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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恒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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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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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毛刀


      昨天夜里,毛刀一点也没睡着,前半夜在鱼塘边不停地转悠,后半夜在床上不停地翻轱辘儿,脑袋瓜子一个劲儿地瞎琢磨事儿,怎么也睡不着,无论是数羊还是数马都不管用。琢磨啥事自己也弄不很清楚,反正就是一个劲儿的琢磨。这一整夜琢磨事儿的情况可是从来没有过,几乎满村子的人都知道毛刀是个憨吃迷糊睡的人,天大的事儿并不往心里搁。

吃了晚饭,毛刀点上一袋烟,走出小屋来到鱼塘边,狼狗大黄尾随其后。

毛刀的鱼塘与一般的鱼塘不一样,不是一个大大的池子,而是一条人造的小河。这条小河头尾相接,两边各加了一个抽水水泵,不停地抽水,水像在河里一样不停地流动。这样做,主要是为了照顾黄河刀鱼的脾性。当然,这全是从省城来的杨春燕的点子。

这塘黄河刀鱼已经养了一年多了,大的有尺把长了,正是捞上来卖掉的好时候。明个早晨,省城水产公司就派人来逮鱼,眼看着大把的钱就要揣进自己的怀里,可毛刀心还是像要被掏空了一样。为啥呢?自己也想不很清楚。

毛刀打着手电筒,领着大黄沿鱼塘边转悠。大黄一会儿朝这儿嗅嗅,一会儿朝那儿闻闻。毛刀将手电的光打到水面上,想看个仔细。

顺着手电的光,毛刀看到了刀鱼洄游的景象。刀鱼们形成长长的队伍,逆着水流的方向,泛着银白色的光芒,飞速向前游动。它们不知疲倦,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那样子,好像一帮囚犯要寻找一个能冲出去的口子。

平时刀鱼们也是时常洄游的,但从没有像今天这样疯狂,这样不知累得慌。毛刀纳闷了:这是怎么了?难道它们也知道明天就要被逮,死到临头?想到这里,毛刀站住了,他对着鱼塘念念有词起来:“鱼啊,鱼,俺是有罪的人,俺对不起你们。”

直到后半夜儿,毛刀才回到看守小屋。躺在床上,毛刀怎么也睡不着。他使劲把眼闭上,脑子依然乱得很。

毛刀是上河村唯一的“老绝户”,既没了爹娘,也没有儿孙。因为他好吃懒做,性情古怪,生活困顿,快五十岁了,也没讨到老婆。这里本来就是一个“水窝子”,穷地方,他乡的姑娘轻易不肯嫁过来,何况是穷得“叮当响”的毛刀?

有一年,一个喜欢做媒的老婆子,给毛刀牵了一个远方村里的大闺女。那闺女刚一见面,就拍着手跺着脚大声叫唤:“吃包包,喝条条!”还呲牙笑着要跟毛刀“睡觉觉”,很瘆人。

原来是个神经病。这可把毛刀鼻子气歪了,一句话没说,掉头就走。后来又有人给毛刀说了两个,一个腿有残疾,一个寡妇带俩孩子,就这还因嫌毛刀穷,吹了。从此,谁再给毛刀介绍老婆他都不见。

毛刀原名毛小青,因为长一个刀把子脸,身子瘦长,水蛇腰,像条刀鱼,人们便喊他毛刀。他也见怪不怪。

毛刀所在的村子,地处黄河滩区,正在一个河汊子上,原名“掉河村”,意思是发大水时很容易掉进河里。后来,政府帮助修了“村台”,建起了新房子,便改名“上河村”。

“家家户户泡了汤,

台陷房倒人心慌;

近在咫尺难相助,

招手无言泪汪汪……”

这是当地的一个民谣,说的就是掉河村当年的真实景象,一点也不夸张。那年头,掉河村老百姓最发愁的就是黄河发大水。黄河在这里根本就不是开口子的问题,而是一种更可怕的景象——漫滩。

