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许家强长篇历史小说《开禧元年》
生活于“日出初光先照”之地日照的许家强先生,是一位识别度比较高的作家。他脑袋发亮,眼神炯炯,谈吐热情旷达,自带一份光芒。
“风格就是人”。许家强先生的诸多文学作品也带有这种“自带光芒”的特质。新近出版的长篇历史小说《开禧元年》,堪称这方面的代表。
阅读《开禧元年》,闪耀并贯穿作品之中的那些许历史的光泽,给我留下深刻印象,让我久久难以忘怀:
“辛弃疾在沙滩上站着,此时天色已是大亮,东方天际红中透青,淮河如长练,奔涌向镶着霞光的云里。”
“他放下手中用于起课的铜币,信步走出室门,天上没有月亮,星光灼灼,像一双双眼睛在神秘地眨呀眨。”
“二十多天前,乍醒的哲别看田燕从阳光中来,而今田燕看哲别从阳光中匆匆走去。仿佛是梦境,被阳光一打,破碎了。”
“党怀英却觉得温和中时有凌厉之光,这样的眼睛让他一时恍惚,似乎在哪里见过……很久很久以前……”
“更突然的事情发生了。乌光乍射,红光突出,乌光刺到张行简后心之时,红光同时刺至,却是直刺在乌光之上。”
“眉月已沉,初夏的风吹过,天上的繁星璀璨,无分东西南北,各自闪烁。”
之前,本人在创作历史题材文学作品时,始终坚持一个创作原则,那就是“让历史照进现实”。
独具匠心,这是创新的光芒。显而易见,《开禧元年》是一部新历史主义的作品,体现了许家强多方面的探索和创新。
从作品的结构形式和线索铺设来看,是一大创新。《开禧元年》一改过去长篇小说单条线索或双条线索交叉推进的结构形式,而是采取多条线索从不同方向齐聚一个焦点的全新“反放射结构”。从第一章“八方云动”开始,到第十三章“一网成擒”收尾,让张行简、哲别、杨安儿、辛弃疾、党怀英、元好问等代表不同势力和怀揣不同目的人,相聚在“保州”这个特殊的地方,相聚在主要人物张行简的身边,上演一场惊心动魄的较量,这无疑极大地增强了作品的张力,拓展了辐射的空间,也增强了故事性和戏剧性,不能不说是一种新的探索和创造。
从人物形象的塑造方式和实际效果来看,属于一种新的丰富和拓展。恩格斯强调,文艺作品“要塑造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许家强按照这一基本,精心塑造典型“历史风云”中的典型“人物群像”。他将故事背景设定在“开禧元年”,一个比“魏晋三国时代还要恢弘、还要纷杂的四国时代”,南宋、金、蒙、西夏等政权风云际会,互为争雄。在此环境里展开典型人物形象的塑造更具历史意义和文学价值。作品塑造了不仅张行简一个主要人物,而是塑造了包括铁木真、哲别、杨安儿、杨妙真、辛弃疾、党怀英、元好问等在内的一系列人物形象,更重要的是每一个人物形象都立体鲜明,各具特色,像张行简的严谨、辛弃疾的铁血、杨妙真的英气、哲别的蛮勇,一个个惟妙惟肖、栩栩如生,极大地丰富了当代文学的历史人物群库。在如此篇幅内塑造如此众多的人物形象,在当代文坛实属罕见。
去伪存真,这是哲思的光芒。《开禧元年》是一部历史小说,但是具有较强的思想性,蕴含着智慧的光辉,闪耀思想的光焰。很多思想,体现着许家强先生对历史、对社会、对人生的深度思考,展现了其主动去伪存真、把握历史主动的精神,具有很强的认知价值和启示价值。
诸如,“庶人一怒,溅血五步。天子一怒,伏尸千里。宋国的士大夫一怒——换皇帝。”“皇帝的礼贤下士都是姿态,社会的潜规则却是实情。”“我大金朝廷之上也尽有明白事理之人,一国之立,和平之期,怎么能指望对方自量其力、自知其明呢。”“千年上下,岂有永远长存的朝廷。”这些既是历史事实的真实写照,更是历史经验的精辟总结。
“此时的他们谁也不会想到,这一系列的动作,以及由这些行动所引发的后果,最后却造成整个欧亚大陆的血流成河,西域第一强国旦夕之间的灰飞烟灭。没有人想到的,这是历史的诡异。一个个偶然,让历史在不可知的迷雾中一步步走向前方,却没有人可以预测。”这是对历史关键环节作用的洞悉,也是对人们忽视历史预判的警示。
应当看到,作品中关于对金人治下和南宋政权下百姓生活的书写和认知,也体现了历史唯物主义者的真知,也体现了实事求是的精神。这方面,他做出多层次的展现。“北中国大地虽屡经战乱,但大金连续两任皇帝,都奉行与民生息的政策,从不轻启战端,老百姓颇有喘息机会。”“金国百姓的生活并不差。这是船夫无意识间说的最多的话。”“雾中远远似有村落,却不见河南大宋境内久有流传的破败景象。”“官道上行人并不多,远远近近,时有村庄,炊烟缭绕,偶有村妇野老,在村边地里忙碌,景象甚是祥和。”但是,作者并没有对大金政治一味称颂,而是客观上展示了其另一面真实。“大金盛世已久,整个朝廷上下,骄奢淫逸,吏治败坏,反映到地方治理上,王仙这样商贩起家的富裕之家,便成为被重点盘剥的对象。”这些都体现的是一种求真求实的精神。
