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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汉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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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6/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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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之祭


书之祭

 

年老多杞忧。前几天,写了一篇小文,谈起对自己所存之书的隐忧,还生出一番感慨来。这就好比一个人,远远地望见了生命终点处露出了那角黑色的旗幡,便不由得回过头去,向陪伴他一路走过来的那一本本书作个诀别,因为,这辈子睡在自己枕边的,除了老婆,就是这些书了。

说起来,家,对于每个人都是栖身之所,而对于我,除去栖身的床铺,家中那些书,才是我真正的精神家园。其实,家,无论是深宅大院,还是项脊小轩,除了能容纳这副躯壳以外,还应该可以安顿自己的心灵。我们维持生命,有赖于家中的柴米油盐,但这只是最原始的“活着”,人作为万物之灵,总要给灵魂留出一方天地,不然的话,我们与鸡鸭鹅狗又有何区别呢?清代易学大家焦循,对此就颇为在意。陈居渊在《雕菰楼易学五种》(凤凰出版社2013年11月版)一书的前言中简述焦循行迹时曾介绍说:焦循以稿酬起楼,“楼下置书柜,收藏生平所写的著述草稿,以为殁后神智所栖托。圹以藏骨,栖以息魂,名楼为‘雕菰楼’。”显然,焦循认为,人死之后,墓室只供存放骨质,而“神智所栖托”的地方,则在于那些书稿之中。由此可知,读书著书,是件可以寄托和升华我们灵魂的事。

我的阅读不干名利,只是作为自己的一种生活方式,遣情托兴,成为意趣之所寄,故此欲罢而不能。况且读书还有别一样好处:逢有乐事,人每浮躁轻狂,埋头读一阵子书,则会让人重归宁静;遭遇挫折,人易沮丧,坐下来读书,与古人谈心,与贤哲对话,自可给自己以精神慰藉。书是我人生路上的“情侣”,她对我始终不离不弃,“不论祸福、贵贱、疾病还是健康”,她都永远默默地守候在我身旁。

当我驻足于那一橱书前,嗅,可以享其墨香;看,可以赏其形美;捧而读之,更让人沉浸其中,或激昂,或沉郁,或遐思,或顿悟,不觉眼前寰宇为开,山河生色,似揽千古风云于胸中,如邀万世英杰于座间。书中有情,情系古今;书中存道,道通玄妙。书,涵天地,通今古,岂只“颜如玉”、“黄金屋”哉!

我爱书,更爱自己的这些书。因为我的书,不同于图书馆里的藏书。图书馆里的书,只不过是码放在橱架上的一排排册页纸函,并不承载任何个人的情愫。而自家的这些书,则被我一遍遍的翻检过,那一页页纸间,留下了浅浅的指痕,带着我寒来暑往的体温。而那些册页,正因为得了我生命的润化,也无不烙印上了专属于“我”的生息,所以,每一本,都不同于任何他人的书。我的书,带着生命的温度,涵着精神的性灵!

书的积攒,总是需要一些时日。它不同于到百货商店里买东西,可以批量购进,甚至一次置齐。书是一本本写出来的,也是一本本印制的,而要买,自然也得一本本的选,一本本的攒。所以,一个人拥书多寡,虽然与他荷包的充容度有关,但最根本的,还在于他有心与无心,是爱还是不爱。至于要积攒哪一类书,则完全取决于个人的需要、品位和学养了。因为对于书的选择,必然要受到购书人的情趣、偏好、专业等诸多因素的影响。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书其实不是“买”来的,而是追求到的,有时也需寻访。也正因有了对书的追寻和访求,自古以来才留下了许多关于书的轶闻趣事。有的读书人便将这些故事写出来,竟成了一种题材,谓之曰“书话”。“书话”虽然也讲别人的书,但讲得最多的,恐怕还是自己的书。

我蓄书不多,其中“有些来历”的,就更少。打开书橱,我还清楚地记得,那套八卷本的《汉语大字典》,是我到河南郑州开会时购得的。也是在那次行程中,还补齐了那套《中华掌故类编》。此书一共六册,几年前便购得了第一、二册,但后面的几册,却总不见当地书店进货。那次到了河南,竟然在密县的书店里见到了自己所缺的另外四本,一下子便购齐了。书得以凑齐成套,当时的心情,真可以说是喜不自胜。书橱里那套中华书局的《明史》,一共是二十八册,是在北京琉璃厂古籍书店买到的。同时购买的,还有《新唐书》和《旧唐书》各一套。但万没想到,营业员却错给我包了两套《新唐书》。待我回到家中,拆开包裹,才发现重了。我并不想退换,就把另外的一套送给了朋友。虽然营业员拿错了书让人啼笑皆非,但以书赠友的这个结果,倒让人颇觉欣慰!还有那套《汉语大词典》,一套共是十三册,竟然陆陆续续地出版了好几年。我也就一连关注了数年才算凑齐了。因为时间间隔太长,购书的地点也就不止一个,从哈尔滨到北京,从南京到苏杭,最后的那一册,则是在此书的出版地上海买到的。而这中间,书的价格也有了很大变化,第一册定价仅为三十八元,而到买第十二册的时候,定价已经是八十元了,期间物价的涨落,自然也可见一斑。而最折腾人的,大概要数山东泰山出版社的那套《中华野史》了。此书十六开本,厚厚的十六册,装成了一箱,拿起来颇有些分量。书是托朋友在济南工作的儿子,直接去出版社购买的,然后搬运到邮局,再打包寄过来,这中间的那份辛苦,不用说,也是可想而知的。