那条土黄色的黄河巨龙,挟着黄土高坡的雄风,一路走来,在这里打了一个“结”,然后继续向东流去。汛期到来,水势凶猛,严重时会跨过堤坝,造成漫滩。一旦漫滩,整个滩区一片黄汤,漫无边际。村子被淹,人畜共难,到处哭爹喊娘。

为了抵御洪水,老百姓家家高筑“房台”,把房子建在“房台”上,每家都像一个“孤岛”,但这并不真正管用。即便拼了身家性命,花了几年功夫筑起来的“房台”,依然经不住洪水冲刷和浸泡。洪水一淹,地基便会松动,地基一松,墙裂梁歪,房子住不了几年也就塌了。

1975年夏天,洪水涨到一人多高,整个村子仅有一处高地被当作临时避难台,很多村民用浮木当船在水里飘荡。后来,解放军来了才将被困的村民救了上来。

毛刀的老爹老毛水性很好,经常到黄河里打澎澎洗澡,最拿手的是在水中憋气,一口气能憋到河对岸。俗话说,淹死的都是会水的。毛刀五岁那年夏天,天气非常炎热。半夜里,老毛对老婆说,热死了,我去河边凉快凉快,你先睡吧。可是,他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

第二天早上,人们在老毛经常下水的地方,发现了他当时穿的唯一的大裤衩子。

有人说,老毛被河妖叫走了。

毛刀娘像疯了一样,在河边大声叫喊,整整叫了一天,河妖也没有一点回应。

第二天,毛刀娘领着毛刀,背着干粮,顺着河岸寻找,一直走到东营黄河入海口,也没有发现老毛的一点人毛。有人猜测,老毛可能被冲进大海了。也有人说,老毛根本没落水,而是偷偷闯关东去了。

从海边回来后,毛刀娘几乎变成了哑巴,很少说话,不再主动和人拉呱儿。她心里有个念想,就是老毛并没有死,说不准哪天就会回来。相比冲进大海的说法,她更相信老毛偷偷去了关外。因为老毛人没丢前,总在她跟前说自己想出去闯荡闯荡。

时间长了,有人劝毛刀娘,嫁了吧,别等了,等掉了缵儿,老毛也不会回来了。毛刀娘不信,更不肯。她咬紧牙关,憋着一口气,一个人拉扯毛刀长大。对此,有人私下说她是“傻老婆等汉子——死心眼子”。而毛刀娘还真就“死心眼”,她下定决心永远等老毛。

毛刀慢慢长大了,嘴上有黑毛了,他话也很少,属于人们常说的“老闷迟”,轻易不说话,有时说一句就能噎死人。说老实话,毛刀这个人品行不是很好,游手好闲,好吃懒做,可最喜欢下河捞鱼。那些年,河里别的东西不多,就是鱼多。毛刀天天下河捞鱼,自家吃不完,就卖个零花钱。

起初毛刀娘说啥不让毛刀下水,她怕毛刀走了爹的路。可毛刀把娘的话全当耳旁风,一点也不听。有一次毛刀娘说急了,毛刀来了一句:“爷爷和奶奶都死在床上,你不还在床上睡觉?”弄得毛刀娘无言以对。

毛刀娘平时总劝毛刀安心种地,毛刀却总是喜欢下河捞鱼。毛刀娘又把毛刀说急了,他又顶了一句:“捞鱼能卖钱,还能吃。那破盐碱地里能种出金元宝来?”毛刀娘一点脾气也没有。

毛刀下河捞鱼,是很有一套的。别人和他一起下网,他的网里总是有鱼,而其他人的网里十有八九是空的。为什么?因为毛刀会看哪里是“鱼窝子”。找到了“鱼窝子”,就往窝子里放些鱼食引鱼群过来。毛刀的鱼食是自己配的,别人想学,他可不教。

寒冬腊月,是打鱼最难的季节,很多人不干了,毛刀依然穿着皮衣皮裤下河。虽然每次收获都不大,但他认为总比没有强。

“麦梢黄,刀鱼长”。到了麦子成熟的季节,正是捕捞黄河刀鱼的好时候。毛刀的问题,恰恰出在捕捞黄河刀鱼上。

黄河刀鱼,学名“刀蛴”,又名毛刀。因为长得特别像刀子而得名。这种鱼,油多,脂肪厚,肉质细嫩,熟后鲜味奇美,浓香异常,是上等好菜,深得当地人稀罕。一到这个时节,村里人纷纷来到黄河岸边下网捞鱼。

