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汉君
古人如厕,事虽不雅,却断不可无。
人类作为动物的一种,想必起初也像其它动物一样,是“随地大小便”的。后来随着居所的固定,如厕之所便也渐渐的固定了下来。这情形,似乎也是极容易想见的。但厕所究竟出现在哪一年,却实在无从考索了。据载,我国在三千多年以前,路边就有了如厕之所。宋人高承撰写的《事物纪原》上就说:“《仪礼》曰隶人温厕。盖已名于周初也。”而在《墨子▪备城门》一篇里,也可见到“五十步一厕,与下同圂”的说法,将其纳入了城防设施的必备之物,供守城者使用,并且做出规定:“之厕者不得操”,也就是说,如厕时不许携带器具。另外,他还在《旗帜》一篇里,对城中民用厕所的建构,也做出了具体的描述:“为民圂,垣高十二尺以上。”“圂”即为厕所。可见,无论平时还是战时,无论在平地还是在城墙上,厕所都是不可或缺之物。
当然,古时候的厕所构造比较简单,常是掘一井坑,约六七尺,以木板或石板覆盖,“下望黝然,深可没顶”,而且还要修出“溜池”来。所谓的溜池,就是厕板下面的坑坎。由于坑很深,自然也偶有意外。《左传》成公十年记载:甸人献新麦,晋景公“将食,张(同胀),如厕,陷而卒。”说景公刚要吃用新麦子做的饭,忽觉腹胀,便去如厕,不想,竟掉进粪坑里溺亡了,成了中国历史上唯一一个卒于粪坑的君主。其实,古往今来,死于粪坑者并非罕见,远的不说,当代作家余华的小说《活着》,福贵的父亲就是这样溺毙的。余华在《兄弟》一书的开头一段,也有这样的描写:“李光头坐在远近闻名的镀金马桶上,闭上眼睛开始体会轨道上的漂泊生涯……”而李光头的父亲,同样也掉进了粪坑里淹死了。由此看来,厕所秽地,常有故事,也偶有事故。
在古代,上厕所一般谓之“出恭”。“出恭”一词由何而来?《通俗常言疏证》上是这样解释的:“《古今笔记》:‘《刘安别传》:“安既上天,坐起不恭,仙伯主者,奏安不敬。谪守都厕三年。”按,今人如厕曰出恭,当本此。因不恭而讹为出恭也。’”接下来又引了《后寻亲记》说:出恭应为“出共”,“共即粪字之省耳。”此说想来颇有些道理。“粪”字为上下结构,繁体作“糞”,由米、田、共三字组合在一起,由此可否臆解为:人吃进米去,便要到田里去排解,因为农家历来是讲“肥水不流外人田” 的。
而对于那个“厕”字,《汉字源流字典》中解释说:“猪圈与厕所多相连,故又引申指猪圈”。厕所古称“圂”或“溷”,里面也都有这个“豕”字。厕所与猪圈连接,这在秦汉时期是很普遍的。对此,名物学家扬之水先生在《终朝采蓝》一书中曾经做过考证说:“其时讲究的住宅,厕所多半是在猪圈上边起一个小小的平台,平台上另起小屋,里边设便坑,外面有台阶以便上下,台阶一侧的短墙或开有小门与猪圈相通。小屋或一或二,前者男女合用,后者两个小屋每每各踞平台一角,那么是男女分开。”这种形制的溷厕,在汉墓中曾有出土,一般都是陶制品。从出土的实物可以看出,当时的厕所特别简陋。这不仅平民如此,即便是皇家,也高级不到哪里去。《史记》上就曾记载:汉景帝入上林苑,“贾姬如厕,野彘卒入厕”。在皇家的园林里面,妃子上厕所,竟然窜进来一头野猪,险些让她丧了命。皇家厕所的简陋程度,由此也可见一斑了。
而到了晋代,世风奢靡,厕所也非昔日的皇家可比了。经常被引用的例子,就是石崇家中厕所的豪华。裴启的《语林》上就有一则这样的故事:刘寔造访石崇,如厕。见里面绛纱帐大床,茵蓐甚丽,还有两个婢女手持锦香囊侍立。刘寔急忙返回来,跟石崇说:“错进你的内室了。”石崇却说:“你没走错,那地方就是厕所。”刘寔这才进去如厕。他接过两个守厕女婢递上来的装满厕筹的锦囊,坐在“大床”一样的便位上,过了许久,都解不出来,只好出来跟石崇说:“贫士不得如此厕。”出门去找别的厕所了。刘寔其人位列三公,不可谓无见识,但在石崇的厕所里,竟让那种奢华弄得解不出手来,应该也并非裴启的夸张之词。但这还不算顶级的奢华。东晋有位官至大将军的王敦,在刚和公主结婚的时候,也因为如厕,变成了一个“土老帽”,惹人耻笑。《世说新语》载:“王敦初尚公主(晋武帝之女舞阳公主),如厕,见漆箱盛干枣,本以塞鼻,王谓厕上亦下果,食遂至尽。即还,婢擎金澡盘盛水,琉璃盌(同碗)盛澡豆,因倒箸水中而饮之,谓是干饭。群婢莫不掩口而笑之。”后来便以“澡豆为饭”,来形容一个人没见过世面。
