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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汉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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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5/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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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中之“士”

 

男人对花,殊不留意,年纪一大,就更是如此了。但自从去年暮夏有人告诉我:“那就是琼花”,我便开始了等待,因为知道她名字的时候,已然过了花期。

这些琼花植于湖边。湖在大学校园的东南角上,夏季一汪碧水,清波荡漾。湖面虽然不是很大,但水质却格外清澈,湖底的鹅卵石一粒粒清晰可见。一群红色的小金鱼,如柳叶般大小,一忽东,一忽西,犹如在悬空游走。埼岸围以卵石,四周多植花木,有垂柳、稠李、梓木、茶条枫、榆叶梅、锦带花、杏树、桃树十几种。五株琼花便在其中。晴日,树下常有男生女生捧了书本,寻一块卵石坐下,凝神读书。而那照透叶片的日光,随着晨昏,总在湖边投下一片片斑驳的绿荫。

我盼着琼花早些开放,也好一睹芳容。

甚至在冬季里,我每次来到湖边散步,也要在琼花树前驻足片刻,看她迎着风雪,挺着瘦骨嶙峋的枝条,默然自立。那一根根土色的枝条,在寒风中显得又干又硬,就像一节节骨骼,只是筋节间,毫无一丝花讯。

漫长的冬季终于在等待中过去了。春风含了一股暖意,吹开了冰封,湖水从层冰下露出一洞笑脸,眼波潋漪,满脸洋溢着春意。接着,那细细的波纹便开始一波波溶蚀残冰,很快,冰盖一块块坍落到水中,不见了踪影。

过了几日,岸边的杏花开了,接着,桃花也开了,满树满枝的花朵,白色的,粉色的,满眼都是。那些花朵点缀着蓝天,感觉天空便不再像冬日那样清寒了。但琼花依然默立着,仍无一丝讯息。直到四月底五月初,杏花桃花已经开始凋落了,不知是在哪一天的早晨或是夜晚,琼花干瘦的枝条上忽然冒出了一锥儿一锥儿的芽尖儿。不过一两天的工夫,那芽锥儿就变成豆粒大小的芽胞了,摸一摸,感觉黏黏的。又过了四五日光景,那些芽胞纷纷张开,长成几片齿状的嫩芽。叶芽慢慢伸展,很快就成了嫩绿的树叶,三四天之后,那一根根土色的枝条就被满树的绿叶遮掩了。一天傍晚,我又到湖边散步,走近树前看时,忽见绿叶间竟结出了一朵朵杯口大小的花盘,上面盛满了绿莹莹的“米粒”。我心中一阵欣喜——琼花就要开了!

北方的春季,像极了小孩的脸,两三日一变。昨日还暖阳高照,今天便浓云密布,甚至会下起冷雨。气温也陡然下降,似乎一夜又回到了寒秋。这样的天气,真就如李清照所说:“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我终于被折腾感冒了,咳嗽剧烈,每天只好在医院输液,自然也就不能前去探看琼花了。五月二十一日早晨,忽然看到这样一则新闻:

 

一夜入冬!本市五常凤凰山国家森林公园从昨日深夜开始降雪,目前景区停车场雪深已达10cm,山顶更是超过了20cm。山上的气温也骤降到了零下十度,已经开出奶黄色花朵的牛皮杜鹃和高山并蒂莲、翠绿的偃松,都披上了厚厚的一层雪花。

 

我顿时一惊:湖边的温度虽不致于达到零下十度,但四度便要结冰,那些盛满“米粒”的花盘会不会被冻坏呢?今年的琼花该不会开不出来吧?

第二天,尽管我并未痊愈,还是去到湖边,看看琼花怎么样了。

呀!还没等我走近,便觉一阵香气袭人,早见花树上开满了一团团白色的花朵,如同一群白鸽落在了树上。近前细看,那一盘“米粒”,已经开成了一小朵一小朵五瓣的花蕊,白中泛出淡淡的乳黄,每一朵花蕊上,都伸出三五根一厘米长短、白杆黄头的“火柴棒”,显得十分娇嫩,也十分温润,不怪有人把她叫作“玉蕊”。整个花盘的外围,被八朵五瓣一组的小白花围成了一个圆环,中间稍稍隆起,看那白生生的一团,煞是惹人爱怜。

想不到她竟在这样的气温下盛开了。我悬着的一颗心落了地,继而又笑自己也太小瞧这琼花了!势焰熏天她且不惧,这点春寒又能奈何她呢?自己喜爱琼花,不也正是因为敬重她的这种品格嘛!

我不知琼花是什么时候开始出现在中国的。之前曾查找过,见北宋朝臣宋敏求在他的《春明退朝录》中记载说:“扬州后土庙有琼花一株,或云自唐所植……”说是在唐朝时候种下的。而同为宋人,刘敞在其《移琼花诗并序》中说:“自淮南适东平,移后土庙,琼花植于濯缨亭。此花天下止一株耳。永叔为扬州作无双亭以赏之……”他说后土庙的这株琼花引自淮南,天下只此一株。物以稀为贵、为奇,于是围绕着琼花,便衍生出许多故事来。据说,昏君隋炀帝闻听扬州有琼花,开时美若天仙,便命人开凿运河,乘船专程前往观赏,但琼花偏偏不给面子,他每至扬州,便立刻凋谢了,几次前去都不曾得见。当然,这不过是个传说而已,是当不得真的。不过,文人士大夫所看重的,却恰是琼花这种不趋炎附势的骨气。南宋词人周密也曾记载:

