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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汉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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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6/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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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处不胜寒”

李汉君

 

两脚踏在一团云朵上,就像孙悟空那样,在天上行走,要去哪儿,云朵便由着自己的性儿,飞快地载了去——这便是小时候趴在矮墙头上看着浮云飘过时的幻想。

但天那么高,哪能上得去呢?

这时,一架飞机轰鸣着从头顶上飞过,满院儿的孩子都跑到了院心,一边拍着小巴掌,一边蹦着高儿,仰着小脸冲着天上喊:“飞机飞机我不怕,就怕飞机拉㞎㞎……”

成年了,懂了事,才知那些仙界仙人的事,都是人造的神话,信不得。但尽管如此,想飞上天去看看这个念头,却并没有打消。

而终于坐上飞机,真的飞上了天,那已经是1982年的夏天了。

那时候,飞机还不允许普通老百姓乘坐,必须得有县团级以上的介绍信才行。我当时在新闻单位工作,要去上海、南昌做一次采访,这才有机会坐了一次飞机。那是一架苏制伊尔14,很小,机舱也狭窄,总共才37个座位,飞行高度只有2700米。但尽管如此,因为是平生第一次坐,仍然觉得处处新奇,也很兴奋,还写下了一篇日记:

 

一进机舱,空中小姐便赠送每人一把折扇。但舱内实在太闷热了,我使劲扇着,仍不觉得凉爽。中午十二点五十九分,飞机经过一段滑行,离开了地面。从上海飞抵南昌,路程636公里,要飞两小时十分钟。

飞机在迅速爬升。地面上一畦畦绿色的庄稼,如同画板上的一滩滩颜料。公路像一条灰白色的带子,上面的车辆和行人很小很小,但还看得出是在缓缓移动。

飞到了山区上空。起伏的峰峦无声的往后退着。鸟瞰那些峰顶,与站在山脚下仰视,感觉完全不同,让人想起苏轼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那句诗,但他的视角,却不是自上而下的。杜甫“一览众山小”,尽管人站得很高,但毕竟也不是俯视,因为他脚下的那座泰山,不过一千五百米。能俯视的,只有庄子。

下午两点零二分,突然遇上了大片乌云。巨大的云团黑沉沉的拦在前面,样子狰狞可怕。飞机吭哧吭哧的,想飞到云层上面去,但也许云层太厚,到底没爬上去,只得从中间穿过。一飞进云层里,机翼便如一把利剑,剑刃上带起了风线云丝。接着,两侧悬窗像被泼上了墨汁,机舱里顿时暗了下来。机身也开始忽上忽下,一阵阵抖动。我心底不免生出一丝担心:那机翼够结实吗?该不会折断吧?

三点十分,飞机降落在南昌机场。降落时很平稳,只是飞机落地后,耳朵稍觉不适。

 

后来因为工作的关系,飞机也坐得多了,三叉戟、麦道、波音737、747……当然,也坐过伊尔。但这时的伊尔,已是双层座席了,载客三百多人,飞行高度一万二三千米,都是在云层之上,再也不受云雾的阻拦了。

坐这种大飞机,感受真的不同。它先以大约300迈的速度在跑道上疾驰,随后拔地而起,“抟扶摇而上”,颇有《逍遥游》里那只鲲鹏的气势。飞机很快就到达了万米高空。望望悬窗外,地面上的山川河流,村镇田畴,统统都分辨不出来了。尤其令人惊讶的是,我们这些在地面上傲视万物的“伟大人类”,仅仅十公里的距离,便完全不见了踪影。我闭起双眼,虽看不见地面,但却想象得出:此刻的街市上一定人群熙攘,公路上的车辆也川流不息,而江河之上,正是百舸争流,千帆竞发……置身于高空,我忽然想:“人间”,那万丈红尘,该埋没了多少人群中的争斗和算计,遮掩了生活中多少烦恼、多少苦难啊!就连我们标榜的“文化”,其实不也是人类为自己量身定制的一件紧身衣吗?假如定居在天上,地面上的“文化”,对他来说还有意义吗?

——这个只在离开地面时才想到的问题,居然把自己吓了一跳。是啊,地面上的“文化”,只能管得住生活在地面上的人,而一旦脱离开地面,人不就可以挣脱那些羁绊,身心彻底自由了吗?

