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四晚上,在和哥哥、嫂子、侄子们热闹的海喧之后,夜终归于静。我在爸常住的屋里睡,平时这个炕只有三个人,准确地说,只有父亲一个人,另外两个是两只猫。猫是大哥和二哥家的,白天孩子们把它当玩物,晚上都没人要,猫只有上爸这儿睡了。因为春节期间我的到来,这个不大的炕显得拥挤了一些。
灯已熄,夜更深。几天没和我搭话的爸终于开口了:“我给你交代两件事:一件是你自己的事要抓紧办,第二件是我死了以后把我和你母亲不要往一起埋。”
夜幕中,爸停了停又说道:“第一件事重要,第二件事说重要也不重要,我受了她一辈子气,下辈子再也不受了。如果把我埋在山这面,就把她埋在山那面,反正离得越远越好。”
爸的这番话太突然了,猛地惊了我,我再无睡意,心里反而忐忑不安起来。我们姊妹五个,本来成家的最后总结工作应该由最小的孩子来完成,但因为2008年弟弟的结婚,全家无一例外地把焦点集中到我身上了。哎,已经31岁的人了,让老人担心也是情理之中的,拿爸的话来说:“只要你们都活成人,我死了也就瞑目了!”
爸这辈子结了两次婚,我母亲是爸娶的第二个老婆。爸娶的第一个媳妇就在邻村不远,和父亲生活过不到一年,听说这个女人后来嫁给了一个乡干部。爸的婚姻还缘于一桩离奇的故事。爸那时年轻,有一天在赶集的路上遇到一个算命先生,先生给父亲一掐指头,断言道:“你一生要结两次婚!”
父亲信以为真,就希里糊涂离了第一个妻子,这后来反而成了我母亲的把柄,母亲老提:“你如果好,人家的黄花闺女咋就离开你了?!”
打我记事起,爸和母亲就一直吵吵闹闹的,二人之间的冲突就从来没有停止过。小的时候,在自家的大院里常常会发生这样的一幕,比戏里还惟妙惟肖呢——爸扛着镢头在拼命地追赶着母亲,稍大的姐和哥每人使劲地拉着爸的胳膊和腿,而更小的我和弟弟则在一旁吓得哇哇大哭,叫骂声、哭喊声响彻着整个院子……
爸是完小文化,是家里的掌柜的,母亲只念过一年级(不过会写自己的名字,母亲说她姓王,“王”字横顺她都会写),听说踢毽子、拾柴禾是母亲小时候的拿手绝活,没人能比得上。但母亲自诩是文化人,常说:“我是孔夫子家门上的,我懂文化。”因为外公在解放前是私塾里的老师,解放后仍然教书,刻的印章出神入化,在十里八乡很有口碑,包括我母校成纪中学的老校长还是我外公的学生呢。舅舅是小学老师,教了30多年的书。因此,母亲常以此自居。
我弄不明白,爸和母亲为什么这辈子就没有消闲的时候,甚至现在孙子都好大了,“战争”仍然有增无减。一次,母亲在院里干家务活,因为琐事嘟囔起父亲来,父亲操起一块木头从背后打到头上,顿时血流如注。二嫂吓坏了,赶紧叫来二哥,连忙为母亲包扎。母亲后来给我告状,说:“老荪从后面暗害我,差点把我制了。”这就是60多岁的爸仍有的火气!
有一年的夏天,爸到省城兰州看完病刚回到老家大院,旅途劳顿了一整天,本来嗓子眼干得快要冒烟了,碰巧母亲站在当院,当即就开骂了:“你老荪跑上去花我娃的钱干啥来?”母亲一直认为娃是她自己生的,与父亲无关。一天没有进汤水的爸气得肺都要炸了,连晚饭也没吃,并立下毒誓:“这辈子再也不吃药了。”
爸是倔强之人,他认准的事别人要是不同意,那他就要对着干。记得上世纪80年代末期,我上小学那会,一次要驼一袋子豌豆到集市上去粜(陇东的农村困难的时候常常粜点粮食换点零花钱),我说分成两半袋驴轻松,而他说一袋子好驼。就在我正拿着袋子分装的时候,爸故意快速地倒,结果碗豆打翻了袋子口,散落了一地。爸紧接着就在我的后脑勺上“啪”地一拳头,打得我当时真成了“火眼金星”,头痛了好几周,没留下脑震荡真是谢天谢地了。虽然有好大一股子的火要发,但我仍然一个字也不敢吐。那就是爸,管着全家七口人的爸,年轻的时候在家里有着绝对的权威与霸气。
爸对我们五个子女的管教从小就很严。姐姐十八九岁快出嫁的那会,常和村子里一帮女孩子、男孩子疯玩,有什么电影、有什么社火,翻山越岭、不分昼夜就跑去了。一次,姐姐外出时间太长,回来就扎扎实实吃了一顿“冷豆腐”:爸把姐圈在屋里,把绳子挽成疙瘩,打得皮开肉绽,几天都不能下地走路。也许,爸是想让女孩子就要有个女孩子的样,怕姐学坏。细想,我们五个子女都没有走歪门邪道,真还要归功于他老人家的严。我们附近子女多的,家散了的也有,判了刑的也有,拿刀子架到老母亲脖子上的也有,活生生气死老人的也有。
在上世纪80年代,我们家还发生过一件古怪的事。说古怪也不古怪,就是家里少了5块钱。可那时这些钱够家里好几个月的油盐钱呢,爸翻箱倒柜、挖破地皮地找了一遍,也没找着。后来,爸不得不给我们来了最严酷的拷问,从大到小挨个问:“是你拿的?”——“不是”, “是你拿的?”——“不是”,问到最后一个,仍然回答“不是”。爸觉得真还见了鬼了。他必须得打开一个突破口,爸就断定是二哥拿的,二哥不承认,爸就拿出了他的看家本领,立即揍了二哥一顿。爸揍二哥是有原因的,那是因为二哥是有过“前科”的:二哥曾经在鸡窝里摸了一个鸡蛋,偷偷拿出去在小卖铺换了一个乒乓球玩。尔后,过了多日,在我家的一个老鼠洞口,我们发现了那5元钱的尸首,残留的部分我们分明看见“5”的字样。
爸的一言一行始终影响着我们几个孩子。听邻居们讲,在60年代,爸一次在路上捡到20块钱,在那个年代,那可是一笔不少的钱啊,爸环顾四周,没个人影,心想丢钱的人肯定也着急着呢。于是,爸拿起钱就一直往前追,大夏天的,顶着烈日,一直走了近20里路才赶上了失主。后来母亲说:“只有傻子才会这么干!”