黄河本身是不产刀鱼的,刀鱼都来自大海。每年农历三月中旬,成群结队的刀鱼,陆续从黄河入海口处游进黄河,然后逆流而上,游到东平湖去产卵孵化。孵化为幼鱼后,又顺着黄河来到入海口,在渤海生长,越冬。对刀鱼到上游产卵这件事儿,毛刀小时候是想不明白的。跑那么远下崽,不太傻了吗?直到多年之后,当有人说,谁不想找个安静地儿生孩子过日子时,他才把这事儿好像想清楚了。

当地人捕捞黄河刀鱼,是有所忌讳的。村里老人讲,当刀鱼群来了的时候,不能没个数儿。要从鱼群的侧面或尾部撒网,适当捞一些就中。千万不能在鱼群前面撒网。真那样干,是大逆不道,会遭天谴的。毛刀捕捞黄河刀鱼,最初是遵守这一禁忌的。黄河发大水之后的那年春天,青黄不接,日子难熬,毛刀突破了这一底线。他早早买来沾网,想大干一场。

沾网又叫挂网,不同于其他鱼网,只要鱼一碰上,就会被挂住,休想逃掉。黄河刀鱼群到达的前一天,毛刀将他的大沾网拦在了河面最窄的地方,一点通道也没有留。沾网的两根提绳,分别拴在河的两岸。

鱼群到达时,场景非常壮观。一条扁担长的“鱼王”,利箭一样游在最前头,庞大的队伍紧随其后,所到之处,浪花翻腾,银光闪烁,很是威风。

毛刀守候在河北岸的沾网提绳旁边,屏息静气,等待鱼群触网,等待惊心动魄的那一刻。随着鱼群的靠近,他心跳突然加速,只见鱼王率先触网,但是鱼群并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停下来,而是继续前进。只听“啪”的一声,沾网的提绳被拉断了。鱼群顶着沾网继续往前,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俺的娘,劲这么大!”毛刀哪里见过这等阵仗,他急忙起身追赶,想看个究竟。可他跑起来竟然也追不上鱼群游动的速度。没过多久,便被鱼群甩在了后面。

当天夜里,毛刀病了。从后半夜开始,像疟疾一样的病魔就缠上了他。他身体的各个环节好像都背叛了他,一会儿发冷,冷彻骨髓;一会儿又发热,汗流浃背。当寒气袭来,毛刀浑身打颤,震得床板“嘎嘎”直响。当热风暴卷来,毛刀又焦灼难忍,全身就像刚出炉的火炭。后半夜,他迷迷糊糊睡了,睡梦之中,一个劲地说胡话。一会儿大声喊爹,你去哪里了?一会儿又说,求求您了,饶了俺吧,俺再也不敢了。

第二天早上,毛刀娘找来赤脚医生。开了很多药,吃了很多天,也不管用。直到第七天,才慢慢好转。毛刀心里嘀咕,这都是因为他犯捕捞刀鱼的禁忌造成的。他感到了后怕,从那之后,他再也不敢下河捞鱼了。

毛刀金盆洗手不再捞鱼之后,一向好吃懒做的他面临吃什么的问题。想来想去,他买了杆猎枪,开始打野兔子。

毛刀打兔子一开始业务非常生疏,总是空手而归。大约半月过后,他摸清了兔子的习性,掌握了兔子的跑动路线,很快便有了效果,只要出去一趟,帆布包几乎从未空着回来。特别是冬天,下过雪之后,有时一天能打到三四只。

村里有人说,毛刀打兔子差一点打死一个人。一个娘们儿在地里蹲着拉屎,毛刀误把人家的大屁股看成了野兔子,举枪就要瞄准,幸亏那娘们儿一边拉屎,一边四处洒摸儿,看到有人举枪,吓得屁滚尿流地大声咋呼,毛刀才发现根本不是兔子。

毛刀听了这个说法,气不打一处来!他气哼哼地说,简直是胡说八道。俺的眼又不是痴麻糊的,人和兔子也分不清楚?