 

“扬州后土祠琼花,天下无二本,绝类聚八仙,色微黄而有香。仁宗庆历中,尝分植禁苑,明年辄枯,遂复载还祠中,敷荣如故。淳熙中,寿皇亦尝移植南内,逾年,憔悴无花,仍送还之。其后,宦者陈源命园丁取孙枝移接聚八仙根上遂活,然其香色则大减矣,杭之褚家塘琼花园是也。今后土之花已薪(注:作柴火),而人间所有者,特当时接本髣髴似之耳。”(见《齐东野语》321页)

 

据周密所载,琼花曾两次被移植。一次是北宋庆历年间,将后土祠的琼花“分植禁苑,明年辄枯”;到了南宋孝宗(即“寿皇”)时,再次“移植南内,逾年,憔悴无花”。两次移入皇家禁苑,两次都不成,没办法,只好将她送回去,“还祠中,敷荣如故”。皇家花园,肥土不谓不沃,照料不谓不周,荣宠不谓不隆,但她不慕荣华,却不肯去受用,偏要窝在小庙中那方局促的薄壤上“生也从容,绿也随意”,甘愿活得就像庄子口中那只“曳尾于涂中”的神龟。

可见,琼花这种植物,也是有花骨的。

琼花如此自珍自守,不媚不俗,不禁让人联想起牡丹花。牡丹也绝非庸脂俗粉,同样品格清奇,不作“诺诺”之徒。不过,对于牡丹,倒另有一种说法。周敦颐就认为她是“花之富贵者也”。其实,说牡丹富贵,实不知其所指,是因为她开花时太过雍容华贵,还是名贵品种多居殷实之家?无从判定。还有人说,牡丹乃是花中之王。对此说法,明末清初的李渔却并不认可,他说:“予初不服是论,谓其色其香,去芍药有几?”直到他后来读到了宋代高承的《事物纪原》,才开始敬佩有加:“强项若此,得贬固宜,然不加九五之尊,奚洗八千之辱乎?”这话是说:牡丹如此刚正,不为威武所屈,受贬是必然的,我们如果不给她加封花中之王的称号,怎能洗去贬谪八千里之辱呢?那么,李渔看到的《事物纪原》,是怎样记载牡丹的呢?其文曰:“武后冬月游后苑,花俱开,而牡丹独迟,遂贬于洛阳,故今言牡丹者,以西洛为冠首。”我们可以想见,女皇前呼后拥,驾幸御苑,虽然是在隆冬季节,百花却不顾时序,争相开放献媚,只有牡丹谨守节令,无动于衷,这岂非“不知眉眼高低”?因而则天大怒,将牡丹贬出了长安。读至此,李渔掩卷感慨道:“物生有候,葭动以时,苟非其时,虽十尧不能冬生一穗;后系人主,可强鸡人使昼鸣乎?”(见《闲情偶寄》)这句话译成白话文,就是说:百花生长、芦苇抽芽,那都是有节令的,如果时在冬季,就是十个尧帝这样的圣君来了,也不能生发一穗,后世的君主,难道就可以强行报时官(鸡人)白昼敲响更鼓吗?

李渔此言,真可谓掷地有声!心念李渔这句话,再看看眼前的琼花,直如雪落绿茵,洁白无瑕,心中更加涌起一股崇敬之意。

从湖边归来,感慨良多,也浮想联翩。我想,我们真是一个善于借物咏志的民族!从《诗经》起,我们便看到以花草为喻了。开篇一首《关雎》,一边说着“窈窕淑女”,一边说着“参差荇菜”,到了后面的《葛覃》、《卷耳》、《樛木》、《桃夭》、《芣苢》……更是篇篇都有草木花影。到了屈原,无论《离骚》还是《九歌》,无论《山鬼》还是《橘颂》,“香草美人”之喻, 更让后世的文学形成了一种薪火相继的传统。有学者统计,《诗》三百,涉及到的植物种类就达138种之多,《全唐诗》53,000首,涉及植物种类398种,《全宋词》20,330首,也涉及植物种类321种。且每一种植物被提及的次数,不只一回。就以《全宋词》为例,提到最多的前10种植物是:柳(3,760次)、梅(2,883次)、荷(1,539次)、竹(1,520次)、桃(1,482次)、菊(1,024次)、桂(728次)、兰(723次)、松(625次)、杏(544次)。(以上数据均引自潘富俊《草木情缘——中国古典文学中的植物世界》)。至于历代文章涉及到的花草树木,那更是不计其数了。

我们民族的文学,为什么会呈现出这样一个特点呢?我以为,之所以产生这种现象,固然与文学运用形象思维有关,但更重要的,则在于中国人历来关注自然,敬畏自然,始终秉持着“天人合一”的理念,这是花草树木从一开始就得以走进诗文、成为讽咏的对象和一种隐喻手法的根本原因。有句话说:“情缘物动,物感情迁”,人与自然应该是可以类比的。社会中,人有人品,而在自然界,花草树木也是各有品格的。人,可用花草自拟,反过来,花草树木,也是可以拿人来作比的。也许正因为如此罢,国人才有梅兰竹菊四君子之喻,才有“莲,花之隐逸者也”的赏叹,那么,像琼花、牡丹这类“天子呼来不上船”的花,又该以何作比呢?我想,若以花中之“士”喻之,是不是更合于她的品格呢?

至于何者为“士”,读完资中筠的《士人风骨》一书,自然也就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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