至于我们几个孩子的念书,爸在不同时期给我们放出的却是同样的一句话:“书是给自己念的,念不成就捣老牛后沟子去!”这是句土语,意即念不成书只能种地务农。爸虽然很短的一句话,但不无精辟地阐释了农家孩子的出路——要改变人生的道路,唯有念书这一条道。而我知道,生活在大西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则是一个农民永远的作息表;背朝天日,面朝黄土,则是一个农民永远面对的画卷。
在爸“紧箍咒”的威胁下,我和弟弟些许从年少就明白了读书的道理,我和弟弟两人都考上了大学,一方面让爸付出了更多的辛劳,另一方面也让爸的一生似乎很有光彩。就在今年春节,我拿回去了三条好烟,过年招待人消耗得也快,眼看就要用完了,爸最后忍不住撂出话来:“留下点,平时别人向我要好烟抽,我还面子上挂不住!”
真的要感谢爸,是他的严肃、严厉和严格,才让我的命运在偏僻落后的山村里有了悄然的变化。
当农民是爸一辈子最主要的职业,爸年轻的时候还当过工人。当工人是爸一辈子的荣耀,提起来他总能神采飞扬地说上一通。他那时是推荐去的,在甘肃玉门砖瓦厂工作,是上世纪50年代末,爸二十岁左右的时候。他说,自己那时是三级工,工资比一个厅级干部的还高呢。当时,毛主席提出工资要向生产一线倾斜,爸就是这时占了光的。爸大约干了两年左右的工人,后来家庭的一个变故就彻底改变了爸的一生,亦或说改变了我们全家的命运。1960年夏季,二爹被人绑死,就在二爹去世的第三天,因饥荒和伤悲过度的爷爷也溘然去世,在县城当中学老师的大叔给爸发来急电,称自己没时间去,让爸回去料理后事。
这一去,爸就再也没走出过农村,就再也没离开过生生不息的土地,驴马成了他的忠实伙伴,扁担成了他的亲密搭档,庄稼成了他一生的至爱,儿女成了他今生的守望……一句话,他的青春和汗水全洒在黄土地上了。
料理完后事的爸,开始承担起了自己和大叔一家五口人的担子,换句话说,爸年轻的时候是在养活大叔的老婆和孩子。1964年,爸娶了我母亲,算是真正意义上的成家。爸说旧院里的每一座房子都是他把木材积攒好以后修的,生产队分上一根椽,他就攒下来,自家树上砍上一根椽,他也攒下来。就这样,一根一根地攒,攒够一座,就修一座。修房用的土坯,也是爸利用在农业社的业余时间一块一块打的。到80年代末,我家的那个旧院共有五间房子,都是爸亲手修起来的,是爸用双手为我们搭建起的遮风挡雨的家呀!