还要一提的,是我书橱里摆放的另外几本书,却并不是我的,而是我一位好友的。而如今,这几本书却再也无法送还了——我的那位好友已然作古。睹物思人,这几本书,常使我想起他活着的时候,我们不止一次坐在书橱前,谈论着与读书相关的话题。而如今,阴阳两隔,再要促膝抵足已是断无可能了,所以,每当看见那几册书,便不由想起“三生石上旧精魂”这句话。自他去后,可以谈书论学的朋友便再也没有了,而存在我这里的那几册书,自然也就愈发显得弥足珍贵了。

普天之下爱书之人,不论古今中外,对于书,都自有一番“浓情蜜意”,就如同是自己热恋中的情人。

书,确是可以宝贵的东西。我们中国人历来就有敬“字纸”的传统,更不要说对待书籍了!即便是不读书或是与书无涉的人——哪怕他是贩夫走卒、担浆者流,若一提起书来,也往往肃然起敬。所以,坊间多用“书痴”去形容傻得可爱的读书人,用“书虫”去比喻钻在书堆里日夜苦读的人,就连对偷书的人,也法外施仁,不直呼为贼,而是文邹邹地谓之曰“窃书”。其实,谁都知道,并非“傻子”、“虫子”和“书贼”有什么可爱,只是因为他们沾了书的光,让人觉得即便是偷书来看的人,毕竟与那等偷人钱财的蟊贼有所不同罢了。书的魅力,是不是由此可见一斑呢?

我们现在要得到一本书,已经是件很容易的事了。尤其是有了激光照排技术以后,印出一本书来,简直易如反掌。但在古代,一本书付梓,却是件兴师动众的大工程。因为在纸张问世以前,并无今天意义上的“书”,所谓的“书”,只不过是刻写了字迹的竹简或木片,用细绳把它们串连起来,卷上之后纳入布袋(书帙)中,编上序号排列起来,谓之卷帙。古时候夸奖一个人学问大,说他“学富五车”,但那辆牛车里装的,都是这种竹简,五车也没有多少字,赶不上现在的一本“大部头”。书要流传也不容易,一靠传抄刻写,据说《史记》当时就制作了两套,一套归朝廷,另一套则“藏之名山,以待后人”;二靠口头传授,尤其是秦始皇焚书之后,许多书都失传了,著名的《尚书》,就是靠伏生的记忆才重新写出来的。但无论是刻写,还是口头传授,传播的范围都很小,要真正普及,必须得有廉价的纸张和成熟的印制技术。所以,直到蔡伦发明了纸,毕升发明了活字印刷,真正意义上的书才得以广泛传播。由此看来,书的历史与人类文明史,二者并不等长。但虽不等长,书却是人类文明的重要载体,特别是在古代,好多事物若没有文字予以记载,多半就会失传、消亡。这样的事例不少。例如三国时候可供做开颅手术的麻沸散,因无文字记载,便随着扁鹊的死亡而被带进了坟墓。孔明的“木牛流马”,不用任何动力,便可自己行走,这在能源短缺的今天,意义重大,但其制作技术却因为没有记载,人们至今也仿造不出来,至今仍是一件憾事!

可见,书对于人类的文明的传承是多么重要。

但在时下,书忽然“触”了电,有了电子书。顿时,“书”不仅变了形,甚至变了种。于是,那一柜柜纸质的印刷品便现出一阵骚动不安,有的立在书橱的玻璃门里张望着,叹息着,有的则伏在书柜的角落里暗自神伤,生怕被主人抛弃。的确,眼下那些被称之为“几零后”的人,点点鼠标、敲敲键盘,眨眼间就建起一座虚拟的“书房”,阅读和查找资料都通过互联网来进行,不再依赖这些纸质的书了,甚至有人欢呼,我们已进入了一个“读图时代”。这不由让我记起来,以前不是有人曾经指责,说中华文明之所以发展缓慢,落后于西方,主要原因就是受制于那些方块字吗?更有人在没解决汉字电脑录入问题之前,竟然主张废掉汉字,改用拼音。

如今,那一本本电子书漂浮在Internetwork上,来也无影,去也无踪。那些在网页上能看得见却摸不着的“书”,犹如海市蜃楼一般,没有纸的温度,也没有墨的味道。它们是没有形体的精灵,是没有灵魂的形体;它只是物理意义上的电子,没有表情,没有情感,犹如一个幽灵,从美洲徘徊到欧洲,从亚洲徘徊到非洲,游荡在漫无边际的星空……

我不免哀叹,未来人类的历史、情感、智慧,真的都要漂浮在那漆黑的夜空里吗?就像一个无色无味而又透明无状的影子,或者,像一缕清烟,像一阵轻风……

先辈的灵魂没有了归宿,后世的子孙便不知情之所系了!到了那个时候,东西南北,天上地下,“上穷碧落下黄泉”,子孙们该到哪里去寻找今天的我们呢?

倘若不幸,突然硬盘坏了,一时间,不仅存放在物理磁盘上的电子书不见了,就连网上的书房、图书馆也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于是,随着这些文明成果的丢失,后世子孙便仰望着星空茫然地问道:很久很久以前,你们果真是在地球上存在过吗?那时,你们是怎样生活的?你们曾经想过些什么?又曾经做过些什么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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