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发2022年3月3日《山东大学报》,3月13日《日照日报)
1988年春天,山东大学首次举办作家班,面向全省文学爱好者招生。得知这一消息后,赵德发非常兴奋。上山大求学,是他多年的梦想。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他决定抓住这次机会。于是,他向领导郑重提出报考的请求,领导不解:为什么放着组织部副部长不干,偏偏要去上作家班?他回答说,我想当作家,想写小说。他的心是真诚的,眼睛是热切的。他的执着最终打动了领导,对他破例放行。
对他这一选择,很多人不解,为什么放着好好的仕途之路不走,却去当辛辛苦苦爬格子的作家?有些人想不通,怀疑他是不是脑子烧坏了。首先表示反对的是“亲友团”,他们不是少数人反对,而是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反对;他们不是一般的反对,而是坚决的反对,极力的劝说。他们说你一个庄户孩子混到这一步也可以了,怎么关键时刻犯糊涂了呢!放着光明大道不走,偏偏去走羊肠小道,你想当作家,一定能成吗?即便日后真的成了作家,又能怎样?哪有当官来得更好?
虽然当时他自己心里也没有底,然而,他还是决定听从内心的召唤,听从文学的召唤,听从山大的召唤。他认真倾听大家的劝说,但表现在行动上,却是丝毫不为其所动。万般无奈之中,他向大家讲述了藏在胸中多年的当作家的抱负,有人笑着说:原来这些年你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呀?他自己解释说:也是,也不是。我修栈道是用心修的。我虽然以后会离开政界,但并不鄙夷政界,如果我没有迷上文学,我也会在那条道上一直认真走下去,当一名恪尽职守、问心无愧的干部。现在,我暗度陈仓是顺应我“生命的呼唤”,即使最终失败了也毫无怨言。
“生命的呼唤”这五个字说得真好,它从根本上说明了他“弃政从文”深层次原因。它不是因一时的糊涂、一时情感的冲动,而是来自生命深处的渴望和呼唤!
到山大学习,必须参加成人高考。这对他来说,必须背水一战。一是要背水一战参加成人高考,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二是要背水一战参加毕业考试,一定拿到毕业证书。那时候,他一次次地“拼了”。
1988年9月16日,赵德发终于如愿进入山东大学作家班,开始了为期两年的学习。入学之后,班主任老师推荐他担任班长兼党支部书记。刚刚离开干部岗位,又要当“干部”,他并不情愿,于是便找理由推辞,说自己的创作实绩并不突出。然而,班主任告诉他,你曾在县委组织部当副部长,班长兼党支部书记你最合适,而且只能由你来干。没办法,他只好接了过来。
山东大学是一座百年老校,离洪家楼很近。这里是一个人文精神的所在,也是信仰和修行的所在。老一辈文学家成仿吾、闻一多、梁实秋、沈从文、老舍等曾在这里工作和写作;《文史哲》杂志曾在这里诞生,并闻名全国。这里还有一座特殊的建筑,一个精神栖息之地——洪楼天主教堂。
宝钢在这里淬火,梦想在这里升华。这里的环境深深地影响了他,这里的教学极大地丰富了他。在这里学习的两年,是他身心得到文学滋润的两年,是他对文学创作重新认知的两年,也是他及时调整创作向度、不断取得创作成果的两年。
最先受益的是他的身体。在此之前,他的身体长期处于亚健康状态,各种毛病和不适叠出。此前,他曾求教于医学专家,大夫也难下结论。自从进入山大,进入这座美丽的校园,坐在教室聆听老师听课之后,他的病症统统消失了,与常人无异。可见他的身心早已和写作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了。
他在一本书找到了自己病症的原因,那些症状完全是焦虑所致。到了大学新的环境里,他的愿望达到了,心静了,心也安了,病症自然而然就好了。由此可见,大学不仅仅是一个学习的场所,还是一个修心养性,“治病救人”的场所。这一变化,让他更加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天秉有限,在这个世界上只能干一件事。有了这种自我体悟,在后来的岁月里,每当遇到需要同时干两件或更多事情的情况,他都是毫不犹豫地做出决定:死心塌地搞创作,不对别的事情动心。这是一种新的认知,也是一种新的觉悟。
进入山大作家班之后,赵德发一方面按照学校设定的课程,认真学习文学知识;另一方面,通过对文学的最新理解,对自己的创作之路进行了认真回顾和反思,自觉调整自己的创作向度。在此之前,究竟应该写什么的问题,一直困扰着他。这一次,他终于找到了自己创作的来源和向度——写沂蒙山。
他突然意识到,沂蒙山既是他的故乡,也是他精神的滥觞,更是他创作的源泉。经过多年的追寻,蓦然回首,竟发现生他养他的那块土地何等丰腴。情节、细节、人物、风俗及蕴藏在它后面的厚重的历史与人文内涵,都熠熠生辉地呈现在他的眼前。自己对沂蒙山区生活是那么熟悉,感情是那么深厚,没有理由不将其很好地表现出来。穿过历史的烟云和现实的浮土,他慢慢找到了自认为能够写好的题材:沂蒙山区昔日的生活。