就在那个院子里,装着我们几个孩子全部的喜怒哀乐;就在那个院子里,我度过了天真烂漫的童年;就在那个院子里,我十年寒窗完成了求学的梦想……
后来到90年代末,大哥和二哥分家后,要修新院,就推倒了原来所有的旧房子,尔后在旧址上雨后春笋般建起了一排排砖房,昔日的土院子也变成油光灿灿的水泥地了。想想,爸这辈子辛辛苦苦建起来的家业,一夜之间就不见了,那段时期爸的思想肯定是复杂的,是难以言表的。
爸在生产队里前后干过20年左右,主要靠劳动挣工分,耕地,担麦子,扛麻袋,修路,重活脏活他都干。他说那时靠吃国家统销粮,我们五个孩子每月每人分8斤粮,大人是10斤粮,我一算全家每月才60斤。我简直无法想像,在那个岁月,这么点粮是怎样够全家分60顿吃的?恐怕父母好多顿都在饿着肚子。
爸一生都很节俭,小时候,一个馍馍渣子掉到地上,他都叫我们捡起来,他说不能浪费五谷粮食。穿旧了的袜子爸缝了又补,直到现在还保持着这一传统呢。儿女们给他买的新衣服,他舍不得穿,老家有一只大红箱子,他从箱子底下整齐地码起来,而把旧衣服则三沓两摞地穿在自己的身上,致使长的长,短的短,活像戏里的小生。今年春节期间,我给爸拿回去了崭新的保暖内衣,劝了好几次,他都无动于衷。直到腊月三十晚上,我们四个兄弟齐上阵,硬逼着爸才忍痛割爱,把穿了多年的旧的脱下,当着孩子们的面,他一边穿,一边还喃喃自语:“啊我有衣服穿。”
上世纪60年代中期,爸还干过一个大工程,至少他是这样认为的,叫威戎桥工程,那是县上搞的重点项目,也是县城打通南部各乡镇的交通命脉。爸和他的同伴常常泡在水里搭人梯,没有雨鞋,数九寒天只好光着腿过河,他的大腿被冰凉的河水冻坏了,留下了一绺一绺的大疙瘩,几个孙子打趣地说:“我爷爷的腿里怀着猪娃呢!”
爸常说,人没良心。这里的人不指别人,而是他的亲哥哥,亦即我的大叔。大叔今年86岁,1923年生的,大叔在旧社会和新社会都给国家干,拿工资加起来前后不下60年。爸说,大叔给他这个弟弟没给过一分钱,他也没穿过他的一件新衣服。爸总共弟兄三个,爸1942年生的,三岁就没了母亲,按理说弟兄从旧社会到新社会一路走来,也不容易,可爸和大叔就是跟仇人一样。他说给别人帮忙,别人还记情,而他(指大叔)没有一点情。我记得大约从1990年代后期以来的差不多十年的时间里,爸和大叔没说过一句话。近几年,我们兄弟几个老想买点东西正儿八经地看望一下大叔,每次有想法的时候,总是被爸拦腰截断。大叔因为白内瘴现在眼睛几乎看不见了,连倒个喝茶水也很吃力,天天念叨着上省城动手术。实际上,十几年前,大叔是能动白内瘴手术的,那时他的几个儿女不同意做,也没人愿意在手术单上签字。不知是他的儿女们真担心老人的安危,还是担心手术万一发生风险,他的退休金就要提前打了水漂?2007年,大叔的三儿子因患肝癌去世,三儿媳和不谙世事的孙子不孝顺老人,老人虽然一月3000多元的退休工资,但生活得甚为凄苦,有上顿没下顿的。
爸的老年则不是这样,活得要坦然和舒心一些,儿女们有啥好事都惦记着他。每逢节日,姐姐都要赶去陪他唠嗑。儿女们凡在外面办事,回去时总要买些茶叶或是奶粉。去年弟弟结婚时还邀他去了山东,从济南辗转逛了一趟北京城,爸兴致勃勃地爬上了长城,游览了天安门广场,参观了故宫。这令爸十分难忘,爸觉得他这辈子没白活。不过近一两年,爸提起大叔的次数明显比以前多了,常说:“他现在受罪着呢。”
爸还津津乐道地给我讲了一件小故事,说:“菊菊和小丽特懂事,每到周末,总过来问爷爷你有没有要洗的衣服。我的衣服这几年是孩子们洗的。”言谈之间洋溢着情不自禁的喜悦。尤其是每逢晚饭后,几个孙子绕着他的膝盖一起看电视,什么《还珠格格》、《西游记》,我爸一年差不多和孩子们一起能看上十遍,还见缝插针地给孩子们讲点乾隆爷下江南的故事,逗得孩子们大笑,他也跟着笑,整个屋子俨然成了一片乐园。
爸身体一直不好,村里一位76岁的老人对我说:“人家日鬼得能,从60年代就在鬼门关上给阎王爷报过到。”爸20岁出头胃大出血,差点送了命,人瘦得像干柴棍,后来听说是吃了三头羊,才把胃养好的。然而近十年,爸的胃病又复发了,常常彻夜难眠,还患上了严重的低血压,胆囊炎。身体上的病痛一直在缠绕着他,但爸一边配合治疗,一边忍受着巨大的疼痛。我甚至不敢想像,几十年来爸是如何与疾病作斗争的?这就是爸的坚持和忍!
爸老早就秃顶了,我问是什么时候开始秃的?爸说是文革动乱的十年里,头发从掉到没,算一算,恰巧是爸的二十几岁到三十几岁,那时运动多,也正是爸含辛茹苦抓养我们几个儿女的时候。五个儿女的吃喝拉撒,全靠他和母亲张罗,想想,能不秃顶吗?
爸,童年,在抗日的硝烟和烽火中度过;少年,在解放战争和建国初期的困难里度过;青年,在革命运动多如牛毛的岁月中度过;壮年,在拉扯儿女的艰难中度过;老年,在改革开放的阳光里度过。
这就是爸的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