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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恒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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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评论
20220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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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德发长篇小说意象寓意分析

本文原发2022年第二期《当代小说)

赵德发是当代文坛的著名作家,山东文学具有一定旗帜性和重要功勋性人物。他自1979年踏上文学之旅,潜心创作四十年,先后完成“沂蒙系列中短篇小说”,“农民三部曲”(《缱绻与决绝》《君子梦》《青烟或白雾》),“文化姊妹篇”(《双手合十》《乾道坤道》),“蓝色三部曲”的前两部《人类世》和《经山海》,迄今已发表出版各类文学作品800万字,多次获得国家和省部级奖项。其中长篇小说《经山海》,荣获第十五届全国精神文明“五个一工程奖”。 他的作品以恢弘的气势反映了中国当代发展的生动实践,表达了对人类命运的深切忧思,寄予了对未来的美好希冀。他的三个“三部曲”(农民三部曲、文化三部曲和蓝色三部曲)从书写生存,到书写文化,再到书写精神,一步一步升华提高,一步一步拓展延伸,从而达到了崭新的境界。他的长篇小说有一个非常突出的特点,就是善于选择一个贯穿全篇的意象物,既作为一种背景,又作为一个特殊的事物,来形象化和深化主题。这方面最典型的代表是《缱绻与决绝》里的“天牛”、《君子梦》里的“雹子树”、《人类世》中的“金钉子”和《经山海》中的“楷树”等“四大意象”。它们以独特的形象生长在文本之中,具有深刻的思想内涵。

“天牛”:揭示客观形势的天外来客

“也不知道是几百年前还是几千年前的一个晚上,有一位道姑正在这村子给一家人治病,突然听到天上嗡嗡大响,窗外亮如白昼。道姑出门一看,见天上正飞着三条牛:一条金牛,一条铜牛,一条铁牛。道姑抬手一挥拂尘,就将一条铁牛打落在地上。从此,这件奇物就留在了这里,也不知哪朝哪代,奇物旁边还建了一座庙,叫做天牛庙。”这是《缱绻与决绝》里的一段文字,当然只是一个传说。

小说塑造的如斯天牛形象,对于这个形象,也许很多人不太熟知和理解。其实,这所谓的“奇物”便是物理学上的陨石,在现实世界中是一种真实的存在。我们甚至可以根据作品的描述,找到这一“奇物”的原型。那就是山东莒南县坪上镇铁牛庙村的“天外来客”——大铁牛。

据史料记载,1200多年前,一块巨大的陨石落在莒南县坪上镇大铁牛庙村村东几尺见方的土地上,该陨石重达四吨,形状似牛,后世百姓奉这块形似牛的陨石为神物,建庙膜拜。后遂以“铁牛”为名。不仅如此,如果用百度搜索,还会发现其他地方的也有类似的“铁牛”。由此可以看出,赵德发笔下的“天牛”,虽是“天外来客”,但绝非凭空臆造,而是来自真实的生活。

绝大多数读者都认为,包括作者本人也承认,《缱绻与决绝》反映的是农民与土地的关系问题。但是,当仔细阅读全书,并对“天牛”这一神奇之物进行认真研究后就会发现,仅仅以为小说家形象地阐释了人与地的关系,是不太全面的。事实上,赵德发所阐释的是天、地、人之间的完整关系。可以肯定地说,天牛、天牛庙在小说中以背景物和生活舞台出现,赵德发肯定是有所寓意的。那寓意就是天,这个天并不仅是自然的天,而是社会的天,就是当时面临的社会形势。

“天牛经济开发区”的五百亩土地盘闲置了一年——这是当代农村工业化、城镇化浪潮对农民和土地冲击的真实写照。

随着传统意义上中国农民的日渐式微,中国广大乡村将进入“留守时代”。那曾经给中国农村带来巨大冲击的“天牛”,也将会沦为最终的“守望者”。这就是《缱绻与决绝》所展示的巨大的悲剧力量。

多年之后,人们有理由追问,天牛从何而来,庙宇为谁而建,谁在祭奠,谁还在守望?凄凉的夜晚,天牛将会为谁鸣叫?

“雹子树”:善恶对立统一的承载者

在长篇小说《天理暨人欲》里,赵德发用浓笔重彩描写了一棵雹子树,并将其作为贯穿全书的形象大写特写。那么,这棵雹子树究竟蕴含了什么意义呢?

