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汉君
“管鲍之交”是春秋时候有名的故事,一直为后人所称道,成了友谊的典范。本来,个人的友谊,只不过是两个人之间的私事,无关时局,但管鲍二人的私谊之所以会受到后人的高度关注,其中最重要的原因,辄在于他们个人的私谊后来成为了国势强盛的一个关键因素,是齐桓公“九合诸侯”,首开霸业的前提条件。假如管仲与鲍叔牙终其一生都不过是一介平民,那他们的友谊即使再深厚十倍,也只能是闾巷间的一个传说,早就被几千年的历史风云湮灭无闻了。
“管鲍之交”,在当时就已经被人们所关注了,这主要是因为做了宰相的管仲,曾经向人们讲述过他当年与鲍叔牙的交往。他十分慨叹地说:“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子也”。司马迁后来在给他们立传时也这样写道:“天下不多管仲之贤,而多鲍叔能知人也。”“多”字的古意是夸赞。人们夸赞鲍叔,主要在于他清楚,管仲之才可为国家所用,能帮助齐国完成霸业,所以他一路助推,帮助管仲登上了相位。他们的交情,正是始于管仲穷困潦倒的时候。鲍叔在与管仲的交往中,经商分利,他做到了“亏己”,面临朋友“节亏”,他又做到了“耻己”,最后自己让出了相位并且“以身下之”,他更是做到了“屈己”。而这三点,无论哪一点,都不是一般人所能做到的。
我们先来说说他的“经商亏己”。管仲的祖上曾是贵族,但到管仲时已经落魄,管仲的生活面临着诸多坎坷和磨难。孟子那句著名的话:“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说的,正是管仲。管仲为了活命,曾经做过“圉人”,也就是马夫,当过成阳地方的“狗盗”,还一度被编入军旅去吃军饷,后来才和和鲍叔牙一起经商。管仲虽然名义上是与鲍叔牙“合伙”做生意,但他却根本没钱入股,然而,分利的时候,他却又要比鲍叔多拿一些,鲍叔牙从不计较,任他多取。反过来,在鲍叔遇事时管仲想要帮他,但几次为他出谋划策,结果反倒一再把事情搞砸,使鲍叔陷入了更加困窘的境地。面对这样一个朋友,鲍叔却并不认为管仲多分利就是贪心,因为他知道,管仲需要钱去奉养老母;也不认为把事情搞砸就证明他愚蠢,只因当时的时机有所不利。鲍叔这种容人之量和识人之明,即便是在今天看来,也令人十分感动,“友谅”而能至此者,实乃千古一胞叔!
再来说“为友耻己”。管仲早年当兵打仗的时候,曾经一再临阵退缩;后来当差,几次接受长官的宦使,却又因办事不力,最终都被“开除”。更为严重的,是他和召忽一起辅佐公子纠,而当公子纠死后,召忽便按照当时士人的名节要求自杀了。管仲与召忽本来是好朋友,同为公子纠的追随者,召忽自杀,管仲却独自偷生,后来还去改事公子纠的政敌齐桓公,一时间舆论大哗。这在当时绝不是个“小节”问题,管仲不免为时人所不耻。这件事影响面很大,在《论语▪宪问》一章中,就收录了两条孔子与学生对此事的讨论记录。孔子的态度是:“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指责)管仲,吾其被(披)发左衽矣。”在《孔子家语·致思》中,子路又提出质疑:“管仲之为人何如?子曰仁也。”子路不以为然,指责管仲“不辩”、“不智”、“不慈”、“无丑”、“不贞”、“不忠”,然后说:“仁人之道,固若是乎”—— 仁者之道,难道就像他这样吗?孔子十分耐心地一一作了剖析,最后说:“事所射之君,通于变也。不死子纠,量轻重也。夫子纠未成君,管仲未成臣。管仲仁才度义,管仲不死束缚而立功名,未可非也。召忽虽死,过于取仁,未足多也。”(齐鲁书社《孔子家语通解》83页)这些讨论,由一个侧面也可以看出,当时一定是舆论汹汹,指责颇多。
面对这个所谓“大节有亏”的朋友,鲍叔牙却有他与众不同的理解:管仲临阵退缩,那是顾念老母,当差被开除,只因“不遭时”(运气不佳),而改事齐桓公不死公子纠,却恰恰说明管仲胸怀大志,以天下为念,并非只为一主。在这里,我们不能不佩服鲍叔牙的见识,绝非常人可比!
最后再说说鲍叔的“屈己”。管仲辅佐的公子纠,在与鲍叔辅佐的公子小白争夺君位的过程中,管仲曾一箭射中了小白的衣带“中钩”,小白顺势佯装中箭,方才逃过了一劫,后来即了君位,是为桓公。桓公让鲍叔牙做齐国的宰相,不料鲍叔却极力推荐让管仲来做:“若必治国家者,则其管夷吾乎!臣之所不若夷吾者五:宽惠柔民,弗若也;治国家不失其柄,弗若也;忠信可结于百姓,弗若也;制礼义可法于四方,弗若也;执枹鼓立于军门,使百姓皆加勇焉,弗若也。”(见《国语集解》中华书局2002年版216页)说服桓公派使臣,从鲁国救回了管仲,然后把相位让给他,而自己则甘居管仲之下。《史记·管晏列传》记载:“管仲既用,任政于齐。齐桓公以霸,九合诸侯,一匡天下,管仲之谋也。”但后来,到了管仲病重时,齐桓公亲至病榻前,询问鲍叔可否接替相位,管仲却断然说道:“不可。鲍叔牙为人刚愎而上悍,刚则犯民以暴,愎则不得民心,悍则下不为用,其心不惧,非霸者之佐也。”人人皆知,管仲这个相位,乃是鲍叔牙让给他的,而今管仲临终,却不知恩图报,不同意让鲍叔接替相位。这件事传出来之后,当时就有人指责管仲无情,并把管仲的话转告了鲍叔牙。鲍叔牙闻听之后,反倒十分高兴地说:管仲荐人无私,完全是从国家的利益出发,这也正是我当初推举他的原因啊!
鲍叔牙果如管仲所言:“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子也!”
至此我们不难看出,管鲍二人的友谊,完全超出了“私谊”的范畴。正如他们的另一个朋友召忽所说:“吾三人者之于齐国也,譬之犹鼎之有足也,去一焉,则必不立矣。”正因为他们的友谊是从国家的整体利益出发,所以召忽殉节作了死臣,而让管仲做生臣,去为国家建功立业;也因为是从国家的利益出发,鲍叔牙才让出了相位给了管仲;同样也是从国家利益出发,管仲临死,并不推荐鲍叔接替相位。可见,管鲍之交,目的十分明确:那就是一切要从齐国成为诸侯的霸主作为出发点和落脚点。
其实,世上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各样的友谊,都有它各自的需要。这种需要,才是友谊的第一推动力。无论这种需要是精神层面上的,还是情感层面上的,甚至干脆就是物质层面上的,不管为何,总不能想都没想,就与人为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