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路

一

班车内一阵不太野蛮的颠簸，将我的两行泪从心底就那么轻而易举地给倒了出来。手头捧着的是迟子建的一篇《灯祭》，周围坐着大约和我有着同样心绪的人，慌张地放下书，我连忙抬起双手做贼似的遮掩，才发现有好些时日没落泪了。不知是我的泪碰着了别人的泪，还是别人的泪触着了我的泪。泪会不会独自伤悲？泪会不会独自喜悦？

我的脚终于踩着了家乡的土地，踏实的感觉顷刻从脚底下溢出来。其时，夏末的彩云像赶着羊群似地漫过山顶，活像西游记中的唐僧师徒一路吆喝着“过九寨”。阳光像丝丝细雨从山坡上泻下来，我从来没有感到家乡的阳光是如此得细腻和温柔。土地上一垄垄农人的庄稼，在阳光和彩云的抚慰 下，显得是异样的安详和静谧。一块块土豆地里，紫色的土豆花已经凋零了，慵懒的土皮撅起来像孕妇的大肚子，生产是迟早的事。最鹤立鸡群的要数一片片包谷地了，直突突的包谷杆子上长出一个个粗棒子，让人不禁联想到雄性的美。胡麻是名副其实的黝黑皮肤的美人，圆圆的脑瓜壳像士兵戴着的钢盔，用手挤破一粒，里面竟然蹦出六枚椭圆形的黄溜溜的胡麻籽儿，是那样的鲜活和透着新生的力量。就这样，踏着熟悉的回家的山路，心田就像胡麻籽炸的油一样香极了。路边的野花像迎接我的客人似的点头频笑。“喂！你看错人啦，我不是陌生的游子呀！”

路仍然通往家的方向，草丛边一个身影在蠕动，那是一位老人在刮草，缓和，吃力。老人起身，手中攥着一把镰刀，老远地望了望我，又弯下腰来，背像弓，亦如镰刀似的弯，接着割草。近了，只有不到十米的距离，原来他不是别的老人，是父亲，我喜出望外地喊了声：“爸！”父亲笨拙得回过干瘪的身，望着我，没有热情的笑。我从背包里取出了烟，是专为父亲准备的，给父亲送上一支，点燃。父亲说：“我每天给驴刮一担草，现在只能干这一点活了，再啥也干不了呢。”年迈的父亲呀，儿女们期盼着你能干些什么呢！然而，父亲似乎用微不足道的劳动来证明他的存在，仅此而已了。

我把两捆草用绳子捆起来，像二十年前一样，用尖利的扁担头一插，用力地一挑。“爸，咱们回吧。”两个身影一前一后，夕阳正好洒在父亲光秃秃的头顶上，残存的发丝上染上一绺金黄。

多年的疑惑瞬间解开，我是那样的惊愕：“回家的路上总有一盏灯在等着我们啊！”

二

家乡的门口那棵小楸树依然矗立着，如今枝繁叶茂了吧，像古老关口上的哨兵忠诚地守护着可爱的家园。小楸树，现在该叫老楸树了吧，它还呆在原来它出生的地方，我是在距它不足五十米的地方出生的。它是那样的气宵冲天，我却是那么的渺小可怜，可怜得像脚下的苔藓一样默默无闻；它是那样的郁郁葱葱，我却是那么的苍凉无助，苍凉得仿佛老人嘴巴上稀疏的一撮胡须；它是那样的威严挺拔，我却是那么的卑微不堪，卑微得就像一束随时会被风带走的草；它每天都能守望着家，我却常常因为回家而踌躇徘徊，郁郁寡欢。

老楸树就在通往家门的那个豁口处生长着，生活着，儿时，贪玩成性的我总躲在楸树的背后，抱来一摞又一摞的土疙瘩，像准备战斗一样蓄满了“弹药”，随时防范“敌人”的进攻。邻居家的堂哥林子挑着担出去干活的当下老逗我：“我把你个气皮蛋！”我便甚为恼火，胸中冒着十二分的不满，“嗖”地扔出去一个，迅速伏下身子，再探头，再扔出去一个，再伏下身子。打准了，心里堆着无限惬意的笑，像送喜报似的撒腿跑开来。林子哥甩下担子，从他家的场边边上三步并作两步就跨了过来，追上，一把从我的衣扣上提起来，像抓住一只不听话的猫，吓得我直歪嘴。

每次回家，老楸树旁就是母亲送我的地方，母亲缓缓地移着并不灵巧的脚步，我心事重重地走着，脚步却是出奇的快，我不敢回头看母亲，怕母亲悄悄落下的泪绊住了前行的步伐。前面就是村口了，母亲的步子终究撵不过我的步子，等快看不见我的影子了，母亲猛然抬头大喝一声：“平！你下次啥时候回来？”

“娘，我有时间就回来，就回来……”

忽而忆起童年的夏天。杏子是整个夏季最诱人的期待了，一颗颗透着火一样的红，看一眼，再看一眼，人的涎水会情不自禁地淌下来。六岁那年，一交上初夏，几乎每天我都要到树底下跑一趟，有一天，欣喜地发现枝头上最艳的那一颗终于耐不住寂寞掉落到了地上，从土里打了一个滚，沾上的土就像母亲炸的麻花圈一样漂亮。我怜惜地放进自己的兜里，等着母亲从地里回来——“娘，这是今夏的第一颗杏子，你吃。”

前些年，老家翻修老院落时，那棵杏树被铲除了，不见了踪影。

三

为了逃出生我养我的地方，我是以怎样的暴躁反抗着各种家的管束，大多记不清了，但我最少花了二十年的光景。而今，从城市回到乡村的家，不过三个小时的车程，一路高速。我一直企图准确地丈量我居住的城市到家的距离，然而，我反复地丈量了无数次，终究无法得出精确的答案。这些年，我究竟在奔波的旅程中走了多少的路？但终归没有走出脚下的这段不长不短的路。

有多少人从学会走路的那一刻，总想挣脱母亲的怀抱，总想挣脱家的束缚，家的绳索怎能拴住贪婪不羁的脚步？于是，我们乐此不疲地寻找着我们所要的方向，我们到过壁立千仞的山峦，到过天连着天的大海，到过车流像乌篷船一样的城市，到过富丽堂皇的摩天楼宇，到过万马奔腾的彩云之端。然而却发现，这里都不是我们的家！

难道我们真的没有了家？我们真的就漂浮在城市的尘埃中，漂浮在并不清洁的空气中，抑或漂浮在各色人种编织的人网中，原来我们没有了根。我们的根多年前就从生我们的那片土地上给拨了出来，我们很想移植到另一个地方，难道不是吗？难道我们不想让根之芽继续生长，根之花继续结果吗？

天涯之大，没有一个适合我们落脚的地方。于是，我们只能把根种在回家的路上。

（刊于长江文艺出版社《2011年中国精短美文精选》、2012年第5期《北方作家》）