赵德发所描写的这棵雹子树与一般树不同,不仅罕见,而且十分奇特。它的奇特之处就在于,该树不见雹子不发芽。每年春天,如果没有下雹子,它的枝叶就像枯死一样,而一旦遇到冰雹袭来,一夜之间就会焕发生机,迅速长出叶子。它的叶子呈雹子形状,初始发青,秋天慢慢变黄,而后转红,即便在万木凋零的冬天,也不轻易落下。据说,它还有滋阴壮阳的作用。

这种雹子树虽然十分传奇,但现实中并不是子虚乌有。赵德发讲,鲁南某县的史料上曾经介绍过,后来才知道,在他的老家莒南县就有这么一种树。当然,他在写进长篇小说时,做了一些艺术上的加工,使之成为一种既符合生活真实,又符合艺术真实的特殊生命形象。其实,这棵树究竟存在不存在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赵德发笔下的雹子树已经成为作品的有机形象,它既是作品主题的隐喻者,深刻哲理的形象承载者,同时又是一只可以溶解的鱼,巧妙而自然地渗透在作品之中。

通篇来看,《天理暨人欲》试图以事实和形象来展示中国农民的伦理道德问题。谈及中国的伦理道德,必然涉及它的两个方面:善于恶。它们作为道德范畴的一对矛盾,不仅是对立的和斗争的,而且是相互联系的和统一的。正如作者在创作体会《永远的君子 永远的梦》中所言:“天上星多月亮少,地上人多君子稀。要让人人成为君子,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心中的贼永远杀不干净,而且真的杀干净了也不行。”为什么“绝对不可能”,而且“杀干净了也不行呢”?这主要是因为,善与恶有着令人难以置信的辩证关系:善以恶为参照物而存在,恶在一定程度上促进善的发展。赵德发正是通过对雹子树的描述,形象地揭示了这一深刻的哲理。从自然形态来看,雹子树遇到风雨便格外“摇摆”,并发出“哈哈”之声,遇到雹子侵袭才焕发生机。正是这种奇特关系的生动写照。在这里,雹子树是弱者,是善的代表,而风雨和冰雹是暴力,是恶的代表。二者关系一如要想麋鹿强壮必须在园林里养狼一样的道理。

雹子树还是中国农民的守望者。它屹立在沂河岸边,站在律条村头,时时观察和记录着身边发生的一切,是农村社会道德演变的见证人。它目睹了“蚂蚱”在它身边做的最令人难以启齿的勾当;它知道许璟言为何与岳母乱伦;它还看到老族长许翰义怎样愧对列祖列宗;它深知许正芝为建立“君子国”怎样呕心沥血——同时,他还见证孔孟之道如何束缚人的心灵,罕见的政治运动如何让人斯文扫地,当今社会一些丑恶的东西为何又沉渣泛起——

雹子树不仅是一个守望者和见证人,同时还是一个警示者。这种警示作用来源于人们对它的敬畏。它以特殊的形象和经历警示人们:要遵守道德的律条,不要越道德的雷池;它呼唤新的伦理道德,并且呼唤社会法制的早日健全。

“金钉子”:生命向度与生命力量的隐喻

赵德发将地质学“金钉子”这一物像概念引入其创作的长篇小说《人类世》作为承载故事的元素做出“别样表达”,无疑具有了诗性的意象。从《缱绻与决绝》的“天牛”到《天理暨人欲》里的“雹子树”,他的每一部小说几乎都有一个物象——意象贯穿于情节线索的展开中,犹如《红楼梦》中那块难解的“石头”。《人类世》的“金钉子”通过“形而下”这个“小器”隐喻着自然和人类社会“形而上”的“大道”。

“金钉子”这一意象本身在强化作品主题“警世”功能的同时,有着极其复杂的社会学容量。它触及了人类生殖繁衍、科技发展、人性道德演进的诸多内容。作品中的“金钉子”是随着孙参破坏性掠夺的发迹史和焦石对地质学艰辛探索历程两条主线展开,并在诸多人物语言和叙事话语中不断聚合或裂变出“金钉子”逻辑命意的。

作品第一次出现“金钉子”,是从主人公孙参在美留学时与房东家人一起观看美国西部铁路竣工时砸下一颗金钉子的场面模拟开始起笔,便具有了极强的象征意义,凸显出科技文明的巨大进步意义。美国房东的女儿穆丽儿在和孙参求欢时,手握孙参的阳具说他的生殖器就是一枚“金钉子”,包括后来穆丽尔生下孙参的私生子,这一行为虽然在道德层面存有瑕疵,但彰显出了人类繁衍的一种积极力量。其后,孙参每逢和女人做爱时,就无比自豪地欣赏自己这枚有力量的金钉子,好像它是自己奋斗成功的原动力,后来孙参将建立虹广场的最高建筑称作金钉子就是明证。