其实,飞行在“万米高空”,真的说不上离开地面有多“遥远”。俯视一下地面,毕竟还知道那里有个“人间”存在,假如站到另一颗星球上回望地球,不跟在地球上看星星一样了吗?而要是站在银河系之外看呢,恐怕连地球这颗小星星也不见了!而我们现在知道,这看似无边无际的银河系,对于浩瀚的宇宙空间来说,也不过就是一团星云罢了……

——这样一路想下来,内心里的震撼简直无以言表!

我不愿再往下想,就转过脸去看着窗外。

窗外,云层铺展,成了一个“地面”,数堆凸起的云团,山一样耸立着。坐在飞机上看云,与地面截然不同。平日站在自家的屋门外,瞧着那一朵朵漂浮的白云,总觉得它犹如绵羊,一副不怒不争、自来自去的样子。就算是在阴雨天,黑云低垂,阴沉沉逼将上来,但令人悚惧的,大概也只有雷声。怕雷,是因为那一声霹雳,震天动地,不但幼童变色,就是青壮年,也吓得心惊肉跳,甚至连良心都要自省自检一番。人们不怕云彩,哪怕它“黑云压城城欲摧”。因为大家知道,乌云终究是遮不住太阳的。它浮在半空中,再怎么翻腾,再作狰狞状,地面上的人也是可以不去理会的。但假如你身在高空,周围云山如阵,闪电如林,而你要坐着飞机在这霹雷闪电之间穿行,随时都有被雷电击中的可能,那时,你对乌云的观感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我自己就历过这样一场“危机”。那年我乘飞机到沈阳,当飞临沈阳上空时,已是夜里十点多了。在离桃仙机场还有半小时便可降落的时候,飞机遇上了雷暴天气。本来,机舱里灯光明亮,宁静而又安祥,有人漫不经心地翻看着画报。突然,舷窗外划过一道道刺眼的闪电,我猛然看到,不远处一座座云山高耸直立,被电光映照得面目峥嵘,有的惨白,有的灰暗,渐渐向飞机逼过来。看看左右,飞机已陷入了云阵之中。闪电在云峰的“半山腰”里发出,此明彼灭,就像来到了幽冥世界。雷电不是在天上,而是闪在“身边”,平生头一次见到,一阵恐惧不由袭上了心头。那些闪电,和在地面上看不同:有的是从云堆深处发出来,呈扇面状,亮得刺眼;有的却像路边的一棵枯树,“咔嚓”折断了,倒在了身旁;还有的闪电,就像是一把白亮亮的巨大砍刀,抡过去,一下就劈裂了附近的一座云山……我想,这么猛烈的雷电,要是落到地面,每一个都是“炸雷”,一定会震得地动山摇。但我此时坐在机舱里,却完全听不见雷声,只看见附近电光闪闪,而这种“无声胜有声”,反倒让我感到更加恐惧。我忽然意识到,自己乘坐的飞机,原来竟是这么渺小,在这乌云峰谷之间行进,显得如此孤单而又无助。我看了看机舱里面,感觉所有的人都被这种恐惧笼罩着,没有人说话,更没有人走动,机舱里死一般寂静。大概所有人的心里都明白,虽说飞机可以防雷,但这么猛烈的雷电,万一……

怎么办呢?此刻无处躲藏,任何行动也都无济于事,一切只能听天由命。

所幸飞机没被雷电击中,安全降落在了桃仙机场。

通过廊桥,我来到了候机大厅。大厅里的那片嗡嗡声,在明确暗示:这是人间。外面大雨滂沱,一时走不了。我站在高高的落地窗前。窗玻璃上雨水如注,冲刷着我映在上面的那张脸。天棚上无数盏“星灯”,在玻璃窗上闪着炫光,给人一种亦幻亦真的感觉。回想起落地前的经历,不由心生感慨:看来,人不管飞得多高,终究还是要回到地面上来。所谓仙境,并不都是阳光灿烂。“烦恼”无处不在。故而东坡老人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确实,脚踏地面,虽说有许多约束,许多不如意,但毕竟还有亲友让人留恋,有家园让人依靠!天上有什么呢?只有一片看上去很美的虚空。所以宋人吕希哲才说:“世路崎岖饱经历,始知平地是神仙”。然而,在现实生活中,却有许多的人,总是跂望着头顶上那片苍穹,想上得高些,更高些,甚至要住进那座虚无缥缈的“琼楼玉宇”里去,岂不悲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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