后来,毛刀用尽全部家底买了一杆新式猎枪。枪上专门安了强光射灯,还有高倍放大瞄准器,非常实用。晚上,只要发现兔子,打开射灯,朝兔子一照,兔子立马停下奔跑,一动不动地蹲在那里朝灯光方向看过来。高倍瞄准器二十米开外,能把兔子的脑袋放大得像个大西瓜,一打一个准儿。

一天傍晚,毛刀如法炮制在黄河大坝上打兔子。奇怪的是,他沿着大坝走了很远,足有二十多里路,腿肚子都有点涨了,也没有发现一只兔子。正在纳闷时,突然发现一只兔子出现在正前方。毛刀赶忙举起猎枪,打开了射灯。正当他瞄准兔子的大脑袋准备开枪时,取景框里,他发现那只土黄色的野兔子,居然两只前爪儿抬起来,像是在给他作揖求饶。他楞了一下,但还是扣响了枪机。

毛刀快速跑了过来,却没有发现兔子。打开猎枪上的射灯,来回照射,反复找了几遍,连兔子毛也没有找到。

毛刀纳闷了,明明是打中了,怎么让它跑了呢?

回来的路上,毛刀心神不定起来,他的眼前总是出现兔子朝他作揖的镜头,恍恍惚惚,若有若无。他突然想起了用粘网拦截鱼群的事情,顿时害怕起来。赶忙收起猎枪,往家跑。

自从那天开始,毛刀得了失眠症,夜里总是难以入睡。只要一闭眼,眼前便是那只朝他作揖的兔子。从那以后,他再也不敢打兔子了。

毛刀第二次金盆洗手之后,村支书找上门来,动员他养鱼。村支书说,天天踅摸鱼和兔子,不如自己养鱼。咱们村里的池塘,可以白给你用,你只要去购买一些鱼苗,撒在里面就中。

这一次,毛刀听从了村支书的建议。他从集市上买了两大盆鱼苗,全撒在了池塘里。然后天天守在池塘边,盼着鱼儿快快长大。

第二年夏天,黄河漫水,掉河村被淹,毛刀的鱼塘自然首当其冲。大水泛滥的时候,毛刀躺在家里想,等大水退了,说不定河里的鱼会游进了自己的鱼塘里。可是,等大水退去之后,毛刀却傻了眼。原来的鱼塘,已经灌满了泥沙成为平地。除了几处水洼里剩了几条小鱼,其他鱼全被冲走了。

毛刀找到村支书发飙,抱怨当初让他养鱼,如今赔掉腚了。村支书说,你算个什么黄子,我当初全是好心好意帮你,谁知道会遇上天灾人祸?真是好心当了驴肝肺!

回到家里,毛刀大哭一场。这一次,毛刀没再生病,生病的变成了毛刀娘。毛刀养鱼泡汤,毛刀娘比儿子还要着急。这一着急不要紧,倒在床上再也没有起来。临死前,毛刀娘告诉毛刀,你要守在这里,哪里也不准去,在这里等你那个该千刀剐的爹回来。

毛刀娘死后,毛刀成了“大龄孤儿”,也从此失去了几乎所有生计。村支书劝他老老实实种地,他一言不发;有人劝他进城打工,他也坚决不去。一天,他喝醉了酒,一摇一晃地跑到村委会,要当“五保户”,村主任老金不答应,他就躺在地下不起来,像条死狗。老金没办法,只好答应了他。就这样,四十多岁的毛刀,成了村里唯一的“五保户”,靠每个月500块钱的补助过日子。

五年前,为了解决黄河滩区老百姓的安居问题,县里决定,将掉河村整体迁建,迁到东营市去重建新的村庄。迁建通告一发布,立即遭到了村民的反对和抵制。俗话说,金窝人窝不如狗窝。这里生活贫穷不假,还经常被淹,村民们却舍不得离开。他们说,生是这里的人,死是这里的鬼。哪里也不去。在这个问题上,毛刀更是坚决。“搬走?万一俺爹哪天回来怎么办?谁爱搬谁搬,反正俺不搬!”