大学教授焦石最大的愿望是自己能够在地质研究中发现一个新的“地质层面”而钉下一枚“金钉子”作为人生的成功目标,在此过程中,他反抗孙参对自然的破坏、政府管理的无序、官员们的种种不作为和乱作为。由此看出,“金钉子”这一意象容量的宏大。正是“金钉子”这一意象,才有了小说《人类世》的命名。这个意象所衍生出的更深层意义在于,每个人自然有每个人心中的小“金钉子”,人类社会更有其仿佛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大“金钉子”。这样,“金钉子”的本质意义就明析起来,它暗示的就是人类本身是一种力量和矛盾体的象征,完全掌控在人或人类自己的命运中。

“金钉子”所蕴含多种矛盾的背反、吸附、对抗、拉伸、均势、消长,说明了“金钉子”所代表的力量趋势问题,犹如核能的运用,是过度核武,还是和平利用,造福人类?“真理仿佛向前走一小步,就会变成谬误”。孙参的妈妈做梦都想要孙参给她生个孙子,一直以“金钉子”自慰自赏的孙参,最终被医生检查出丧失生育能力,皆缘于孙参因“性泛滥”而断绝。焦石对地质学的研究进入一种迷狂状态而导致性格偏执,以至于扰乱大学正常的教学秩序而变得不可理喻,昭示出社会转型期旧的道德、秩序、信仰濒于解构或趋于崩溃、优秀的道德元素未得到有效继承,人人遵行的新道德规范、新秩序还没有完全建构起来,这一情势让当代人变得浮躁、焦虑、敏感、恐惧乃至虚伪,导致人类道德界限的失控。毋庸置疑,人类社会每前进一步,都会在自己的步履中砸下一颗巨大的“金钉子”,这枚巨大的“金钉子”是载入人类文明发展史的光荣册里,还是钉在耻辱柱上,作品通过“金钉子”,凸显了人类行为要“适度”的极端重要性;表达出社会转型期人性、道德、秩序、价值观重塑重构的紧迫性;彰显出作家作品强烈的现实批判力量和大爱之心。

“楷树”:乡村正大精神的象征

长篇小说《经山海》书写的是乡村振兴的故事,意在乡村精神的回归与重建。作者将故事发生的所在地设置在安澜市隅城区楷坡镇,是颇费一番心思的。因为,这里是海陆相接之地,是山海相映之地,也是历史文化和当代文化相交之地。这里曾是龙山文化的发祥地之一,有著名的丹墟遗址。这里有著名的文化遗产,“香山遗美”摩崖石刻;还有一些“非物质文化遗产”,譬如民间打击乐“斤求两”等。这里还有一个独特的小岛,名叫鳃岛,岛上有许多美丽神奇的传说。这里还有一座地标式山岗,名叫“挂心橛”。“‘青藏高原’莽莽苍苍,有‘香山遗美’石刻的山崖依稀可见,楷坡的建筑黑压压一片,镇后‘挂心橛’醒目矗立。海边,长长的金色沙滩像一只大鸟,西施滩、月亮湾像两只长长的翅膀,钱湾渔港像庞大的身体,伸向海中的码头则像鸟喙。唯有那道由礁石组成的‘霸王鞭’以凛冽之势,以不和谐的样子突兀生出,笔直地戳向大海。”

更重要的是这里还有一个楷坡镇。这个镇上曾种植大量楷树,是当地的一大风景和特色。“不晓何人植/悠悠矗古今/孔林瞻圣树/尘海化人心/屡感风霜重/常观天地阴/书生楷下坐/睹叶泪沾巾。”这些楷树,因为一块石碑的碑文,与孔林、与孔子、与子贡紧密联系在一起,强化了其历史的渊源,增强了其文化的厚重感。由此可以看出,这“楷树”,看似是一种树,其实代表的是一种精神,一种文化,是一种源自古代的传统的正大乡村精神。

正是在这里,在这个特殊的时代,一切都在发生在深刻的变化。楷坡镇的楷树早被砍伐一空,丹墟遗址也没有得到有效开发和保护,民间打击乐“斤求两”面临失传,沿海美丽的海岸线和鳃岛正面临商业开发的蚕食。由于城镇化建设的推进,村民把牛养在了楼上,就连乡村里的羊也变成了等待宰割的“值班羊”——

社会在发展,乡村失精神!乡村精神回归和重建的故事,放在这样的典型环境里,以“楷树”为象征,因此也就有了更为紧迫的现实意义和深远的历史意义。

赵德发的小说通过情节、人物的无技巧调度遣使所创造的意象本身就是一个由物及心的矛盾复合体,更为可贵的,是作家在演绎意象的过程中,或通过客观警示、或给予具体方法,辨真伪、明明德,给人以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启迪,并通过作品审美力量的感染,潜移默化地催发正能量。这是他小说创作的一种典型手法,值得认真研究和学习借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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