “西天取经”去了。我们戴着“假脸”,一行四人,在大马路上走着,边走边耍弄手里的“兵器”。傻胖子也排在我们后面,张开大嘴哈哈哈地乐个不停。

我们都挺喜欢傻胖子。因为他虽说在年岁上属于“大人”,但跟我们玩起来,却从来不分大小,连打带闹,开心极了。我们玩得开心,他似乎更开心。但我们谁都知道,让他最开心的,还是守在家门口等着帮人摇辘轳打水。

那时我们年龄虽然小,但谁都能看出来:他帮人打水并不一视同仁,是分人论等的:男的来挑水,他只帮岁数很小和岁数很大的,对女人,却无论她岁数大小,他一律都帮忙。而在女人之中,对岁数大些的老婆子们,他只帮着把水桶摇上来,放到井台上就得了,要是来了个大姑娘小媳妇,看吧,他不但辘轳摇得飞快,有时还干脆挑着水桶,一路给送到人家屋里面去,直到把水倒进了水缸,才抿嘴儿乐滋滋地回来。

小城地处寒带,冬天到来的时候,天寒地冻,滴水成冰。井台上的冰包总是鼓得老高,晶莹剔透,就像一堆白色的石钟乳。这时候,傻胖子就会拿出洋镐去刨冰。他刨得很小心,生怕冰块崩到井里边。刨一气,他就扔下洋镐,一边跺脚一边转圈,两手对成空拳,放到嘴前,往里吐哈气暖手。如果这会儿赶上有人来挑水,他就咧开嘴乐了,二话不说,过去就帮人家摇辘轳打水。到了三九天,实在太冷了,井口井帮都会结冰,没人刨,冰就会越积越厚,就跟人肿嗓子封了喉,井口只剩下一条缝,连水桶都放不下去了。这时,傻胖子伸脖子往井里瞅瞅,忙转身回到家,从铁炉上拎下烧开的水壶,来烫那冰。一壶水要是不够,就拿出暖瓶,直到把井口的冰烫开了些,再帮人摇辘轳打水。

平日,有谁的水桶一旦掉到了井里,他一定会帮着捞。时间一长,他捞水桶竟成了“行家里手”,总比别人捞得快。于是,谁家的水桶一掉到了井里,就先来我家拿井钩子,再去喊傻胖子:“胖子啊,快来吧,我家水筲掉井了!”傻子应声跑出门来,一边乐呵呵地答应着“来啦来啦!”一边接过井钩子,开始捞水桶。这工夫,你看吧,他歪着脑袋瓜,眯起眼睛,张大着嘴巴,全神贯注地感觉着井钩子在水底下的动向。当井钩子碰到了水桶,传来了细微的震动,他就俩眼向上一翻,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嘿!有了,有了有了……”同时试着把手里的绳子轻轻提一提,一旦井钩子把水桶梁钩牢了,他就闭紧了嘴巴,两手一把一把倒着绳子,稳稳当当地把水桶提了上来……

可那天,他帮人捞水桶,竟然从井里捞上个死人来!

那是个盛夏的中午,炎热而又安静。几场大雨过后,井水似乎涨上来许多。那天,里院儿于婶子的水桶一掉下井去,就拍着手“嘎嘎”大笑起来。她一路笑着,进了我家的门,对正坐在炕头纳鞋底儿的母亲说:

“他大娘,你说我虎不虎?一筲水都摇上半截了,‘砰’的一声又掉下去了,我这儿还傻狍子似的,光顾着摇辘轳把呢!心里还纳闷儿:咦?咋整的呢,井里咋崩起这么老大的水花呢?……你说我糊不糊涂!我这还没跟人家似的,七老八十呢,就硬是没反过磨儿来——那不是水筲掉下去了嘛……”

母亲知道,于婶子的话多咱都是有开头没结尾的。就赶紧欻了个空,说:“要井钩子是吧?大前天带小儿他娘拿去使了,没给送回来。”回头又吩咐我:“快领你婶子去找找。”我跟于婶子拿来了井钩子,就跟着她来到了井边。于婶子还没等走到井跟前呢,离老远就扯着嗓子喊道:“胖子呀!胖子!快点出来,帮我捞水筲——还等着做晌午饭哪!”

傻胖子跑出门,二话不说,乐颠颠地接过了井钩子。捞的时候,他仍然是脑袋一歪,眼睛一眯,张大嘴巴咂摸着井钩子在水底下的动静。但这回,他好像没了准,试着提了两提,都放了空。他把绳子往下放了一大截,再提。突然,他俩眼往上一翻,打闪似的眨动着,嘴里咕咕囔囔地说:“诶?有了?……嗯,有了……有了有了……”

于婶子不由探身往井里瞄了一眼,俩手一拍,嘎嘎乐着喊道:“胖子呀,你可真有两下子!真捞出来了!看看,出水了……咦!好像不对呀,咋这么大个呀?黑乎乎的……哎呀妈呀!是个人吧?……这是个人哪……”说完,她浑身哆嗦,一屁股坐在地上,手拍着大腿哭了起来。

傻胖子却不为所动,任她哭喊。他俩手一边捯着绳子,一边憋着劲儿说:“人咋在井里去呢?这倒是个凉快地方,洗的又干净……上来吧你呀……”

从井里捞上来的,是个女子。

她穿了条黑裤,蓝印花布上衣。乍一捞上来,所有的衣兜里都是鼓鼓溜溜的,灌满了一下子水,过了一会儿才瘪下去了。她一边的短辫用根红头绳系着,另一边头绳没了,乌黑的头发蓬散着,打着绺,粘在了她惨白的半边脸上。后来于婶子说,那张脸都泡得都有点“发了”,一丝血色也没有,忒吓人了,她一到晚上就梦到那张脸。

傻胖子把人捞上来,就要过去给她整理衣裳。范桂枝恰巧在家,闻讯从屋里出来了。围着的人一见她过来,就都往后退了退,让开些。范桂枝走近前,蹲下身,先伸手摸了摸那人的脉搏,又翻开眼皮看了看眼仁儿,就直起身来,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说:“没救了……唉!多大的事呀,就走这条路!人活着,多不易呀!就是碰上再大的难处,也不能这么办哪!”她说这话的时候绝没想到,十几年以后,“文革”兴起,造反派揪斗她,给她涂鬼脸、剃鬼头、戴高帽、游大街,她不肯受辱,抛下自己可怜的傻儿子,也跳进了这口井里,自杀了。她死以后,人们就把这口井用土填死了。那个时候,城市里也开始有了自来水供应站……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这工夫,有人不知从哪儿拎过来一领旧炕席,把那个女人盖上了。

后来我听说,这个跳井的,是南院儿一个受气的小媳妇儿,挨了婆婆的打骂,就趁着天黑,一头扎进了井里。

我永远忘不了那小媳妇被从井里捞上来那一幕,从此以后,总是觉得黑洞洞的井口有些吓人。母亲也说:“这口井是有点邪性!打我过门来到这儿,眼睁睁瞅着,出过多少回事了!井里掉进过小马驹、老母猪,也淹死过人。最蝎虎的,数小鬼子占这地方那些年,差不多哪年都有跳井的!自打光复往这么,才消停了几年,今儿个咋又跳进了人!……唉!咱们天天吃这口水井,没曾想,它张着嘴,也吃人!往后玩的时候,可得多加小心,离它远着点,千万别让井里的冤魂给拽下去……”

第二天一早,雇了几个人,把这口井一连淘了三天。

到了第四天头上,人们又挑着水桶来了,傻胖子照样乐呵呵地忙活着帮人摇着辘轳,好像这口井里,从来就不曾发生过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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