县里看到村民态度坚决,经过认真研究,决定改变迁建方案,由原来的迁往东营,改为在村子旁边筑“村台”,然后在村台上建新村。

这是一个规模宏大的工程。“村台”足有五百亩地,高达三十多米。上海的“抽沙淤泥”公司开着重型设备来了。他们从黄河里抽出泥沙,“吹沙筑台”。一时马达轰鸣,热火朝天,引得全村人都来看热闹。泥沙被抽上来之后,需要劳力运送;筑台时,也需要人打夯。村里的男人几乎都上了,可是,无论怎么说,毛刀就是不肯上。村干部一找他,他就装病,躺在床上不起来。村支书说,这人真是瞎子害眼儿——没治了。算了,别指望他了。别人也就不再管他。

村里的孩子们,在筑起的“房台”上疯跑玩耍,看到毛刀来了,边跑边唱他们自编的歌谣:

“毛刀,毛刀,

鱼咬了腚梢。

好吃懒做,

好不害臊。

毛刀,毛刀,

一身懒膘。

混吃等死,

好不害臊。”

毛刀听了,转身回家睡觉,再也不来看热闹了。

“村台”很快筑起来了。政府帮助家家户户盖起来了新房子。自然,其中也有毛刀一套独门独院的四间新房子。

毛刀搬进新房子后,依然过着“五保”生活,靠村里的补助费度日。所不同的是,补助费提高到了每月800元。

那年春暖花开时节,村主任老金领着杨春燕第一次来找毛刀的时候,毛刀是没给他们好气的。

那天二十八岁的杨春燕穿一件淡绿色套裙,头上扎了个马尾辫,一扬一荡地走进了毛刀的新家。那模样,那形象,真像一只活泼可爱的小燕子。

当时还穿着破棉袄、夹着破棉裤的毛刀见他们进门,顿时愣了神儿,不知道他们为何而来。

老金指着杨春燕介绍说:“毛刀,这位是省里来的杨春燕同志,是扶贫工作队的,研究养鱼的专家。”

杨春燕参加扶贫工作队是她主动争取来的。本来组队的时候并没有她,可她找领导哭鼻子抹眼泪地非要参加不可。杨春燕老家在甘肃农村,上大学那年,家里穷得实在一次拿不出三千块学费,是左右邻居你十块我五快地硬凑够了一学期的学杂费,这才得以到青岛读了海洋大学。

老金刚介绍完,杨春燕便大大方方地把手伸了过来,丝毫不顾忌毛刀的手又脏又粗糙,边伸手边脆生生地说:“毛大爷,叫我燕子就行。”

毛刀并没有伸出手来,而是黑着刀把子脸没好气地说:“扶贫?奶奶了个腿的,谁信啊?糊弄洋鬼子去吧!”毛刀的话非常难听。

“毛大爷,我们真的是来帮你的,不光帮你,整个村子的人都帮。请一定相信我们。”杨春燕并不生气,也不急躁。

“哼,以前不是也有人来扶贫,说是帮着村里养羊。最后怎么样?那些扶贫的钱,不是都让村干部喝猫尿了?到了县里来检查时,还装模作样地弄外村的羊来凑数。”

毛刀揭了村干部的老底,让老金脸上有些挂不住了,一阵红一阵紫的,转而又想摸划过去:“毛刀,再咧咧些这个作啥,那都是陈年老黄历了,再说也不是俺们这些人干的。现在大家想帮你脱贫是真的,绝不骗你的。”

“针的,不是线的,针的好啊!那,多发给俺点钱吧,比什么都好。”毛刀心里就想着钱。

杨春燕笑了:“大爷,这次我们不是来发钱的,是来教你怎么养鱼的。”

“养鱼?”毛刀赶忙摇头,“不养。你们还是找别人去吧。”

“为什么?”