其实,厕所为人日用,本乃寻常之地,但在历史上,却也发生过一些惊心动魄的事件。《左传》哀公十五年,就记载了卫国孔圉家的一次动乱。叛乱者浑良夫和太子勾结在一起,“迫孔悝于厕,强盟之,遂劫以登台”。正是在这次动乱中,孔子的学生子路,牺牲在这座高台之下。至于汉高祖刘邦如厕的故事,就更是有名了。他在赴鸿门宴时,发觉情况不妙,于是“沛公起如厕”。在厕所里,他和张良经过一番密谋,然后就和樊哙溜走了。刘邦去的这间厕所,可以推测是在室外。其理由,一则项羽是临时驻军鸿门,只有军帐,没有宫殿;再则,文中曾多次提及“军门”,也足证是在军营之中。室外厕所显然为溜走提供了方便。在历史上,危急时刻选择从厕所逃走的,不仅有刘邦,还有他的后人刘备。刘备居荆州时,蔡瑁和蒯越想杀害他。也是在酒宴上,伊籍示意刘备“请更衣”。“玄德会意,即起如厕”。当他了解情况之后,便急忙偷出厕所,开了后园小门,骑上“的卢”,跃马檀溪,逃走了(情节见《三国演义》)。刘邦和刘备,都是以如厕为借口才逃脱,让厕所成了一道救命的“生门”。
危急时刻也有往厕所里逃的。一个是吕产。当时朱虚侯刘章率兵进入未央宫,很快就发现了吕产。《史记▪吕太后本纪》载:“日餔(通“晡”)时,遂击产。产走……杀之郎中府吏厕中。”“郎中府”就是郎中令的官府。郎中令的职责是守卫宫殿的门户,因而府邸便设在未央宫里面。吕雉曾有遗诏“以吕产为相国”,所以刘章杀吕产后,“报太尉(即周勃)。太尉起,拜贺朱虚侯曰:‘所患独产,今已诛,天下定矣!’”另一个是曹操的父亲曹嵩。曹嵩之死,史上说法不一。《三国志》裴松之注引《世语》曰:“嵩在泰山华县。太祖(即曹操)令应劭送家诣兖州。劭兵未至,陶谦密遣数千骑掩捕。嵩家以为劭迎,不设备。谦兵至,杀太祖弟德于门中。嵩惧,穿后垣,先出其妾,妾肥,不时得出;嵩逃于厕,与妾俱被害,阖门皆死。”曹嵩和小妾死在厕所里后,一家老小也被灭了门。(见《三国志▪魏书▪武帝纪》第11页)消息传到应劭那里,他心里害怕,便逃到袁绍军中去了。
看来,从厕所溜走与往厕所里逃,命运竟是截然相反。
其实,多数时候,厕所里还是风平浪静的。如厕,自然也无论男女老幼,日必行之,不可废止。一个人怎样“上厕所”,不仅体现出一定的文明程度,有时,也能够反映出一个人的心态和性情。例如《史记》上就说,刘邦蔑视儒生,“诸客冠儒冠来者,沛公辄解其冠,溲溺其中”,给予当众羞辱。想想当时的情景:摘掉人家的帽子,背过身去(也许不用背身),就往里面撒尿,真是斯文扫地。故而王禹偁有“秦皇焚旧典,汉祖溺儒冠”的诗句(《四皓庙二首,其一》),将刘邦与秦始皇并列在了一起。后来人们开始使用恭桶,是不是受到了刘邦的启发,却是不得而知了。他的媳妇吕后,也曾对厕所另有用场,她将戚夫人砍去了四肢,置于厕所之内,称其为“人彘”。把人放在厕所里,同时呼之为“彘”,也从另一个侧面证明,那时的厕所,大多都是建在猪圈上的。之后,吕雉还让惠帝刘盈前来观看,结果把那孩子吓得大病一场,后来便抑郁而亡了。刘邦的后人刘彻,也是个不尚斯文的主。《史记▪汲郑列传》里说:“大将军青侍中,上踞厕而视之。”卫青虽然是刘彻的小舅子,但毕竟官居高位,前来奏事,皇帝竟然坐在恭桶上接见,就不是不拘小节的事了,而是对卫青不够尊重。这种踞坐于恭桶上的情形,倒让我想起几十年前,在一本小人书上见到过的画面:一个人坐在恭桶上,因为身着长衫,倒也露不出尊臀,因而,人物面部表情毫无尴尬,反而神态自若。但其实,怎么说,如厕一事也关乎个人隐私,岂可大张旗鼓、公开透明?当然,凡事也都有例外,如果遇着脸大的主,怎么露,他也是满不在乎的。前文提及的那位“澡豆为饭”的王敦,就因为知道“石崇厕常有十余婢侍列,皆丽服藻饰。置甲煎粉、沈香汁之属,无不毕备。又与(予)新衣筹令出,客多羞不能如厕。王大将军往,脱故衣,箸新衣,神色傲然。群婢相谓曰:‘此客必能作贼。’”(《世说新语》中华书局1983年版1029页)为了得到一套新衣裳,便让婢女服侍“更衣”,实在也“洒脱”得让人无语了。
这里,倒是另外一种如厕行为,令人赞赏,那就是:珍惜每一寸光阴,用来读书——我们平时耳熟能详的典故,即欧阳修的“三上”之说:“钱思公虽生长富贵,而少所嗜好。在西洛时尝语僚属言:‘平生惟好读书,坐则读经史,卧则读小说,上厕则阅小辞,盖未尝顷刻释卷也。’谢希深亦言:‘ 宋公垂同在史院,每走厕必挟书以往,讽诵之声琅然闻于远近,其笃学如此。’余因谓希深曰:‘余平生所作文章,多在三上,乃马上、枕上、厕上也。盖惟此尤可以属思尔。’”(见欧阳修《归田录》中华书局1981年1版24页)然而时至今日,若再想从厕所里听到那种郎朗“讽诵之声”,恐怕已是万不可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