许家强先生借党怀英之口说:“女真也罢,大汉也罢,我只以谁更能予百姓生机为选择。所谓食君之粟,忠君之事,也无非为天下百姓谋福利。”这可以说是一种事关根本的历史洞见。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作品关于民族之间的融合与统一,提出这样一个观点:“幼安此说是极。你我当年分手,我居北方出仕,也就是要以文化来冶染一国,使之融入我华夏文明,华夏文明共被天下之时,这天下,岂不是别样的一统?”这不能不引发人们对这一问题的深度思考。
情怀高洁,这是向善的光芒。《开禧元年》就其内在品质来说,最可贵的是充满向上向善的力量,让读者在失望处看到希望,在绝望中看到光明。
这种向善的光芒,首先体现在主人公张行简与人为善、慈悲为怀的精神和情怀上。身为大金国高官,张行简具有很强的百姓情怀。他在家乡开办文澜书院,采取的是义塾的形式,“以最低的费用,开放招收本地乡民的孩子入院读书。有的家境特别贫寒的孩子、以及因为极低收费而产生的书院费用不足,都由张行简个人补足”。他对杨安儿一家,也有救命之恩。杨安儿曾对妹妹说,当年,“眼看着爹爹要病死,我和娘也要饿死,一位书生从这里经过,把他的口粮匀出来给了我们,又送爹爹一些药品,我们才算活下来。”而这位书生,就是张行简。最能体现他悲悯情怀的是,最最关键时刻,他面对对手时的“心软”和善意。“饱读诗书的状元之心,突有悲侧之意。张行简的手在空中停了一下。”就是这一停,让场上的形势发生了骤然改变,差一点让他丢掉性命。
这种向善的光芒,还体现在主人公们高尚的家国情怀上。这方面,尤以辛弃疾为代表。他虽然长期偏居南宋,始终不忘恢复之志。在他心目中,“恢复故土,一统中原,将是千秋万代、青史彪炳的不世功勋”。为此,不怕年老体弱,将生死置之度外,只身深入北方,践行自己的诺言。
对于张行简来说,则体现着更深刻的忧国忧民情怀。他身为大金国命官,几乎无时无刻不为国家社稷忧心。“皇帝对张行简奏事的准予批复,并没让张行简感到兴奋,积弊远非侵占民田一项。张行简忧心忡忡。”“翁婿二人目光相对,有些话心照不宣,但对国事的忧虑,也同样发自内心。”
风格独特,这是简明的光芒。从行文艺术上来看,《开禧元年》最大的特点是文字和布局简明精炼,甚至具有一定的“极简”精神。也许是一种巧合,作品主人公名“行简”,作者也求了一种“行简”的文风。
当代长篇历史小说创作,有一个较为普遍的通病,那就是无论写哪段历史,也无论写什么历史人物,都是洋洋洒洒,蔚为大观,动辄几十万言,甚至几百万言,像写网络小说一样,丝毫不懂得节制,有些像注水的猪肉,让读者望而生畏。许家强先生却反其道而行之,力求简约和节俭。《开禧元年》抒写“四国纷争”,涉及了那么多历史名人,他却只用了十八万字的篇幅,如果换作其他作者,至少也会写他个上百万字。但是,篇幅长未必有力量,更未必质量高。《开禧元年》篇幅虽短,但含金量很高,具有很硬的质地,很强的力量。
他的诸多文字,虽然短小,却具有穿云破雾,力拔山兮的气魄和力量。在描写辛弃疾词作时,他写道:“他的词如崩云惊月、巨潮撼天,宣泄出他的压抑和痛苦。”
在抒写杨安儿和哲别的不同时,他写道:“哲别也不算特别高大,只比杨安儿略微高壮一些,但杨安儿精干,站在地上,便如标枪笔挺。哲别则在大漠风沙熏陶下,全身肌肉虬结,彪悍凶猛,大踏步走来,便如凶兽下山,似欲择人而噬。”
在抒写武打场面时,更是既简短干练,又惊心动魄。“哲别怒从心起,不管不顾,直前一步,钢刀劈、砍、推、抹,刀光映在斜阳里,如电光乍射,吞吐之间,映人眼目。在蒙古草原的部落厮杀之时,哲别的这几刀砍出,早有滚滚人头落地,多个身子上下分离。”“杨妙真身随步走,红缨枪如梨花散落,红缨中的枪尖只露一点,被斜阳照映,如寒星一点,划过长空,就在刀光之间,倏进倏出。”如此抒写,颇有金庸等武侠小说高手之风。这样的文字,想必本人写不出来。这些都是值得肯定和借鉴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