“没钱。”毛刀的话很干脆。

“大爷,没钱没关系。我们给你出钱,免费给你送鱼苗。”

毛刀依然摇头:“不养。白送也不养。”

杨春燕继续问:“那是为啥?”

毛刀一时不再说话。

“大爷,你告诉我为啥好吗?”

毛刀依然没好气地说:“不为啥,就不想养。”

老金猜透了毛刀的心思:“你是不是担心和上次一样,怕鱼塘被淹了啊?这个你可以把心放在肚子里,河边已经筑起二道坝了,就是发水,也淹不过来了。”

老金继续说:“这次春燕同志是帮你养黄河刀鱼。人家是省水产研究院的,是水产专业研究生毕业。他们专门研究用黄河水养刀鱼,已经成功了。这次让你养鱼,是真心想帮你的。绝对不会骗你。她们大老远的,舍家撇业的,骗你干嘛?”

老金的话,让毛刀半信半疑。杨春燕接着说:“金主任说的都是真的。我们帮你建鱼塘,免费送给你鱼苗,还给你当技术指导。只要你肯答应,不用你花钱,也不用你费大力气,就能成,说不定还能挣大钱。”

“那,让俺想想再说吧。”毛刀说完就站了起来,将他们送走。毛刀看着杨春燕的背影,又瞥了一眼自己,找到了她跟自己一样的地方:瘦溜。

第二天当杨春燕再次亲切地喊“毛大爷”,让他下定决心的时候,毛刀终于松口了。

说干就干。 杨春燕能吃苦。

这吃苦的功夫缘自从小就帮着家里干农活。那年秋天,天气预报说两天后有场大雨,她想这雨真来了六七亩正等着收的棉花可就全泡汤了,那可是一大家子人多半年的生计的啊。她对老爹说:“咱们夜里全上阵,雨来前一定能把棉花摘完!”老爹说又没有月亮,黑灯瞎火的咋个摘?她说人在黑里时间长了,就看清楚了,再说棉花白呀,在棉花地里适应一会就跟白天摘一样。就这,全家人一起上阵,秋雨来之前摘完了地里的棉花。那场秋雨真不小,紧一阵,慢一阵,接连下了三天。就为这,村子里的人猛夸了她一阵子。说她不光能吃苦,脑瓜儿还灵光。

杨春燕像春天垒窝的燕子一样穿梭其间,东奔西走,忙个不停,有时半天连一口水也喝不上。

杨春燕刚来的时候,向村支书和村主任提出要帮最穷的毛刀脱贫致富。当时,村支书和村主任都劝她放弃这种想法。他们的说法是,毛刀就像一滩烂泥和粪土,是扶不上墙的。但是,杨春燕不赞成这种观点,她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的说法;更重要的一点,她认为,万事开头难,最难的人突破了,其他就容易了。

在杨春燕的奔走下,一个专门为养殖黄河刀鱼修建的鱼塘很快便建了起来,黄河水也通过二道闸引了进来。

没过多久,杨春燕的一大帮同事也来了,他们围在鱼塘边,走走看看,指指点点,好像在计划着什么,提醒着什么,商量着什么。

十天之后,几大桶鱼苗运过来了。杨春燕叫上毛刀,将鱼苗全都放进了鱼塘里。

鱼苗下水后,杨春燕拍了一下手说:“毛大爷,鱼塘建成了,下一步你要看好它,我告诉你一些需要注意的事儿。”

毛刀对杨春燕的话好像并不关心,他红着脸搓着手问:“这鱼塘,真是俺的了?鱼长大了,真的属于俺?”

“那当然!”杨春燕笑着说,“不然还属于谁?”

“怎么证明是俺的?”毛刀还是不敢相信。

杨春燕说:“这样吧,我让村里给你出个证明。证明这鱼塘和里面的鱼都属于你,好不好?”