首先进入他艺术视野的是一群老妪。她们具有十分特殊的生活经历和非常淳朴的人性情怀。在沂蒙山作为抗日根据地的时候,有许多妇女踊跃送郎参军,然而等到她们的“郎”成为城市的主人时,他们却不愿再做乡下发妻的主人了。20世纪50年代的干部休妻大潮,创造了中国历史上一种奇特的婚姻形式——“离婚不离家”。赵德发所在村庄宋家沟有六名“南下干部”,除了他的外祖父牺牲在河南,一个三爷爷因为年轻到了南方才成家,其余几人都甩掉了家中的老婆。那几位憔悴不堪的老太太,是赵德发童年时最感困惑的形象,他为她们的遭遇深感悲催。他决心将她们的故事写出来,告诉读者,告诉世人。
早在1983年,他曾写下一个中篇小说《苦楝情》,讲述沂蒙山区老妪的故事,但那时他的创作还处于幼稚期,写了几次没有成功。到山大学习之后,他用一种全新的眼光重新审视和打量她们,于是便有了新的发现和新的灵感。
1989年的暑假,他回到老家,拿起笔,开始写两个老妪的感人故事——短篇小说《通腿儿》。多年之后,他依然记得当时的写作心态。那份心态非常之好,之前从没有过。他一方面被自己笔下人物的命运深深打动,另一方面又保持着超然的视角。还有语言的运用。那是他第一次自觉地对语言有所追求。那种难以用语言形容的语感在心中酝酿成熟之后,他命令自己:就要那个味儿,就要有沂蒙山区的味儿。他深深地沉浸在创作之中,慢慢地写,一句一句地写。写一段读一段,感觉满意就保留。如果不满意,划掉重新写。很快,一篇《通腿儿》出笼了。这是一篇极其成功的小说,也是他的“成名作”,甚至可以说,是他短篇小说的“代表作”。依靠一篇《通腿儿》,沂蒙老妪的故事走向了全国,赵德发本人也走向了全国。这是他沉淀生活的结果,也是他进修学习的结果。
“东临黄海,南望泰山,
这里是我们追求真理的乐园。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薪火传,学子与前贤比肩。
志向远大,气养浩然;
学无止境,不畏登攀。”
这首由老校长成方吾作词的山大校歌,时常回荡在校园,激励着万千山大学子,也激励着前来学习的赵德发。
山大求学两年,是他发奋读书的两年,也是他潜心创作,化蛹为蝶,插上创作翅膀的两年。两年里,他笔耕不辍,勤奋写作,一篇篇小说、散文见诸报刊杂志,走向读者,走向社会,初步实现了他当作家的夙愿。
1988年10月,他的短篇小说《青屏山之谜》在《人民文学》函授版第10期发表。12月,被《人民文学》创作函授中心评选为第四届优秀学员。1989年1月29日,短篇小说《门板》在《济南日报》发表。6月,短篇小说《好汉屯的四条汉子》在《胶东文学》第6期发表。7月26日,散文《面对死神》在《山东青年报》发表。7月27日,散文《羞见“铁牛”》在《临沂大众》发表。后获得由临沂大众报社主办的1989“声乐杯”散文大奖赛三等奖。8月30日,散文《姥姥心中的碑》在《农民日报》发表。又发表于《沂蒙文艺》12月号。9月,短篇小说《钓虼蚤》在《小小说》第5期发表。9月,短篇小说《奇女村的四位女子》在《胶东文学》第9期发表。9月,短篇小说《人物速写二幅》在《海鸥》第9期发表。
这一年,《立大功的组织部长 多产的文学社长——记临沂电大毕业生赵德发》被收入山东广播电视大学《电大育英才》(山东电大十周年校庆专辑)一书。其中这样介绍:“赵德发,男,33岁,临沂电大85届汉语言文学专业毕业生。学习前系莒南县委办公室秘书,毕业后任县委办公室副主任。1985年11月调任县委组织部副部长。”“赵德发‘文革’中只上了几个月初中,考入电大后拼命学习,六次期末考试总分在莒南教学班有五次居第一名,年年被评为三好学生。”
创作进步最明显的是1990年,其标志是他的短篇小说《通腿儿》在《山东文学》1990年第1期发表,同时配发刘玉堂的《苦难的温情——读<通腿儿>札记》。很快被《小说月报》选载,在全国引起强烈反响。
这一年,他先后发表短篇小说《鹰猎》、《熨帖》、《那个夏天》、《闪电》、《南湖旧事》、《金鬃》、《断碑》、《浑沌》、《窑哥窑妹》、《偷你一片褯子》;中篇小说《圣人行当》、《小镇群儒》、《地光》;散文《永恒的碑》、《探视绝症患者》、《姥娘》、《保住这份教徒式的情感》等作品。这一年,他的创作,引起了《大众日报》、《作家报》、《山东文学》等报刊杂志的关注,分别刊登对他的评论和讨论文章。可以说,山大两年,他成果丰硕,没有白学,也没有辜负当初“弃政从文”的选择。
“总有一段时光,充满阳光;总有一段生活,情深意长。”在校期间,他除了认真学习,勤奋写作,还尽职尽责地当好班长和党支部书记,班级举办“个性之光”演唱会,他带头上台演唱。演唱的歌曲是岳飞的《满江红》。
作家班同学徐勇毕业之后,专门撰文《班长赵德发》,记录下他心目中的班长。徐勇写道:“他老成持重,不苟言笑,说话永远和和气气平平静静,与许多同学强调张扬个性因而处处表现‘自我’的情况相反,他整天不显山不露水。这人就是班长赵德发。”
山大生活是短暂的,但也是难忘的。后来,他以在山大学习的经历为基础,构思创作了一部中篇小说,反映了主人公杨道亮对文学的追求和爱恋,小说的名字叫《蝙蝠之恋》。
那是杨道亮的爱恋,也是他本人的爱恋。那是痛苦的爱恋,也是幸福的爱恋。那是蝙蝠之恋,也是山大之恋,更是文学之恋和生命之恋。如今想起,美丽依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