“那,那当然好。俺琢磨着,能不能给俺在这里盖个小屋,俺干脆搬来住?”毛刀提出了新的要求。

杨春燕知道他不放心鱼塘里的鱼,沉思了一下说:“我给村里说说,应该没问题的。”

没过多久,村里真的给毛刀在鱼塘边盖了一间小屋,毛刀很快搬了过来,天天守在这里。

后来,毛刀还专门买了一条狼狗,跟他一起巡守在这里。

“杨春燕,真是强。

帮着毛刀建鱼塘。

从此懒鬼不装洋,

烂泥也能扶上墙。

好好看,好好养,

卖了大钱娶婆娘。”

这是村里儿童新编的歌谣。放学时,他们远远地唱起来,毛刀听了,不急也不恼,站在鱼塘边一个劲地傻笑。

这期间,杨春燕几乎每天都过来看看,一边察看鱼儿生长情况,一边对毛刀嘘寒问暖。

大约半年之后,杨春燕和她的扶贫工作队回城了。回城之后,依然常打电话过来,问询毛刀和鱼儿的情况,交代一些毛刀不懂的事情,比亲生女儿还要热心。

眼看鱼儿到了上市时节,杨春燕主动联系了水产公司,对方不仅要将毛刀的刀鱼一次性全部收购,而且还派专业人员来捕捞,装箱运走,更重要的是将买鱼的钱一次性支付给毛刀。

村里的公鸡打鸣了,毛刀还没有睡着。这一夜,他想了很多很多。想到了娘,也想到了爹,想到了捕鱼,也想到了打兔子,想到了自己窝窝囊囊的大半生,想得更多的是那只活泼可爱的“小燕子”。他想不到,世界上居然有这么好的“人儿”,而且恰恰让自己碰到了。

窗户泛白的时候,毛刀干脆翻身起床,牵着大黄再次在鱼塘边转了起来。

太阳两杆子高的时候,水产公司的人来了。他们开来了一辆冰厢式汽车,带来了网具,还带来了磅称。他们捕鱼非常专业,采取两头堵围战术,很快,一网网活蹦乱跳的黄河刀鱼被捞了上来。

准备装箱时,毛刀对水产公司前来的负责人说:“这个同志,挑出50箱子最大最好的留出来。”

那人不解:“干什么?”

“俺有用。”毛刀答。

“那不行。春燕老师都给我们说好了,我们全要了,给你的都是最好的价钱。”

毛刀态度异常坚决:“不行,不行俺就不卖给你们了。”

那人见状,只好同意了他的要求。吩咐手下人,挑50箱出来,放在了一边。

村主任老金来了,对毛刀的做法很不理解:“毛刀,这些鱼你不卖,留着干嘛?”

毛刀说:“你来了正好,帮俺个忙,叫个快递过来。50箱,全寄给‘小燕子’,‘谢伙谢伙’她,还有扶贫工作队。”

老金听了,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没想到那么自私那么抠门儿的毛刀,居然变得如此大方。看到毛刀一脸严肃,他相信这都是真的。老金被感动了,他朝前走了两步,伸开双臂,和毛刀抱在了一起,边拥抱边不停地拍打毛刀的后背,好久没有分开。

两个人鼻子一酸,都眼泪汪汪的,分开之后,毛刀先是擦了一下眼睛,然后使劲擤了一把鼻涕。

杨春燕是在省水产研究院正在举办的专题读书会上接到快递电话的,看到是一个陌生号码,她顺手将其挂断了。电话再次打过来,她只好离开会场出来接听。对方告诉她,你的快递到了。她问是什么?对方说,50个箱子,应该是海产品,我们在你们单位门口。杨春燕赶紧下楼,一看寄货人,她大概明白了个所以。

杨春燕赶紧拨通了毛刀的手机:“毛大爷,鱼不是我已经都说好了吗?都卖给水产公司,你咋递我这里来了?”

“让你们尝尝。不要你们的钱。”

“大爷,这鱼我们不能要!”

“不要,不要就是看不起俺!”毛刀的话很坚决。

“那,那我们给你钱。”

“给钱就是骂俺!”毛刀依然很坚决。

杨春燕迟疑了一下说:“那好,大爷,我们收下,过几天,我再去给你送鱼苗,一块把钱捎过去。”还没等毛刀说话,杨春燕就把电话挂了。

杨春燕让“快递小哥”先等一会儿,赶忙跑到二楼,向院长作了汇报。

院长说:“这样吧,你让咱们食堂收下,按市场价算钱,过几天送鱼苗时,一块把钱捎过去。告诉毛刀,他的心意我们都领了。”

就这样,杨春燕按照院长的意见,让“快递小哥”将鱼送到了单位食堂。

五天之后,毛刀给杨春燕打电话,想问她什么时候来送鱼苗。第一次打,是忙音。过了一会儿,还是忙音。第二天,他再次拨打,一个非常温柔的女人语音提示说:“对不起,你拨打的电话已经停机。”

“停机?为什么停机?换号了?”毛刀想不明白。

毛刀再打,还是停机。

毛刀继续打,依然是停机。

第七天,毛刀坐不住了。他直接坐长途汽车,直奔省城而来。

活这么大,这是毛刀第一次出远门。出门前,他曾想,老爹该不会这天突然回来吧?转而又想,不管那么多了,找到“小燕子”才是最要紧的。

省城就是大,毛刀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长途汽车站离水产研究院并不远,毛刀走了很长时间,倒了三次公交车才到。

穿制服的门卫小伙子看到一个老农民要进大门,以为是来上访的,立马保持了一份警惕。“哎,你是干嘛的?找谁?”

“俺找‘燕子’,杨春燕!”

“找杨春燕?你是她什么人?她已经不在了。”

“你说什么?杨春燕不在了?你骗俺干嘛?”

“不在”和“不在了”虽一字之差,却让毛刀的头发梢直往上竖。

小伙子来气了:“杨春燕真的不在了,谁骗你了!”

两人正争执着,院长慢步从门口路过,见此情景停住了脚步:“怎么了?”

小伙子见是院长,赶忙挺直身子回答道:“院长,这个人找杨春燕,我告诉他杨春燕不在了,他不信,非说我骗他。”

院长走过来,非常和蔼地问毛刀:“你是哪位?从哪里来?”

毛刀一听是院长,赶忙收起火气:“俺是上河村的毛刀,杨春燕帮俺养鱼。”

院长赶忙过去握住了毛刀的双手:“是毛大哥呀,春燕真的去世了。他说的没错。”

毛刀一听,真的毛了:“好好的,咋就去世了呢?”

“那天,她押运鱼苗,带着给您的鱼钱去您那里,没想到半路上出了车祸,车翻了,没抢救过来。我们正在给您再联系鱼苗呢。没想到您来了。”院长告诉他。

听了这话,毛刀“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下,挓挲开两手哭天抢地起来:“老天呀,你怎么不长眼啊,好人怎么不长命啊!这么好的人,怎么让她死了呀!燕子,燕子啊,俺的好闺女哎……你都是为了俺啊,都是俺害了你啊……”

院长赶忙过来扶起毛刀,要他到楼上去。毛刀身子死沉,勉强拉起来了,一路上哭哭啼啼。

接待室里,院长给毛刀倒了一杯茶水,对毛刀说:“毛大哥,春燕的确是个好同志,单位准备追认她为优秀共产党员。她去世,我们和你一样,都非常伤心难过。你知道吗?当时,因为雾大,他们的车被一辆大货车从侧面顶翻了。车翻的时候,她什么也不顾,只是大声叫了一句:‘天呐,我的鱼苗!’”

毛刀停下了哭啼,抹了一把鼻子说:“都是因为俺,是俺害了她。院长,这鱼,俺不养了。”

院长递过几张抽纸,让毛刀擦了一下鼻子和眼泪,也抽出几张,擦了擦自己的眼泪和眼镜。然后,他告诉毛刀:“这鱼,你一定要养下去,不然,对不起春燕,也对不起组织。以后,我就当你的联系人,专门帮你养鱼,你就放心吧。”

毛刀回上河村的路上,杨春燕最后说的那句话让刻骨铭心起来。他想,这辈子没法报答春燕了,自己唯一能干的,就是把春燕教的养鱼技术传给更多人。想到这,春燕那句话又在他耳边回响起来:“天呐,我的鱼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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